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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司馬遷七

品中國文人 刘小川 3494 2018-03-18
司馬遷有了一個新罪名叫“誣罔罪”:無中生有地欺君罔上。判死刑,等著砍腦袋。那日子不好過,鋼鐵男兒以淚洗面。書沒寫完,有女兒缺男丁,這香火如何傳下去?兩樁心事未了,死不暝目。然而絕處逢生,武帝不知為什麼事情又高興了,大赦天下。死刑犯個個狂喜,包括我們的司馬遷。可是,宣旨的人緊接著宣布附加條件:花錢才能買得完軀出獄,數目是五十萬錢。湊不足這個數的,割“勢”保性命。這就是所謂宮刑,也叫腐刑,女人閉陰,男人割勢。古漢語中,人和動物的睾丸叫勢。 五十萬錢對司馬遷等於天文數字。家人為他奔走,到處敲門借錢,碰釘子看冷臉。他本來朋友就少,有些親朋還躲開了。這倒不全怪人情如紙,親朋怕株連,李陵遭滅族的慘劇還歷歷在目。司馬遷因李陵下獄,萬一武帝翻臉,他們為司馬遷湊錢要受追究的。

司馬遷受宮刑,七尺男兒失掉睾丸。為《史記》,他選擇了活下去。他把人生分為十個等級,第一有不辱祖先的光榮,第十接受宮刑辱盡列祖列宗,第九才是砍斷四肢後死去。行刑的地方叫“蠶室”,取養蠶的暖室之意,因受宮刑者畏風寒。劊子手亮出尖刀和猥褻的笑容了,司馬遷那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喊出百代偉人的奇恥大辱。 司馬遷出獄倒升官了,武帝把這個有才華的人安排在身邊,封他為中書令,相當於貼身秘書。羨慕他的人不少,包括他的朋友任安。他有資格出入宮禁,靠近天子,在奼紫嫣紅的女人們中間走動。武帝用他的筆墨功夫,毫不擔心他作為男人的功夫,因為那已經不存在,去掉了,手術乾淨利落。歷代太監都有手術不夠徹底的,他們在宮中和女人廝混,像趙高,還在民間留下了私生子:宮女懷孕跑出去了。武帝對司馬遷很放心,呼來喚去的,包括在龍床上喚他,陽具還在妃子體內。司馬遷從來就鄙視太監,但他現在連太監都不如。他有男人的自尊,自尊生恥辱,而太監沒有恥辱。 《報任安書》用了一個詞:狂惑。 ——內心的痛苦與矛盾足以令人瘋狂。

我以前讀魯迅有個印象:文字的巨大張力源於高強度的擠壓,猶如地下的化石能源。情緒,處境,思想,使傑出的語言在擠壓中成形。司馬遷的文字滾燙,冷卻後再入火,再受壓。長時間的狂惑,五內俱焚,使他的文字像鑽石般堅硬和漂亮。 《報任安書》中,他描繪受刑後的處境與心境:“是以腸一日而九回,居則忽忽若有所亡,出則不知所如往。每念斯恥,汗未嘗不發背沾衣也。” 他上班盡量顯得恭敬,對皇帝和他的女人們陪笑臉。 “大勢已去”的人通常都是這樣的,一切都很正常。下班他閉門寫書。拒絕所有的交遊和應酬。 司馬遷大約四十二歲開始寫《史記》。現在他年近半百,寫了七八年了。也許他以前的文章比較平和,自從受了宮刑,文風為之一變,充滿了戰鬥性。

戰鬥性來自屈辱感,來自鬱積在心中的許多事。 然而《史記》決不是個人化的寫作,司馬遷長期的學養和歷練使他能夠站得更高,既有戰鬥性,又有公正性;既有鮮明的立場,又有冷靜而客觀的描述。他的一些篇章,不乏所謂“零度寫作”的要素。但冰點本身就是沸點,像魯迅所謂“火的冰”,表面不動聲色,底下岩漿奔騰。 讀《史記》,這是一個要領。 修養不高的作家,會囿於他的個人生活體驗。等而下之的人,講隱私還嫌不夠,還要講他的絕對隱私,還要把裸照發到互聯網,還要出版動態的人體光碟……接下來就是交配圖? 修養不是別的,修養就是把握分寸。而所謂分寸,是在不斷超越的過程中得以顯現的。不是說追名逐利一概不好,而是說:趁社會轉型期的某些混亂,磨拳擦掌一味亂來,勢必喪失祖先留給我們的生存的高度與廣度,打著進步的旗號向動物看齊。

《史記》所承載的中國傳統文化的內涵,是方方面面的。它是史學和文學巨著,又是古典意義上的百科全書。它書寫西漢以前的時光,卻遠遠越過了今天,直指我們可能擁有的未來。 薩弗蘭斯基曾形容海德格爾說:海氏回到古希臘思想,是為了贏得一段助跑,以躍入當下。 這話講得多好。 我們有能力回到司馬遷嗎? 讀《史記》並不難,今人有詳細的註釋。我記得幾年前,魏心宏先生曾提過,他早在北大唸書時,就詫異兩千多年前的《史記》,其文筆竟如此簡練生動。尤且是七十篇“列傳”和部分“本紀”,各種各樣的傳主,也即傳記所瞄準的主人公,無不鮮活,讀來真是酣暢淋漓。甚至可以這樣說:有一定文化修養的中國人,如果不讀司馬遷,不讀其人其書,那真的是……令人遺憾。

在歐州,普通人都熟悉他們的歷史文化。 我們接著拜讀司馬遷的身世。 大約又是一個十年,他過著太監般平靜的日子,胸中波濤洶湧,下筆驚天地泣鬼神。為了說出歷史真相,他把自己偽裝起來了。武帝不再過問他在家里幹些什麼。這皇帝晚年遭遇內亂,一向溫和的戾太子興兵造反,父子交兵,在長安城內血戰五天五夜。事情也牽涉到司馬遷的好友任安。 戾太子是皇后衛子夫生的,一直受到武帝器重。可是武帝有了新寵鉤弋夫人,不僅皇后失寵,戾太子也風雨飄搖。鉤弋夫子懷胎長達十四個月,生子取名弗陵,她居住的宮殿被武帝封為“堯母門”,這就有些意味深長:武帝是將弗陵比作堯帝嗎?百官開始動腦筋,一些人疏遠戾太子,一些人誹謗戾太子,紛紛轉向,稱頌堯母門。武帝也不作解釋,晚年越發莫測高深。極權頂端的人物常常是這樣的,他也必須這樣。

有個小人叫江充,讓歷史稍稍偏離了方向。他和戾太子向來不和,現在,機會來了。 武帝信方士,宮中女巫多。眾多妃子以皇帝為榜樣,動不動就找女巫,保佑自己得寵,詛咒對手倒霉。女人和女人之間的戰爭,武器是埋在地下的木偶。木偶上寫著某人的名字,女巫施法詛咒,那人就要生怪病。失寵的女人竟然詛咒皇上了,事發後,武帝一怒之下殺了內宮幾百人,但從此疑神疑鬼,覺得天空中佈滿要追殺他的木頭人。他移駕甘泉宮,命令他的心腹江充在京城內外展開調查,一幫酷吏協助。誰家挖出了木頭人,滿門抄斬,數月之內砍頭好幾萬。可見巫蠱之風從宮中吹到了民間。漢武帝泡溫泉養龍體,聞不到血腥味兒的。江充向戾太子下手了,東宮悄悄埋下大批木偶,又挖出來報告皇上。同時,動用一切手段阻止戾太子前往甘泉宮。

戾太子這時犯了一個錯誤:假傳聖旨,發兵捕殺江充。武帝認為他謀反,下令丞相派兵攻擊。戾太子失去退路,不反也要反了,雙方在長安城殺得昏天黑地,大街小巷全是血。 司馬遷房門緊閉。外面殺了五天五夜,他漸漸在喊殺聲中沉靜下來,寫他的書。而據我所知,第二次世界大戰,有個波蘭科學家也是如此,德國人打到家門口了,他照樣做他的研究。 任安手上有一支軍隊,他老練,按兵不動。戾太子的命令他拒絕服從。他為了保全自己而堅守中立,但世間事往往有變數,有個詞叫料事如神,它的基礎卻是世事難料。血戰的結果是太子兵敗,和他母后衛子夫一同自殺。而武帝事後得知真相,把捕殺太子的人全都殺了,包括丞相在內,估計那數字也不小。任安不救戾太子,被投入死牢。

獄中他寫信,向“身居要職”的中書令司馬遷求救。 司馬遷過了很長時間才回信。 這不像他做人的一貫風格。當初他為素無交往的李陵挺身而出,現在為好朋友卻緘口不言。惹禍惹怕了?有可能。但他考慮更多的是手頭的這本書,他半輩子的心血都在裡面,而且,他十分清楚它的價值。 《太史公自序》中,他把自己同修訂《春秋》的孔子相提並論。和它係於大中華的份量相比,個體生命微不足道。何況他是“刑餘之人”,不男不女的,還要侍奉下令閹割他的漢武帝。他提筆寫下《報任安書》,吐露衷腸。這篇長達三千多字的文章,字裡行間全是恥辱和憤怒。身體被閹割的男人,精神異乎尋常地不屈不撓。 《史記》的戰鬥性從何而來?從司馬遷的殘軀而來。 “刑餘之人”把一切都置之度外了,朋友的性命,皇權的高壓,都不能令他停筆,或寫下受權力閹割的文字。按正統標準衡量,《史記》是不合格的,因為他居然把各色人等都寫進歷史了,公然以民間的價值觀挑戰皇權。明君與昏君,賢臣與亂臣,循吏與酷吏,君子與小人……他建立了一整套價值體系和是非標準,並且注入了後代史家避之惟恐不及的情緒色彩。他也不為尊者諱,帝王將相,好的壞的全寫。皇帝不高興,讓他不高興好了,不管是活著的皇帝還是死去的皇帝。

在那個年代,從修養和歷練各方面看,除了司馬遷,沒人能夠擔當書寫歷史的重任。天降大任於斯人,苦其志,割其勢,肉體的殘缺贏得精神的健全。 幸虧有了司馬遷。他傳給我們的文脈,流淌著鮮血。文脈就是血脈。 由此觀之,他拒絕任安的請求,不為好朋友兩肋插刀,非不義也。 任安在獄中呆了幾個月,僥倖逃脫死罪。幾年後,還是因為不救戾太子的老罪,被武帝殺掉了。 第二年,寫完《史記》的司馬遷,自己卻在歷史中消失了。這一年他五十六歲,是公元前90年。五十六歲以後,史籍上不再有他的任何記載。他的死成了一個謎,各種猜測都有。有人說他寫的書被人呈送漢武帝,丟了性命。有人說他連人帶書消失在名山大川。 為我們撥開歷史迷霧的人,他自己卻隱入迷霧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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