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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屈原四

品中國文人 刘小川 1547 2018-03-18
屈子徘徊洞庭湖長達十年。 據考證他到過包括江南在內的很多地方,最後抵達長沙汨羅。他在洞庭湖邊年復一年徘徊。當時的洞庭湖,湖面比現在大得多,四周山林,常有野獸出沒。屈子形單影只,步履沉重。剛開始還有人照管他,苦於隨他駕車瘋走,後來跑掉了。他回過家鄉秭歸,父老殺雞宰羊,他醉了兩三次。有一天,趁著天光未明,他又悄悄上路。有跡象表明,他活著的每一天都親近著死亡,不然他就衣錦還鄉了。胸中時有風暴,怎能安度晚年?身心趨於一致,似乎惟有踉踉蹌蹌。思緒心緒亂如麻,由其內在的動力,漸漸化為詩歌的節奏。楚聲、楚語、楚地、楚物、楚俗……他是地道的地域性詩人,天地人神鬼渾然一體。 屈子中年作《離騷》,死亡意念已趨於明朗。他幾番提到彭咸,連死亡方式都考慮進去了。彭咸為楚國先賢,同樣不得志,投水而亡。 “雖九死其猶未悔”,為誰死而無怨呢?既為君王,亦為天下蒼生:“怨靈修之浩蕩兮,終不察乎民心。”

屈子的《天問》成於洞庭湖畔,一百七十多個發問,連珠炮似的射向天空。思之深問之廣,後人不復望其項背。 他的追問,他的因追問而展開的廣闊視野,和老子莊子異曲同工。可惜這條路,漸漸的荊棘叢生,難以辨認。高度無人企及,人們就說它虛無縹緲。 文人與政治的錯綜複雜的關係,倒是得以保存。 他不停地走,無論走到那兒,腳下都是楚國的土地。有一天,他坐到一塊石頭上,望著煙波浩淼的洞庭湖。 郢都方向不斷傳來壞消息,我們的詩人波瀾不驚。他此間寫的詩,瀰漫著植物和濕地的氣息。國之滅與人之死,已經是同一件事。他耐心等,跟認出他的漁翁說說話。 ——那番著名的長篇對答,可能是《史記》所虛構,提煉了民間傳說。其中說:“屈原行至江濱,被發行吟澤畔,顏色憔悴,形容枯槁。漁父見而問之曰:'子非三閭大夫乎?何故而至此?'屈原曰:'舉世混濁而我獨清,眾人皆醉而我獨醒,是以見放。'”

美貌而忠誠的女媭也曾經勸他、斥責他,要他回頭,莫與群小惡鬥,自取禍端。女媭可能是屈原的女友。屈原舉史為例,向這位心疼他的女子講了一番道理,講完長嘆說:“曾歔郗餘鬱邑兮,哀朕時之不當。攬茹蕙以掩涕兮,沾餘襟之浪浪。” 該說的都說了。語言的盡頭即是生命的盡頭…… 詩人此時心境,淡如秋天之雲,滔滔辯才,已隨滔滔江水而去。 他吃得不錯,睡得亦香。憂心如焚已成往事。 ——是啊,他從來沒有如此的平靜過。夜來觀星斗,白日看大江。他選擇日期。 湘君,湘夫人……他笑了。要說那個鄭袖啊,確實長得好看。她比孔夫子曾為之詛咒發誓的衛靈公夫人南子如何?她比周幽王肯花千金買一笑的褒姒如何?美女禍國殃民,其實是被誇大了,她們哪有那麼大的能耐?鄭袖唱《橘頌》,十分動聽呢。當時她才十六七歲……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 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 這是《九歌.湘夫人》中的幾句。 “帝子”指堯帝的兩個女兒、也即舜帝的兩個妃子:娥皇和女英。舜帝死於南巡途中,姐妹倆相擁而泣,淚水灑遍湘江邊上的竹林,留下幾千年斑斑淚痕,今天南方隨處可見的斑竹,就是這麼來的。娥皇、女英淚盡時,抱在一塊兒投江而亡。後人紀念她們,奉為女神。 這又是一個死亡意象。屈原的詩篇中,死神與美神拆解不開。 坐在石頭上的屈原想:懷王死去多年了,聽說那鄭袖倒活得挺好…… 他始終望著郢都方向。 楚頃襄王二十二年(前278年),秦軍大將白起攻入郢都,又殺又燒,掀翻了楚懷王及歷代楚王的墳墓。楚國所有的豪華宮殿,包括冠絕天下、耗時二百年才建成的章台宮,皆成焦土。

郢都毀了。他寫《哀郢》。 “皇天之不純命兮,何百姓之震愆?民離散而相失兮,方仲春而東遷…” 死神凌波而來。 他選擇了五月五日,地點是汨羅江。 他寫下最後一首詩《懷沙》。 “知死不讓,願勿愛兮;明告君子,吾將以為類兮!”——古代的賢人君子,我明確地告訴你,將以你為同類。 七十多歲的白髮老人,抱著一塊石頭,投入萬頃波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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