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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屈原三

品中國文人 刘小川 3068 2018-03-18
屈原一籌莫展。張儀連出奇招。 時隔不久,秦惠王退還漢中的一半土地,向天下昭示,他是講信用的。楚懷王樂了,親秦派奔走相告,抗秦派個個垂頭喪氣。秦惠王趁熱打鐵,又提出與楚王室聯姻,懷王受寵若驚,憑屈原說破嘴皮子,他也聽不進去了。這裡有個緣故:春秋戰國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秦國是主動和楚王室聯姻的,懷王即位,秦國中斷聯姻二十多年。眼下強秦獻媚要恢復姻親,楚懷王怎能不心花怒放? 然而其中有詐。張儀的厲害是兩方面的:既能撥大算盤,又能撥小算盤;騙了你一回,再騙你第二回。這樣的奇人,古今罕見。 秦與楚修好了,不是一般的好,兩三年內好得像情侶,要粘到一塊兒去。齊宣王再一次冷眼旁觀。 形勢非常微妙。暴風雨前一派祥和。

魏、趙、韓等小國暗中磨拳擦掌,忽一日,發動閃電攻擊,聯手攻伐已呈頹勢的楚國,吃掉好些城池。而張儀派出的策士到處煽動:秦國絕不發兵救楚。幾個小國都吃過大國的虧,趁機攻楚得手。 楚懷王惶惶然,不知如何是好。 “親家”看他挨打,不發一兵一卒…… 楚國的小人趁機作亂。小人的眼睛,瞅時機是第一流的。 靳尚、鄭袖、子蘭,三個小人還領導著大批小人。他們分頭行動:鄭袖負責在床上施展魅力,吹枕頭風,暗示屈原曾引誘她、垂涎她的美色;她的兒子子蘭,其時已為楚國令尹,一心要擠掉太子橫,痛恨屈原從中作梗,千方百計阻攔屈原入宮面聖;靳尚則於大臣和貴族間散佈流言,說屈原和將軍們過從甚密,欲圖謀不軌。 楚懷王聽信了讒言。

做君王也難。一個九品官也會抱怨眾口難調。君王所面對的,乃是人山人海。高高在上的楚懷王,其實淹沒在深水中。 然而他要決斷,流放他的老師、朋友和忠臣。他在位的第二十一年(前308年),將屈原逐於漢北荒蠻地,掌管雲夢獵區的林木鳥獸。 楚懷王的用意是:屈原這種人不配呆在朝廷,只配到荒野與鳥獸為伍。 開端性的詩人,開端性地被流放。 這一年,屈原大約四十五歲。 他在漢北呆了九年。祖國危機四伏…… “餘固知謇謇之為患兮,忍而不能捨也!指九天以為正兮,夫唯靈修之故也!初既與餘成言今,後悔遁而有他。余既不難乎離別兮,傷靈修之數化!” 謇謇:口吃貌,言屈原因強諫懷王而語無倫次。成言:既成的約定。靈修之數化:懷王屢次變化。

“民生各有所樂兮,余獨好修以為常。雖體解吾猶未變兮,豈餘心之可懲?” 體解:肢解。懲:後悔。 “朝發韌於蒼梧兮,夕餘至乎縣圃,欲少留此靈瑣兮,日忽忽其將暮。吾令曦和彌節兮,望崦嵫而勿迫。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離騷》通篇激烈,一唱三歎迭蕩起伏,天上地下、人神共吟楚國的輓歌。詩人叩天門訪神靈求占卜,憂心忡忡卻又通體華美,“老冉冉其將至兮,恐修名之不立。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詩中反提到香草,黨人。香草是屈原自喻,黨人指小人。孔子說:君子群而不黨。 “夫唯黨人之偷樂兮,路幽昧以險隘…” “民好惡其不同兮,惟此黨人其獨異。戶服艾以盈要(腰)兮,謂幽蘭其不可佩!”

黨人崇尚惡草,指責香草。黨人的勢力很大,家家戶戶炫耀蕭艾,反指幽蘭是惡草。 “屈心而抑志兮,忍尤而攘垢。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聖之所厚。” 殉國之志昭然。一說《離騷》作於屈原第二次流放時。 五十歲知天命,屈子醞釀著問天。若干年後詩稿成形,這就是著名的《天問》。天為尊,天是不能問的,所以形成文字倒過來了。 九年間,楚國厄運不斷。 楚懷王騎牆,自以為高明,卻落得腹背受敵,兩方、三方不討好。有人說屈原不算傑出的政治家,此言謬矣。政治講究“勢”,屈原不屑為,是他的遠見所至。當時的楚國貴在四個字:目標明確。屈原智力超群且忠心耿耿,楚懷王放逐他,意在不受干擾地騎牆,繼續他的雜耍“偉業”。 懷王二十六年(前303年),騎牆又惹禍端,齊、韓、魏以楚國破壞“合縱”為由,聯軍攻楚。太子橫到齊國當了人質,聯軍方退。

懷王吃了大虧,又想起屈原了。卻不能力排眾議,讓屈原當左徒,官復原職。 流放詩人回郢都,仍為失意的三閭大夫。親秦派又成了朝廷的主流,每當屈原議論朝政、痛罵秦國狼子野心的時候,一度擁戴他、追捧他的大臣都遠遠地躲開了。他舉止怪異,口中念念有詞: “蘭芷變而不芳兮,荃蕙化而為茅。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為此蕭艾也!” 蕭艾是有怪味兒的雜草。時殊勢易,昔日的香草也變成雜草了。香草不是很好嗎?為何要變成雜草?這裡邊有文章,學問再深的屈原也讀不懂的。他百思不得其解。其實,對很多人來說,道理卻比較簡單:雜草有啥不好呢?雜草能自保,能過安逸的生活,能子孫蠅蠅,能壽終正寢……香草不懂雜草,雜草也懶得去理會香草。

香草,雜草,毒草,長期共存,並且,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人類自有政治的那一天起,從未出現過屈原的理想局面:鋪天蓋地全是香草。所謂政通人和,所謂國泰民安,無非是香草活得併不鬱悶,正氣能壓倒邪氣罷了。 楚懷王擅長騎牆術,他的臣子就學會了見風使舵。執拗的屈原能不孤單麼?他可不懂得什麼“大隱隱於朝”…… 又過兩年,秦國和楚國拉開架式大打了,親家轉眼成冤家,要拼死一搏。垂沙(今河南泌陽縣北)血戰,楚大敗,名將唐昧喪命沙場。這場戰爭是秦國蓄意挑起來的,藉口楚王子鬥殺了秦大夫,於是,秦昭王發兵攻楚。 盟國兵戎相見,類似現代戰爭。 這一仗打下來,楚國上下談秦色變。秦強楚弱成定局。 楚懷王現在牆也不騎了,一門心思討好秦國,但求苟安。秦昭王收起大棒,拋出胡蘿蔔,邀請懷王在秦地武關面談,並表示,部分歸還奪來的城池。這伎倆,純粹是張儀的風格。其時張儀已去了魏國。他汲取商鞅的教訓,秦惠王一死,他立刻走人,讓懷恨他的政壇對頭無從下手……

楚懷王已經吃過秦國的幾次苦頭了,這一次,他去還是不去? 《史記》說:“楚懷王見秦王書,患之。欲往,恐見欺,無往,恐秦怒。” 三十年騎牆,已成“騎勢”,楚懷王下不來了。屈原勸他別去,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臣子遭貶黜受冷落無所謂的,對君王,仍是一片忠心。 懷王說:好吧,我聽你的,不去! 然而令尹子蘭跳出來,竭力慫恿他父王去武關。他的原話是:“奈何絕秦歡!”——怎麼能失掉秦國的歡心呢?這五個字,擺明了當時的輿論環境。靳尚、子椒等人也幫腔,陳說種種厲害。懷王改主意了,心想:我兒子也勸我到武關,想必不會害我的吧。 這個男人的勇氣常常顯得莫名其妙,所謂軟蛋發狠,要硬給天下人看。他昂然而去,卻被秦卒五花大綁,押送秦都咸陽。楚國震驚,憤怒,可是……打又打不贏。子蘭大喊大叫:國不可一日無君!父王被人家抓起來了,兄長在齊國做人質,這國王寶座,除了他還有誰能坐?鄭袖也跳出來,母子合力,加上一群小人推波助瀾,令尹子蘭終於實現了多年的夢想,當了幾天國王。

不久,太子橫回楚國了,子蘭“勢”未成,乖乖放棄“代理國王”,退回他的令尹位置。太子橫繼承王位,他就是後來經歷了郢都被秦軍摧毀的楚頃襄王。 齊國放太子橫歸楚,外交家屈原自有一份功:他本人和齊國一向關係不錯。 楚懷王卻慘了。 秦國仗著軍事實力,驕橫不可一世。懷王不堪侮辱逃到魏國,魏王不敢接納,復被秦軍抓回去,蓬頭垢面狼狽極了。三年後,懷王死於秦,雙方交涉,他的遺體得以歸還楚國。囚楚時他變得堅強,拒絕割讓楚國的城池以換取平安。 楚地皆哭聲。屈原哭得不成人樣。 他和這位君王,打了幾十年的交道,恩怨糾纏,欲說還休。中國古代文人和君王的一言難盡的關係,這是一個先例。 屈原第三次遭放逐,原因是他譏諷朝政,一而再再而三,楚頃襄王看他很不順眼。令尹子蘭又是他的死對頭。鄭袖怨恨他。上官、靳尚,一有機會就詆毀他……

牆倒眾人推,政壇為甚。何況這堵老牆,早已失掉根基,輕輕一推它就倒了,倒向民間,倒向荒野,倒向草根階層。 頃襄王十二年秋(前287年),六十多歲的屈原打點行囊再離郢都,流放於南楚洞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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