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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司馬遷一

品中國文人 刘小川 2732 2018-03-18
對今天的中國人來說,萬里長城和《史記》,究竟哪個更偉大?我認為是後者。如果沒有司馬遷寫下的《史記》,那麼,遍及全球的十幾億炎黃子孫,將發生“身份”認同的危機。五千年文明從哪兒來的?從司馬遷來的。是他遠在公元前,就揮舞書寫歷史的巨筆,將華夏文明上溯三千年。在他之前,也在史家的各類記載和民間傳說,但不成系統,形不成源流,是他首創了紀傳體的通史。他筆下的諸多帝王,從遠古到戰國,無一例外地追溯到黃帝。軒轅黃帝在今天成為中華民族的共同始祖,沒有司馬遷是不可想像的。司馬遷的功績,怎麼說也不過分。一大群帝王將相加起來,分量也不如他。今天的科學家們,一次又一次探尋長江、黃河的源頭,而兩千多年前的司馬遷,僅憑他一人之力,以非凡的洞察力和常人難以想像的意志力,探尋中華文明的源頭。

眾所周知,他是身體不完整的偉大的男人,漢武帝因李陵冤案而廢掉了他的生殖器。悲劇發生在他四十七歲的那一年,從那以後,他稱自己是“刑餘之人”。他是在侮辱和憤怒中完成自己的偉業的。今人可能單從性能力喪失的角度來看他的悲劇,而在司馬遷,侮辱是第一位的。他把人分為十等,最後一等,就是他這種受宮刑的人。受刑之後,他再也不去父母的墳前祭掃,無顏面對父母的在天之靈。讀他的《報任安書》,字字都是血。讀這樣的文章,我們才會懂得,為什麼說一本書比性命還要緊。李陵遭誣陷他挺身而出,而數年後的任安事件,他深知內情卻緘口不言了。為《史記》,生命退居次要了。他本來是可以免受宮刑的,可他窮,拿不出朝廷規定的贖金數目,只好任憑行刑者亮出他的尖刀。出獄後他還到武帝身邊做事,形同太監。他把各種各樣的人都寫進《史記》了,包括以色事君的佞幸男人,惟獨不寫太監列傳,可見他內心的傷口碰不得,一碰就血流如注。

所有這些事,後面再細說。 史稱漢武帝雄才大略,打仗,擴大版圖。但是這個人多欲而少慈,皇帝能幹的壞事,他幾乎都乾過。本文不想評價他的是非功過,只因司馬遷,不得不涉及他,包括他手下的大將,比如置飛將軍李廣於死地的大將軍衛青。 漢武帝廢掉了司馬遷的生殖器,不喜歡《史記》,但是這個自以為雄視百代的皇帝,對他眼皮子底下的文弱書生無能為力。他死後二十年,《史記》從民間冒出來,橫空出世。陰間的漢武帝會發現,輪到他來受刑了。 司馬遷並未侮辱他,只不過擺史實講道理,單憑這一點,這位“刑餘之人”就比那位萬乘之君更為高貴。 司馬遷和漢武帝劉徹幾乎是同時消失的,他消失在民間,帶著他的巨著。皇帝的“龍體”腐朽時,史學兼文學巨著的《史記》散發出奪目的、永恆的光輝。

司馬遷的死是個謎。可能是為了保全《史記》,他遠離宮廷潛入了民間。今天,我們希望他是含笑暝目的,他活過了七十歲,壽終正寢。有人認為他死於劉徹之手。皇帝取他的性命易如反掌,廢他的下體如閹豬狗,可他手頭的書早已藏之名山了。 “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 司馬遷的死,就比泰山還重。 司馬遷的家鄉是現在的陝西韓城縣西南,家貧,小時候做過放牛娃。父親司馬談在京都長安當太史令,俸祿少,被官員們普遍看不起。史官名為天官,記錄並評論天子的言行,但實際上沒人當回事。皇帝以“倡優蓄之”,養起來好玩的,心血來潮的時候,聽他們講講故事,說說趣事。大西北的黃土地,秦人因之成霸業,秦滅漢興,不過六十餘年。漢廷對秦人是抱著防範心理的。最典型的例子是隴西人李廣,沙場建功無數,始終未能封侯,並於激憤中揮劍自殺。他的兒子李敢則被暗殺,漢武帝還封鎖消息。李廣的孫子李陵更慘,替皇上賣命,卻被滅三族,幾百口人哭天號地腰斬於市,而司馬遷講了幾句公道話,就失掉了生殖器。

黃土地出硬漢子。自然條件的惡劣,磨礪出粗獷的天性。地域文化對人的影響是顯而易見的,從外貌到性格,而性格又決定行為方式。如果比較一下江南人和西北人,不難發現,他們的皮膚、發音、生活習慣和心理特徵,差異都很大。 司馬遷放牛也讀書,牛背上讀,躺下來談,天高雲淡,易生遐想。他是獨子,也許曾經有過兄弟姐妹,未能存活下來。他是父母的掌上明珠,但還得放牛羊。父親錢少而書多,類似歷代的讀書人。一群不識字的放牛娃圍繞著識字的放牛娃,聽他講書本,講他聽來的長安。而牛在吃草,風在吹,對面山腰上,有漢子扯著嗓子唱信天遊。 他們也去看黃河,驚嘆它的雄渾,一瀉千里。 大概到了十來歲,司馬遷隨父母遷往長安茂陵。這是司馬談的一個重大舉措:將兒子帶到政治文化的中心。年輕的皇帝在茂陵為自己建墳墓,將天下富豪往那兒趕。這個陵墓規模巨大,財政預算,將花掉全國總財政的三分之一。司馬談是主動去的,但很多有錢人都是被迫去的,比如一個叫郭解的人,江湖上名氣大,號稱郭大俠。郭解託大將軍衛青在漢武帝跟前為他講情,說是家裡窮,本不該在遷徙之列,是有人跟他過不去,把他的名字寫在遷徙名冊上。武帝想了想,對衛青說:這姓郭的什麼大俠,他能託你講情,就表明他不窮。

於是,郭解也到了茂陵。不久,他老家那個跟他過不去的人就被人殺了。司馬遷聽父親講這件事,心裡很震動。父親身為史官,不僅在官辦的圖書館讀了大量的書,而且注重民間的各種傳聞,這也影響了他的兒子。司馬遷經常聽故事,童年生活瀰漫著神秘感。 司馬談性情豪爽,在京城交了一些朋友,主要是讀書人。讀書人交讀書人,還是比較容易的。一個叫孔安國的人,做了司馬遷的老師,此人據說是孔子後裔。司馬遷還聽過大儒董仲殊的課。漢武帝為了統一思想而獨尊儒術,這姓孔的和姓董的雙雙走紅。司馬談為什麼替兒子選擇這樣的老師?他本人是推崇道家的。他寫過《六經要旨》,對道家差不多全是讚美之辭。武帝之前的文帝、景帝,取道家學說治國,無為而治,盡量不擾民,讓老百姓休養生息。 “文景之治”,繁榮了半個多世紀。漢武帝登台,來了個大轉折,對外殺敵,對內殺人,製造了無數冤案、血案,他又興土木,迷神仙,追隨秦始皇。史稱他雄才大略,又說他好大喜功,我不知道那個詞對他更貼切。我所能分辨的是:這兩個詞沒有理由放在同一個人身上。

同時,我也實在搞不懂,為什麼要獨尊儒術呢?儒術不等於儒家學說,它已經迅速變成了統治術。百家爭鳴不好,各種思想自由競爭的局面應當被打破,就連已被證明對管理國家非常有效的黃老學說也靠邊站了,儒術一統天下,霸道得很。 漢武帝獨尊儒術,對中國社會的影響極其深遠。 司馬談讓兒子拜儒者為師,也是當時的風氣使然,適當為兒子考慮一下仕途。打個不一定恰當的比方,眼下都說應試教育不好,但是做父母的,卻又希望兒女考高分。形勢比人強,古今都是這個道理。不過,司馬談並未對兒子說:現在道家不吃香了,趕快扔掉它,改學儒術! 司馬談不是趕時髦的投機分子,司馬遷更不是。父子二人秉性相似,都是西北漢子,有骨氣的知識分子。他們對儒家學說也並不反感。到後來,經過孔安國、董仲殊的調教,司馬遷對孔夫子畢恭畢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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