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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司馬遷二

品中國文人 刘小川 2880 2018-03-18
茂陵這地方,距長安不過幾十里,等於在天子腳下。漢武帝將富豪往這兒趕,一個明顯的意圖是強化皇權,免得這些人在各地生事。因為有錢人多,一座繁華的小城很快就建起來了。而司馬遷當初在窮人堆中混,並不覺得自己窮,但現在不同了,滿街的華屋美宅,高車大馬,貴婦人貴公子成群結隊。司馬遷完全不受刺激是不可能的,鄰居小孩兒吃什麼玩什麼,他不會沒印象。他懷念家鄉放牛牧羊的小伙伴,並由此建立他強烈的草根意識。他是要子承父業的,他崇拜自己的父親。他腦子裡裝滿了故事,近代的,遠古的,種類繁多,這顯然是一筆非同尋常的財富,鄰居小孩兒只能眼巴巴望著他,希望每天都能聽他講。如果他父親開個茶館說書,一定生意興隆,長安人也會坐車來聽。當時還沒有這個行當。即使有,司馬談也不會幹。祠堂裡的祖先們沒一個會同意,耕讀傳家也是好的。戰國時有個司馬錯,曾在秦國做高級幕僚,左右秦王的能力勝過著名的縱橫家蘇秦,他是司馬家族的榮耀。漢武帝基於大一統的戰略招賢納士,司馬談希望兒子成器,將來比他強。

司馬遷自己講,他“十歲誦古文”。這個天才少年的目光所以,幾乎包括當時所有能用文字記載的東西,《周易》、《尚書》,《春秋》、《左傳》、《國語》、、《戰國策》、諸子著述,這些都不用說了,他還學習天文、地理、兵法、商業、域外風物……想想他的書房,竹簡堆得有多高。一般的人,早就被茫茫書海淹沒了,司馬遷卻能戲水,甚至能夠踏浪,說他是天才好像還不夠,他簡直是神仙。有一個詞:學究天人。司馬遷就是這種人。今天的學者,也許單攻一本書,就夠他一輩子嘔心瀝血了。 從春秋戰國到前漢,大約六百年,中國不缺學貫古今視野廣闊的人物,司馬遷只是其中之一。秦始皇搞了一次焚書運動,漢武帝又來獨尊儒術,思想的大道逐漸就變成小道了,催生思想的沃土日趨貧瘠。具有原創性的天才幾近絕跡,倒是引來歷代注家蜂起。而在西方國家,顯然不是這樣。西方人的特點是:當一種東西壯大起來時,反制它的力量會同時生長。換句話說,他們反思的能力很強,懂得任何事物都具有兩面性。

秦皇漢武治天下,從遼闊的版圖到豐富的思想,一律要納入皇權的掌控範圍。我想,這遠不止是歷史學家們的重大課題。 司馬遷在茂陵生活了七八年,直到他二十歲開始行萬里路。天才少年很用功,但不會很辛苦。如果他學得身心疲憊,像現在的中學生,那麼,他學的知識多半是假知識,是學的時候就打算將來要忘掉的敲門磚。只有學通了,能舉一反三了,從中獲得智性的樂趣了,那才叫學習。司馬遷閒時也到各處逛逛,小茂陵,大長安,滿眼都是驚奇。外部世界對他的吸引力,不下於書本,二者又形成互補。有人說生活是一部大書,這話只說對了一半。如果你不通過書本打開視野,生活就是一本小書,很多東西你都看不見。單憑經驗生活,心智擴張的範圍太有限。動物的那點經驗不過是本能的延續而已,動物只能存活,沒有生活。無論如何,人是不應該向動物看齊的。

對生活的全方位的領悟,古人好像比我們要智慧一些。如果你不相信,那你不妨花幾年功夫,仔細看看從春秋到前漢的幾百年間,咱們中國人究竟想了些什麼,乾了些什麼。 追溯歷史,是為了贏得今天。 而背負歷史的沉重,我們要有一種能力來贏得輕鬆。不是故作輕鬆,更不是嘻皮笑臉的、無厘頭式的輕鬆。 司馬遷長成小伙子了,體形瘦長,穿漢服很受看的。父親並沒有為他張羅婚事,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兒。是因為窮?還是先考慮事業?他母親已經去世了,哪一年走的,他也沒說。父親大多數時間呆在長安,他在茂陵跟老師學習,回家吃得簡單。鄰居大魚大肉的,他聞聞香氣罷了。由於文景之治,武帝時代的前半期是比較富裕的,全國兩千多萬人,一般人家,吃肉不成問題。跟匈奴打仗,才把國庫打空了,皇帝的手伸向民間,初生小兒也要納稅。司馬遷也不是特別窮,父親給他的錢他都攢起來了,他有一個宏偉的計劃,不是討老婆,而是要踏遍祖國山河。老師發現他面帶菜色,留他吃飯,他就趁機解解饞。孔安國是得意的學者,家境比他好得多。他學成出遊的那一天,老師除了給他資助,還寫信讓外地的朋友和學生幫助他。總之,為了出遊,司馬遷做了充足的準備工作。

二十歲學業有成,他已經有了一雙能打量歷史和現實的眼睛。他從那些言簡意賅的竹簡上學到的東西,大大強於今天的若干個博士後。 當然,中國歷史幾千年,像司馬遷這樣的飽學之士,也找不到幾個。他是終其一生,和書本廝守在一起,行萬里路,也是邊走邊讀。一些同樣飽學的文人,卻有很多時間在忙著幹別的,比如偉大的蘇東坡。 萬事俱備,行期在即。司馬遷的興奮勁兒,並不下於即將討老婆。 “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也如是。”(辛其疾詞)青山綠水,就是他如花似玉的好老婆。他買了一把劍,夜裡挑燈細看。書生帶劍上街,神氣得很呢。他登上一家酒樓,大聲喚店家:“來一條羊腿打五斤酒!”他吃得滿嘴流油,惹得鄰桌食客嘖嘖稱奇。他哪裡還像書生,分明是個遊俠。

司馬遷自幼羨慕遊俠,聽故事很神往。從老家遷到茂陵不久,他還親眼見過大俠郭解,非常吃驚地發現,那郭解生得短小精幹。他原以為堂堂郭大俠,生得像力能扛鼎的項羽呢。殊不知,短小的郭解自有大名堂,他以一介庶民的身份,到茂陵卻立刻引起轟動,富豪權貴爭相巴結,要想請他吃頓飯,得提前半個月送上請柬。他上街前呼後擁的,高大威猛的漢子分列左右,他本人倒顯得平和,一副真人不露相的樣子。關於這個人,我們後面再講。司馬遷寫遊俠,尤其寫郭解,有著強烈的主觀色彩,和他兒時的想像有關,我個人並不是完全贊同。俠這種東西,依我看,是做秀的成分大,表面通向“義”,暗裡勾結豪強,殺人如麻。這種靠經驗和直覺行事的人往往很聰明,他壯大勢力,一定要扯起義字大旗。而勢力越大,他本人越謙虛,不張揚處處指向張揚,叫人不由自主地欽佩他。依此例推廣開來,我們會發現,現在流行的武俠類的東西,是基於殺性,是和平環境下的心理代償。而一層又一層花里胡哨的表面文章,扯起文化這面旗幟,將殺性加以偽裝。其實,何必偽裝呢?武俠有市場,未必是壞事。

司馬遷開始他的長征之前,還見過剛從西域歸來的張騫,這位名副其實的探險家、智勇雙全的大漢使者,向司馬遷詳細講述了西域諸國的人口、體貌、風俗、物產、地理位置和軍力。司馬遷如獲至寶,後來他根據張騫提供的資料寫成《大宛列傳》。有專家講,此後兩千年,沒有任何學者對西域的研究超出了《大宛列傳》的範圍。 這一年,也是漢武帝武功卓著的一年,衛青率領的大軍重創匈奴,將匈奴人趕到了蒙古草原深處。幾十年受威脅的長安城大大鬆了一口氣。 司馬遷在一連串的興奮中踏上征程。他乘坐官府送公文的驛車,每三十里為一站。由於父親和老師都是朝廷官員,他受到優待,減少了很多麻煩。他帶的東西不少,除了簡單的生活用品,更多的,是用作記錄的竹簡、絹帛和毛筆。當時漢隸已流行,取代了複雜的篆書。司馬遷想必寫得一手漂亮的隸書吧?可惜現在已失傳,一塊竹片都沒有。 《史記》書成,共五十二萬六千字,而他的草稿和筆記,恐怕十倍於這個數吧?

時隔兩千多年,我看見神清氣爽的司馬遷,坐官車迎著朝陽上路。他也走水路,同樣很方便。由於統治及軍事上的需要,漢武帝時代的水陸交通異常發達。 司馬遷這一走就是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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