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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司馬遷三

品中國文人 刘小川 2685 2018-03-18
司馬遷自己說:“二十而南游江淮,上會稽,探禹穴,窺九疑,浮於沅湘。北涉汶泗,講業齊魯之都,觀孔子之遺風……過梁楚以歸。” 他離開長安後,朝著東南方向,經武關抵達南陽(今屬河南),棄車乘船,順長江而下。他坐的船是不是官船就不得而知了。他此行範圍廣,包括江淮、齊魯和中原。一個人徒步考察,大致有個目的地,但更多的目的地是在考察途中發現的。風餐露宿是家常便飯。飢腸轆轆時,他像野人一樣爬樹摘果。飽一頓餓一頓,他根本不在乎,他心裡激盪著大東西。世界向他撲來,夾帶強烈的原始氣息。他的這種行萬里路的方式,和後世一般文人不同。他不只是觀風景,發點思古之幽情,他要考察,要尋問老者,要辨別真偽,要順藤摸瓜,要展開合理的想像。為了一個細節,他會多方求證,不惜跑遠路,往返折騰。這種介於科學和文學之間的工作,充滿了艱辛,也充滿了幾乎所有人都無從享有的樂趣。他正處於朝氣蓬勃的年齡,體力好,血氣旺,精神抖擻。華夏大地,三千年文明史,也許他每天都有新發現。他是遠離家鄉的學子,叩問山川歷史,做筆記,畫草圖,最大限度地發揮大腦的功能。高興了他還唱歌,亮開嗓子吼幾句,抽出佩劍舞幾招,化身為戰國時代強悍而飄逸的遊俠。這個司馬遷,活得叫人羨慕。歐洲人也有徒步漫遊的傳統,比如的作者羅梭,的作者波伏瓦,以及二十世紀遍布全世界的人類學家。但在我的印像中,古代的中國文人游得更厲害。文人不遊,好像他就不配文人的稱號。孟子說:吾善養吾浩蕩之氣。而讀書與行路,是養氣的兩大前提。現代人交通方便,遊的內涵反而減少。不過,求舒適和快捷也是人類的本能之一,李白寫蜀道難,就包括了這層嚮往。現代大詩人當中,也許唯有毛澤東是個例外。他那些氣勢恢宏的詩詞,離不開漫漫長征路。

司馬遷獨行七年多,把孤獨的興奮嚐了個夠。短暫的停留,然後又上路,他總是在出發。路上的感覺真好。沒人知道他究竟有多快樂。酈道元知道,李白知道,蘇東坡知道,陸游知道,但我們不會知道了。我們只能憑藉想像概括:那些個理性、感性加野性的融合狀態,那春夏秋冬風霜雨雪,那奇妙的精神觸角,那從天而降的喜悅,那鬱悶之後的豁然開朗……行文至此,我真想跑到司馬遷的快樂里邊去,摸摸,看看。 此行的豐富與廣闊,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史記》的寫作。同時磨練了他堅韌不拔的意志,西北漢子更上一層樓。 他在楚國故地盤桓多日,般行瀟水抵達泉陵,登岸朝營道(今湖南寧遠一帶)進發,直至九嶷山。九座黛色山峰矗立於菸波之上。中國遠古時期最賢明的舜帝就葬在這兒。堯帝傳位給他,考驗他二十年,其中一個項目,是把自己的兩個漂亮女兒嫁給他,看他是否因沉溺於美色而把政務拋到一邊。舜帝經受住了考驗。他接受了堯帝的禪讓,破了世襲制,幾乎孕育著民主制:為了他卑賤的出身,堯帝的大臣們曾吵得不開交。他全家都是壞人,瞎子父親拿弓箭射他,弟弟踴躍做幫兇,繼母親多次拿刀砍他。可他不聲不響地以德報怨,孝敬父母,愛弟弟。他的高尚品德像風一樣傳播。他具有耶穌般的胸懷,卻比耶穌早了三千年。他在位期間,人民過著和堯帝時代一樣的幸福日子,沒有盜賊也沒有貪官。他老了,又將帝位禪讓給治水有功的大禹。他死於南巡途中,兩個妻子,娥皇與女英淚灑瀟湘竹,相擁投入湘江。

司馬遷在汨羅江畔憑弔屈原,長時間徘徊不去;他溯流而上,登會稽山(今屬浙江紹興)探禹穴,爬進幽深的山洞;他北上太湖東岸訪姑蘇台,想像吳越交戰的壯觀場景;他沿吳淞江而下,到申這個地方(今屬上海),拜謁戰國四大公子之一的楚國春申君的遺宮。 司馬遷北上渡過長江,經高郵湖到了淮陰。 淮陰有個奇人叫韓信,受市井潑皮的胯下之辱卻一聲不吭。堂堂七尺男兒,雙膝跪地爬過去,拍拍塵土走掉了,身後的哄笑聲他好像聽不見。他窮得討飯,他衣不遮體,他投奔項羽卻整天站崗,持戟肅立,像一根木頭。他逃跑了,走劍門棧道投漢中的劉邦,劉邦照樣瞧不起他,讓他看守軍糧。他又逃,蕭何月夜去追他,追回了一員戰無不勝的蓋世名將,輕取霸王性命,橫掃千軍如卷席。蕭何這一追,也追回了漢朝四百年江山。可是這位淮陰侯,玩政治不如劉邦,論智慧稍遜張良。精通道家學說的張子房神仙般飄然而去,得享天年,韓信竟死於婦人(呂后)之手……司馬遷叩訪韓信故地,真是一步三歎。

而在沛郡豐縣(今江蘇豐縣東),他聽曹翁講漢高祖劉邦的故事,吃驚不小。劉邦可是開國皇帝呀,早年卻像二流子,呼朋引類鬥雞走狗,三十歲還討不到老婆,專尋村里的寡婦廝混。順便提一句,秦始皇修萬里長城,民工大批死掉,天下寡婦多多。劉邦混夠了,居然還能討富家女呂雉為妻。暴秦無道,陳勝、吳廣揭竿起義,劉邦也拉起隊伍幹上了。天下大亂,義軍之間照樣廝殺。劉邦打不嬴項羽,幾乎每戰皆輸,逃命時幾次把親生兒女推下車去……然而當上皇帝的,不是項羽是劉邦。為什麼會這樣?司馬遷陷於沉思。他發現劉邦最大的優點是善於用人,一個好漢三個幫,劉邦手下恰好有三個大能人:張良、韓信、蕭何。 還有一個重大問題:開國皇帝和開國元勳的這些事兒,能不能寫到史書上去呢?韓信鑽褲襠,劉邦耍無賴……漢武帝看到這些記載會怎麼想?

司馬遷解決這個事關重大的問題,不會在一時一地。統治者有足夠的理由要撒謊,史官講真話,要掉腦袋的。 他告別曹翁離開沛郡,風塵僕僕又上路了…… 七年收穫大。 回到長安,他抑制歸家的興奮,埋頭整理記錄。一個偉大的歷史學家遙遙在望了。當然他也補充營養,嚐嚐久違的京都美食。但還是不談婚事。司馬遷筆下洋洋五十幾萬言,既有太史公自序,又有自況身世的《報任安書》,可對這件終身大事,他不給我們留下只言片語。也許受宮刑後再提筆,他把這段經歷刪除了。他沒有兄弟,不可能是獨身主義者,再窮也要結婚,生兒育女。我猜測,除了貧窮,另一個原因是:他父親太忙,作為太史令,必須跟隨武帝左右,而武帝為了當神仙又到處跑;他把這件事往後推,反正還年輕嘛。

經孔安國推薦,他參加了博士弟子會考,考中了。他本來沒有考試資格,是當官的老師替他張羅。博士通今博古,為皇帝當顧問,有年薪的,約六百石,而一般高官在二千石左右。封侯就不用說了,有封地,食邑幾百戶到上萬戶不等。封建統治,等級是頭等大事。博士窮,博士弟子等而下之,有點生活費,像現在的研究生。博士弟子應召入宮,大約也要通過關係。司馬遷讀萬卷書行萬里路了,但屬於個人行為,如果沒有父親和老師,政府不會理他。歷朝歷代,人才總會出人頭地、是金子總會發光這類話,是充滿善意的謊言。破銅爛鐵發光的機會比金子多得多。 司馬遷運氣不錯,會考下來不久,到宮中做了郎中。不是看病的郎中,而是皇帝的侍從。 他接近“雄主”漢武帝了,卻很快變得心情複雜,崇高的使命感和宮廷中的怪事、黑幕糾纏到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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