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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司馬遷五

品中國文人 刘小川 3406 2018-03-18
漢武帝除了打匈奴,另一件大事就是忙著做神仙。人間至尊不過癮了,衰老和死亡橫豎叫他寢食難安。升天該有多好,升天不成,長生不老也不錯。他養了大量方士,也就是道士,有人說親眼見過神仙,有人通過各種方式證自己活了幾百歲。最厲害的是一個叫李少君的人,證明他活了八百多歲。武帝聽他講話,眼睛就會發亮,對他言聽計從,修了一個大七圍、高三十丈的青銅柱子,上有仙人雕像,手托承露盤。武帝每天吃露水,和著玉屑吞下,吃得拉肚子。李少君死了,武帝相信他不是去見鬼,是去見神仙安期生。道士多得很,這時又冒出一個山東人叫公孫卿的,在他的慫恿之下,武帝制定了龐大的計劃,要去封禪泰山。這原是帝王的一樁古禮,登泰山祭祀天地,為民祈福祉。但漢武帝另有想法,要當神仙。皇帝號稱天子,天子不升天是說不過去的。或者退一步:李少君能活八百歲,漢武帝至少該活一千歲吧?他下令文人寫詩作賦,司馬相如這類文人是很積極的,這個人寫過《長林賦》,挖空心思讚美勞民傷財的皇家獵場。司馬遷同樣接到了歌功頌德的旨令,卻收集了一些無關緊要的資料呈上去,聊以塞責,武帝不高興,但很忘把這個小郎官兒忘了。

漢武帝封禪泰山之前,先去崆峒山(今甘肅平涼縣西),巡遊黃帝曾經巡游過的地方。這也是道士的主意,學黃帝不學別的,專學黃帝成仙。司馬遷也去了,趁機走訪老年人,打聽黃帝的傳說,和他研究過的《尚書》相印證。作為遠古歷史文獻的《尚書》是殘缺不全的,需要補充很多資料,包括民間傳說。司馬遷的工作,是大膽設想,小心求證。 這一轉眼,司馬遷三十四歲了(公元前112年),跟隨武帝各處巡遊,長了不少見識。可能真是上天的安排,不是讓武帝成神仙,而是讓司馬遷成為歷史學家,記錄華夏文明的進程。 次年,他奉命出使西南夷,安撫不大聽話的西南諸國邦主,沿途做筆記,收集官府保存的各種資料,在李冰治水的都江堰停留了好幾天。行期近一年,為他寫《西南夷列傳》打下了基礎。這一年裡,漢武帝的封禪大典正式舉行,十八萬人,浩浩蕩蕩的隊伍向泰山進發,道士靠前,儒生退後,比如公孫卿就比公孫弘氣派多了。司馬遷沒能去,感到遺憾,職業的衝動使他對這件事十分看重。不過他父親在隊伍中,能目睹這一盛典。

可是封禪大隊在陝西中部卻發現了黃帝陵,武帝緊張了:不是說黃帝升天了嗎?怎麼會有墳墓呢?公孫卿解釋說:黃帝當然是羽化登仙了,這兒只是衣冠塚。武帝轉憂為喜,大手一揮,繼續前進。 到洛陽,發件了一件事:太史令司馬談病倒了。儒生和道士共同開會,討論封禪的細節,一輩子謹慎的司馬談,終於忍不住,談了幾句不同的意見,說這樣搞封禪,並不符合古禮。他很快被告發,興頭上的武帝十分惱火,喝令他離開隊伍。這對於一個史官來說,無異於五雷轟頂,司馬談病倒洛陽。 司馬遷趕來了,趕在父親的彌留之際。 司馬談撒手西去,但他是閉上眼睛去的,他惟一的兒子司馬遷,跪在床前哭著發誓,一定要繼承他的遺志。古代的史官,子承父業是常事。司馬遷小時候就確立了這一志向,二十歲出遊,行程數万裡,強化了這個意志。司馬談留下遺著《六經要旨》,和一大堆未經整理的史學筆記。

司馬遷匆匆料理了父親的喪事,快馬加鞭追趕武帝。父親的眼睛什麼都看不見了,而他必須看清封禪大典的所有細節。他趕到泰山,卻被擋在山腳下,不許到泰山頂上去。所謂封禪,山頂祭天叫封,山腳祀地為禪。滿山遍野十幾萬人,車駕旌旗無數,的確壯觀。司馬遷千方百計打聽山頂上的情形,聽說那情形並不妙,剛剛舉行祭天大典,霍去病的兒子霍嬗就得了怪病,沒過幾天死掉了。漢武帝非常掃興,也感到害怕,不敢按預定計劃去東海看神仙,而是繞道向北,繞了一個大圈子。整個行程一萬八千里,皇帝威風十足,就是沒見神仙。司馬遷倒是獲益非淺,沿途考察了很多他所需要的東西。 此行的一大收穫,是後來寫成的《封禪書》,一萬三千多字,在《史記》中幾乎是篇幅最長的,而今人夏松涼先生的註釋多達數万字。這篇文章記錄了從虞舜到漢武帝,三千多年的時間裡帝王們的祭祀活動,為後人研究古代史提供了極為重要的資料。他的史筆,一向是言之有據,翔實而又生動,視野遼闊,語言極具個性色彩。

《封禪書》那麼長,而講述漢武帝的《孝武本紀》卻那樣短,涉及武帝平生功業,僅六十來個字,其他幾頁都選自《封禪書》。不知道司馬遷是不是別有深意。 《史記》一百三十篇,這一篇是最奇怪的。也許針對當朝皇帝,很多事都不好講,包括皇帝的偉業在內。司馬遷的風格,是方方面面都要講,比如講漢高祖劉邦。對漢武帝,既然不能按他一貫的風格講,他就乾脆不講。其實,不講也是一種講,如同沉默常常是一種表達。司馬遷寫《史記》,五十二萬字,如果把它比喻為一幅國畫,那麼它留白的地方是非常多的。所有的省略都是意味深長。這和他長期學習《春秋》有密切關係。所謂春秋筆法,一般人都懂。歷代的學者們,對《孝武本記》是否出自太史公之手爭論不休。

兩三年後,也就是封禪大遊行結束後不久,三十八歲的司馬遷繼任太史令,可以整天呆在皇家圖書館,讀各類書籍,接觸塵封的檔案。武帝不重視史官的工作,反而給他留下了空間。不然的話,那些檔案就加密存封了,向不同級別的官員有限開放,還要分出時間段。他伸手拂去那些塵埃,讓歷史得以清晰呈現,包括不少宮廷秘密,比如漢景帝的登基是靠運氣,有些羞於見人的。寫史不是揭密,但也會披露一些不為人知的東西,這些東西當中,有時會藏著被掩蓋起來的歷史真相。 一般歷史學家,能夠寫下真相就難能可貴了,而司馬遷道出真相之後還要評價,每篇文章的末尾都有“太史公曰”,立場很鮮明。認真讀《史記》,會明白什麼人才是大歷史學家,知識的後面是勇氣。所謂讀史明智,只說出了一半,大歷史學家是大智大勇。

當上太史令的幾年間,他好像仍未娶親,肉身都交給迷宮重重的精神探險了。人類的傑出人物,像他這樣的也不少,康德、尼采都是獨身一輩子,雖然後者鬧過轟動一時的戀愛風波。精神過於集中,肉體可能被遺忘。司馬遷一頭扎進圖書館,有時把稀微晨光都當成黃昏了。他又時常一副呆相,衣衫陳舊灰頭土臉,相親相不中也是可能的。總之,精神的觸角愈是延伸,肉體的鋒芒越發遲鈍,不像有些人,比如中國的辜鴻鳴、法國的薩特,兩種東西齊頭並進。司馬遷攢錢也很困難,買書和考察都是自己掏錢。武帝給他一點俸祿,並未撥給他研究經費,為他組建寫作班子。浩如煙海的史料,他一個人去對付,要鑽進去更要打出來。他治史的方式是史無前例的,既是原創,又是開創。歷史在他手上,是活生生的歷史,千年宛如昨天的歷史。他密密麻麻地記錄著,謹慎而又大刀闊斧地篩選著,日日夜夜地思考著,他自知責任重大,一管毛筆千鈞重。一個長期處於這種緊張狀態的男人,忽視身體再正常不過了。只有到了身體遭切割、不復完整的那一天,他才轉過身來對身體高度關注,可惜為時已晚。

年近不惑的司馬遷和女人睡過覺嗎? 這問題好像不夠嚴肅,但是,很多人都想到了這個問題,因為《報任安書》的激烈程度,以及他提到自己的幾句話,會令人作這樣的猜測。人們想到了卻又不能說,為什麼? 司馬遷的筆下,可沒有這類禁忌。當時獨尊儒術,還沒有尊到他的的頭上,他本人無疑是春秋以來百家爭鳴的產物,不是統治術下的乖孩子。 這些學術問題,不應該是板塊狀的,它們迫切需要“思想的細心”。 ——這話是德國哲學大師海德格爾講的,我讀他已有若干年,幾乎一直在想:海氏為何把歷史性和歷史學分開來談?歷史性是一切歷史學的前提,文獻史要變成問題史,而離開了這個前提的歷史學形同故紙堆。海氏的學問縱貫古今,他給學生上課,旨在啟發思索,他那無限豐富的知識,無不指向比知識更高的東西。孔子教弟子也是如此,重在傳道。孔子甚至說:“朝聞道,夕死可矣!”

司馬遷為太史令剛好十年,真夠辛苦的。他大約娶親晚,四十幾歲才有了一個女兒,後來嫁給楊姓男人。他本該和夫人再生幾個孩子,讓其中的某個男孩兒繼承他的事業。他沒做到,為此痛心疾首,深感侮辱先人。早知漢武帝要剝奪他的生育權,他無論如何要提前結婚,生下一堆男孩兒女孩兒。 這期間他已經開始寫作,偉大的工程在狹小的寓所內有序展開,並且有點做地下工作的味道。有人曾經偷走了他一些草稿,呈給漢武帝。武帝看了搖頭,很不以為然。不過,皇帝對史官的輕視再度起了作用,他沒有追問下去,沒有派人去燒那些竹簡,在他看來,玉女經和長生不老術要重要得多。 司馬遷汲取教訓,比以前更像一位地下工作者了。夜深人靜孤燈之下,他瘦削的身形不時傳來幾聲咳嗽,波瀾壯闊的歷史,以一手漂亮的漢隸從容書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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