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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司馬遷八

品中國文人 刘小川 3578 2018-03-18
《史記》是一部紀傳體通史,涉及漢以前三千年的政治、經濟、軍事和文化。全書包括十二本紀,十表,八書,三十世家和七十列傳。 “本紀”記帝王事。 “表”記載歷代世系、列國關係與官職更迭。 “書”記載典章制度;也講天文水利、經濟文化等,類似後來的科學專史。 “世家”寫各時期的王子諸侯。 “列傳”最豐富,寫謀士、將相、俠客、刺客、巫師、商賈、文人、佞幸等,所佔篇幅為全書之首。 《史記》的體例,為歷代正史所沿用。 這五個部分當中,列傳,世家,本紀,基本上都是優秀的傳記文學。當時史學和文學尚未劃出明確的界線,二者融合的典範,就是司馬遷這部《史記》。把歷史寫成傳記文學,後來的史家大都不敢這麼做,不敢帶入個人情感,一味的冷靜描述,貌似客觀,實則替封建統治者說話。班固繼承他的父親班彪,寫斷代史《漢書》,其正統面目就露出來了,他還譏諷司馬遷不善於明哲保身。而《漢書》中的好東西,包括體例在內,幾乎全是學《史記》。戰鬥性、民間性和個人性,《史記》開了先河,後來卻變成小溪細流,漸漸乾涸。二十四史,《史記》所顯示的姿態是孤傲的,它所達到的高度和廣度,後人難以企及。魯迅對它的評價最為精闢:“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

《離騷》是屈原的代表作。楚懷王放逐屈原,屈原寫下這首長詩;漢武帝閹割司馬遷,司馬遷寫成五十二萬言的《史記》。 身體被閹割,精神反而變得強壯,透出強烈而又罕見的自由氣息。自由這種東西,自西漢以後,雖時有反彈,但總的趨勢是變弱,變得面目模糊——封建統治者把它搶走了,偷走了。在中國,沒有一個皇帝不是取走自由的強盜和小偷。搶和偷,雙管齊下。 而具有諷刺意義的是:自由精神是否被統治者所閹割,是我們今天衡量古代文人的第一標準。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把司馬遷視為歷代傑出文人的先驅。 司馬遷那個年代,有些文人過得很舒服,典型的例子是司馬相如,勾引女人本事大,歌功頌德的本事更大,寫了不少辭賦,華麗而空洞。後來的枚皋、楊雄等輩,和司馬相如差不多。當然,他們在生活中有好的一面,比如相如出使西南很成功,比如楊雄為人不錯。但是作為文人,他們是精神的殘缺者,是另一種意義上的被閹割者,沒有立場,不為老百姓講話,一門心思往上爬,唯恐主子不高興。這類文人的作品也往往缺乏美感。原因很簡單:美感永遠源自真情實感。 “漢賦”標誌著漢代文學,真是漢代的不幸,依我看,漢賦無疑是歷代文學中最糟糕的。幸虧有個司馬遷寫下《史記》,單手托起史學與文學兩座高峰。

讀《史記》,印象最深的,是它的簡練與生動。司馬遷用字就像拍電報,字字精當。字寫在竹簡上,羅嗦可不行,那要多砍多少竹子?早期漢語的書寫方式決定了它的風格。漢賦堆砌詞藻,畢竟字數有限。 《史記》五十二萬字,如果用現代漢語來寫,恐怕有五百萬字。司馬遷在單字上下功夫,往往一字多義。名詞、虛詞作動詞使用的例子比比皆是。司馬遷的能耐在於:他還寫得明白曉暢。他在書中經常採用“互見法”,比如講項羽,有些事要放到劉邦或韓信的傳記裡去,而且不是隨隨便便,是含有深意的。再如講秦始皇迷神仙,則暗示漢武帝想登天。他對漢武帝的批評,表現在人物的選擇上,好官都在其他朝代,而魚肉百姓的酷吏則集中於當朝。 ——單憑這一項,武帝要弄死他就不愁罪名了。他把沒做過皇帝的項羽列入“本紀”,把農民起義領袖陳勝列入“世家”,並且加以讚賞,這需要很大的勇氣。也難怪受正統思想毒害的學者,稱《史記》為“謗書”、“穢史”。 ——司馬遷居然把同性戀都寫進去了。

司馬遷對口語的運用也是非常出色的,他人在宮廷,筆下並無一點宮廷氣,洋洋幾十萬言,沒有一句像皇帝秘書的口吻。中國人似乎張力有限,容易被他的社會角色所霸占,幹部通常是乾部臉,秘書往往是秘書腔。司馬遷顯然是個例外,他能把上班與下班截然分開,他有兩張臉,表面的模糊,裡邊的清晰。作為曠世大學者,他一直心向民間,他的民間立場一點都不勉強,不像眼下的經濟學家跟風神速。他曾是黃土高坡的放牛娃,漫山遍野奔跑。所謂文章力透紙背,一定是源自真切感受。司馬遷不缺這個,他反而是真情太多,必須加以壓縮,有時還要偽裝,以春秋筆法,以微言大義的方式講出來。他一生都在讀書,行路,行了十萬里路。他對後世文人的修煉樹立了楷模。前面提過,中國文人的一大特色是漫遊。李白漫遊天下,學的就是司馬遷。遊歷,學歷,經歷,三者合一。也有不遊或游得少的,比如偉大的曹雪芹,曹雪芹走的是漫長而又曲折的精神之旅。西方大作家,像卡夫卡、福克納,他們盯著小塊地方寫出了大作品。

司馬遷是寫人的高手,寥寥數語,人物就活靈活現。大處把握和細節鋪陳,他都做得很到位。後世文人,不單寫散文的推崇他,連明清小說都在他身上汲取營養。選他的文章,數量超過蘇東坡和歐陽修。他是模糊文本的先驅,用小說和戲劇手法寫項羽,寫劉邦,真是如見其人如聞其聲。寫“鴻門宴”的緊張氣氛,本身就像戲劇,不同的人物扮演著屬於自己的角色:項莊、項伯、范曾、張良……司馬遷還專程做過實地考察,將每個人的座位都弄得清清楚楚。針對這種嚴謹,清初著名學者顧炎武讚歎說:“秦楚之際,兵所出入之途,曲折變化,唯有太史公序之如指掌……蓋自古史書兵事之詳,未有過此者。太史公胸中自有一天下大勢,非後代書生所能幾也。” 中國歷代大文豪,幾乎無不推崇司馬遷,所謂道德文章,人品與文品,司馬遷都足以垂範後世。他筆下那些分佈在各種行業裡的人物,由於其鮮活,所以可親近,可景仰,可嘆息,可鄙視,可憎恨。這些歷史人物,也影響了中國人的人格及性格走向。比如春秋戰國的層出不窮的豪傑們,被歷代所演繹,化為戲劇和小說,在民間廣為流傳。最近,諾貝爾文學獎評委馬悅然教授撰文說:“我的心在先秦。”這話饒有意味。對先秦的記錄與闡述,沒人超過司馬遷。先秦是個大時代,已成學者共識。

羅貫中的演繹了一部斷代史,而《史記》真實描述了三千年的通史,二者都是中華文明的寶貴的資源庫,但後者顯然更珍貴。司馬遷筆下的歷史,是波瀾壯闊的生活畫卷。他對生活世界的全方位考察,將歷史學提升到歷史性的高度。可以說,他以一人之偉力,為中華文明提供了極為豐富的精神資源。 漢武帝閹割他的身體,反而催生了這種偉力,這是上天的安排嗎? 歷代封建統治者,養肥了多少御用文人,卻閹割了他們的靈魂,把他們變成錦衣玉食的行屍走肉。本文瞄準司馬遷,事實上也同時瞄準了相反類型的文人。如同司馬遷寫偉人,小人已經活躍於其間了。小人乃是偉人的殘缺樣式,反之亦然。 關於《史記》,歷代集注、闡釋和評論如汗牛充棟。我手頭的這本,是南京大學出版社的《史記今注》,它藉鑑了前人的成果,釋文也很清晰。順便提一句,我個人並不是搞《史記》研究的,讀的東西有限,但我景仰司馬遷卻是由來已久。

《史記》具有強烈的個人色彩,所以它才真,不是板著面孔、僅僅代表某些階層講歷史。文學藝術家,天生與它親近。人類文化的巨著,無論哲學、史學還是文學,無一例外地是個體勞動的碩果。 《史記》是偉大的,卻不是封閉的,司馬遷自己講:他“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猶如偉大的哲學思想,它一定是開放的,可以討論的。我個人並不完全贊同司馬遷的某些傾向性,比如他對項羽的態度。我倒是覺得,項羽就是匹夫之勇,短見,狹隘,吝嗇,殘忍,動不動就屠城,泄私憤火燒阿房三百里,不耐煩坑殺降卒二十萬。幸虧劉邦打贏了他,逼他自刎烏江,不然的話,他多半是他曾經發誓要取而代之的暴君秦始皇。 而與項羽相比,劉邦的毛病幾乎全是小毛病。多謝司馬子長(司馬遷字子長)記錄詳細,讓我們得以從不同的角度掂量歷史。

另外,司馬遷對遊俠有偏愛。荊柯刺秦王是大義凜然,而郭解這種大俠,義字卻是表面文章,骨子裡推敲不得。他善於做秀,借一件事情在江湖上揚名立萬:他姐姐受人欺負,希望他出面為她撐腰、擺平,他卻當眾批評她,不理她,給人留下公正的印象。然而得罪他的人,大多數要死掉;結交他的人又多是豪強…… 還有其他例子,不用講了。 每個人讀《史記》,都會有一些不同的感受,這恰好證明司馬遷的博大雄渾。偉人從來就不是完人。 品讀司馬遷,意味著無窮無盡的生髮。 意大利哲學家克羅齊說:所有的歷史都是當代史。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中後期,擔任聯邦德國駐華大使的魏克德先生,曾寫下廣播劇《漢武帝與太史公》。魏克德是名作家,活躍於歐洲外交界和文學界。他寫司馬遷,立意奇特,讓史官和皇帝當面爭論歷史的真相問題,各執一端,互不相讓。漢武帝劉徹,不能讓他手下的史官按他的意圖寫歷史,惱羞成怒。劉徹不殺司馬遷,卻變盡法子折磨這倔犟漢子,霸占他美貌的妻子,閹割他傳宗接代的下體。但是這個司馬遷,頭可斷血可流,寫《史記》的原則決不丟。不可一世的漢武帝,終於拿一個文弱書生沒辦法……魏克德先生以戲劇衝突的方式,將皇帝與史官的矛盾推向極致。而他從中得出的精闢結論,卻是中國人的老生常談:

講真話要付出血的代價。 2006.10.30.改定於眉山之忘言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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