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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屈原一

品中國文人 刘小川 5120 2018-03-18
《楚辭》是後約三百多年的一部詩歌集,屈原是其中的主要詩人。宋人黃伯思說:“屈宋諸騷皆書楚語,作楚聲,紀楚地,名楚物。” 屈原在今天是家喻戶曉的、卻也是謎一般的人物。在靠近這個謎團之前,我們先來看他的只能是粗線條的生平事蹟。 屈原是戰國後期楚國人。 屈原所處的年代,秦國雖然強大,但還沒有強到橫掃六合的地步。楚國和齊國、秦國實力相當。其他幾個諸侯國,燕、趙、魏、韓,由於接連吃敗仗,割地求和,只能採取巴結強國的戰略。事實上,戰國七雄,這時候只剩下三雄,秦,齊,楚,類似後來的三國鼎立。三雄拚上了,拚實力也拼謀略。 楚國地處長江中下游,版圖涉及今之湖南、湖北、安徽、江蘇、浙江,一度還擴張向西南,其富庶和遼闊一望而知。自西周立國以來,近千年的經營,人口眾多,大小城郭無數,生活習俗迥異中原。首都叫郢都,繁華冠絕當時。

繁華的背後卻潛伏著危機。 屈原是洞察危機的先知。 楚國先後出現了兩個先知式的大臣,一個是楚悼王時代的吳起,這個人既是軍事家,又是改革家,他先於秦國的商鞅發起變法,其策略和改革方向跟商鞅一樣,也是抑制貴族,廣納人才,鼓勵士卒沙場建功業,以強兵的方式強國,收效很大。他的個人命運也和商鞅相同,被貴族殺掉了,死得很慘,亂箭穿身。令他在九泉之下不得安生的,是他的變革事業被楚國強大的貴族領主的勢力全盤否定。這一點商鞅比他強:商鞅生前製定的變革路線,在秦惠王的時代得以延續。 屈原是吳起的後繼者。 屈原出身王室貴族,祖上曾有莫大的榮光。 《離騷》開篇就說:“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朕是“我”的意思,到秦始皇,朕才為皇帝所專用。高陽是古帝王顓頊的別號,也是楚國遠祖,被周成王封於楚。

屈原生於秭歸(今湖北秭歸縣),距郢都(今湖北荊州附近)有一段距離。家道中落,於是讀書蓄志。也許父親伯庸常常指著郢都方向教導他,鼓勵他,甚至刺激他。他十九歲過後才離開秭歸赴京城,重返祖宗居住過的繁華都城。 戰國盛行雄辯術,口才非常重要,一般讀書人,光有“肚才”不夠,還得善於表達。策士通常是辯士。辯才無礙通仕途,庶人也能成為大貴族的門下士。秭歸是座小城,但不算蔽塞,青年才俊不少,常常聚在一塊兒討論、辯論。 屈原口才好,《史記》有記載。從他的詩句看,他長得高大俊美,佩長劍,戴高冠,身掛鮮花香草。 當時楚威王還在位,太子熊槐,即是幾年後的楚懷王,這兩位至高無上者充滿了詩人的想像空間,伏下日後強烈的離愁

別緒。 屈原二十歲赴郢都後,寫下名篇《橘頌》:“後皇嘉樹,橘徠服兮。受命不遷,生南國兮。深固難徙,更壹志兮…” 詩人與楚國血肉相連。詩句卻輕快。年輕的屈原格外陽光。 屈原為什麼能從小城秭歸遷入郢都,原因不詳。 屈原來到了郢都,沒過多久,就做了王太子熊槐的侍讀。 屈原善學多才,外表出眾,國王和太子都對他印像不錯。古人注重相貌,除了悅目之外,還認為相貌的背後潛伏著命運。 屈原在一個叫蘭台的地方侍讀,長達五年,他和後來執政長達三十年的楚懷王朝夕相處。 侍讀不單是陪讀,也含有帝王師的意思,是古代知識分子的最佳位置之一。未來的君王必須讀很多書,以應對天下大勢。按宮廷的規矩,侍讀通常有若干人,輪流陪太子讀書,可是有些人幾天就走掉了。蘭台這地方競爭激烈,競爭的結果是互相拆台。一群侍讀中唯有屈原,把太子熊槐送上了國王的寶座。

熊槐的年齡和屈原相近。莊子後來描繪他:“形尊而嚴,其於罪也,無赦如虎。” 未來的國王脾氣也大,不知趕走了多少侍讀,單留屈原侍讀到底。兩個年輕人互相吸引,君臣,師生,朋友,關係是多方面的,一起讀書也結伴遊玩。想想那位熊槐,大約也是目光炯炯的有志青年。不過,他作為雄視天下的楚威王的兒子,壓力又特別大。楚國持續的富庶與軍事擴張,已經引來秦國的虎視眈眈。誰都想一統天下。戰國七雄,尤其是秦、齊、楚三雄,誰也不服輸,打一陣又好一陣,一面是刀光劍影,一面是耍不完的外交手段。和平共處並不是大勢所趨,恰好相反,弱肉強食才是逼到眼前的現實。如果熊槐沉溺於聲色犬馬,屈原這樣的人,能長期呆在他身邊麼? 不過,莊子對楚懷王的評價,“其於罪也,無赦如虎”,會令人聯想到屈原未來的命運……

屈原初入朝廷,可謂一帆風順。學識好,口才好,儀表堂堂,即將登上王位的熊槐視他如手足。 楚懷王五年(公元前328年),二十九歲的屈原當上左徒,相當於副宰相。 《史記.屈平賈生列傳》稱他:“博聞強志,明於治亂,嫻於辭令。入則與王圖議國事,以出號令;出則接遇賓客,應對諸侯,王甚任之。” “王甚任之”的意思是:楚懷王很信任屈原。 令尹為相,左徒為副相,根據也在司馬遷。當時的令尹,集軍、政大權於一身,強於後世的宰相。左徒僅設一人。楚懷王繼位五年,年輕的屈原得此顯赫之職。 屈原年紀輕輕得高位,也有人不高興,對他側目而視。應該說,這些人都不簡單,有朝廷重臣如靳尚、上官大夫,令尹子椒,有懷王寵妃鄭袖,後來加上她的寶貝兒子子蘭。

鄭袖子蘭能量大,各有好戲上演。子蘭平生做的一件大事,是慫恿他父親楚懷王到秦國去送死。而鄭袖作為寵妃,美貌出眾。南國美女多的是。郭沫若先生寫話劇《屈原》,安排她勾引屈原,強行跟屈原親嘴。 屈原“與王圖議國事”。政治家的大事,不外乎對內和對外,屈原於二者,都有明確的主張。他是聯齊抗秦派,敵友分明,目光長遠,而且始終如一。在當時的楚國,這些品格遠不止是道德意義上的,它關乎國家存亡。目光長遠的人,才能夠始終如一。而鼠目寸光之輩,注定要朝三暮四,即使他不是小人,是庸人,他也一定會瞻前顧後東張西望的。 秦國的崛起,和商鞅變法的徹底性有直接關係。屈原要在楚國加以仿效,修法度,抑“心治”,削減貴族的既得利益;“舉賢而授能”,不拘一格降人材,以強化王室集權。國家處於戰爭狀態,王室不集權,仗也沒法打。楚威王時代,楚國軍隊打到西南、打到中原飲馬黃河,不過,老子強悍不可一世,兒子卻可能是個軟蛋。

楚懷王繼位不久,和秦國打了一仗,打輸了,失掉大片國土,國內很恐慌。軍隊打不贏是有原因的,貴族不肯削減特權,國家的財力無法集中。軍費不足,平時養兵難,戰時又不能鼓舞士氣。庶民出身的戰士,即使他奮勇殺敵,屢立戰功,也不能晉升為將軍。庶族與貴族之間隔著一條鴻溝。楚威王后期,這些毛病都已經暴露出來了。這是危險的信號。 可惜,能嗅出危險的人,總是太少。 楚國打仗打輸了,也是一件好事:變法的聲音大起來了。 屈原變法度,“造為憲令”,並不是孤立的,將軍們支持他,比如楚軍名將莊喬、昭睢。變法涉及政治、軍事、經濟,是全方位的,一旦推行,就不是和風細雨。 朝野上下,試目以待。 上官大夫是個老資格的貴族大臣,自視甚高,脾氣火暴。司馬遷講他和屈原爭寵,“心害其能”,很不喜歡屈原有才華,有“官運”,何況還是個破落貴族!貴族通常是看不起破落貴族的。上官之所以能被載入史冊,只因他和屈原鬥,既是貴族的一員,又是他們的代表人物。楚國的貴族勢力盤根錯節,上層人物的腐朽由來已久。這個有過輝煌歷史的老牌的南方大國,到戰國後期,貴族領主的驕奢淫逸是常態,固步自封成宿命。銳意革新的人,必成眾矢之的:當初弄死了一個吳起,現在又來了一個屈原。

憲令的具體內容,司馬遷沒有講。 上官大夫很有幾分勇氣,別人做縮頭烏龜,他敢冒風險挺身而出,鬥一斗懷王身邊的大紅人。屈原殫精竭慮完成了憲令草稿,準備呈送給楚懷王。上官大夫索要不成動手搶。 也許事件發生在朝堂外的階梯上,兩個男人言語衝突,發生肢體衝撞。勸架的王公貴族湧上來,暗助上官大夫。憲令草稿被搶走。草稿的內容迅速公諸於眾,引起貴族的普遍憤怒。 司馬遷寫《史記》慣用《春秋》筆法,寓褒貶於冷靜而簡潔的敘述。這個歷史細節對屈原、對楚國將產生重大影響。司馬遷寥寥數語,揭示了屈原與貴族舊勢力的尖銳對立。 形勢對主張變法抗秦的大臣不利了。而上官動手,群小動口,說屈原居功自傲:“每一令出,平伐(自誇)其功。”屈原招架艱難。他屢屢向懷王作解釋,懷王聽得不耐煩,後來索性不見。 “王怒而疏屈平。”

追捧過屈原的大臣們開始躲開他。 而將軍們為左徒屈原講情,又種下日後的禍根。 雄心勃勃的屈原變得憂心忡忡了。他喝酒,據說酒量不大,他經常喝悶酒。 這個戲劇性的事件鬧了一年多,結果是屈原遭貶,降為三閭大夫,掌管宗社之事。楚國宗社遠在漢水之北的夷陵(今湖北宜城一帶),屈原到那兒喝西北風去了。 醞釀多年的變法圖強,終成泡影。 楚國宗室三大姓:屈,景,昭。屈原除了掌宗社祭祀,還負責教育這些分散在各處的貴族子弟,奔波勞累不說,還被嘲笑,被捉弄。屈原不是要抑制貴族嗎?這些個紈絝子弟先來整治他。 屈原受點閒氣不要緊,他牽腸掛肚的,是郢都,是懷王,是楚國富饒的五千里江山。 這一年,屈原三十八歲,當左徒近十年,呆在楚懷王身邊,十八年。眼看大功告成,卻被小人轟出了郢都的權力中心。他的憂憤之廣,牢騷之甚,有如連日大暴雨,傾入長達三百七十多句的《離騷》。楚懷王讀沒讀過這首詩,不得而知。當時還不興文字獄,不然的話,屈原發那麼多的牢騷,言辭那麼尖刻,恐怕早就砍腦袋了。

屈原可能在夷陵呆了數年。 《離騷》作於此時,根據在司馬遷:“屈平見疏乃作《離騷》……”遊國恩先生則認為是屈子晚年的作品。當代名家張煒的《楚辭筆記》認同前者:詩中反复隱喻的君王是楚懷王,而不是後來的楚頃襄王。 司馬遷說:“屈平疾王聽之不聰也,讒陷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憂愁幽思而作《離騷》……推其志也,可與日月爭光也。” “疾王聽之不聰”,疾是痛心疾首。王聽不聰,是說君王聽言太廣,不能能辨是非。 不過,臣僚無數的君王,能輕而易舉地辨明是非麼? 詩人屈原徘徊大江之北,仰天嘆息,暴雨般的句子揮向郢都。他是有遠見的政治家,不諳權謀術。他不退縮,不迂迴,不妥協,所以他是屈原。他把政治的理想方向,保存在文化的基因之中。 屈原名平,“原”是他的字。他這樣解釋自己的名和字:“名余曰正則兮,字余曰靈均。紛吾既有此內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正直而有原則,有豐富而高尚的品德,有不同凡響的才能。 名字對人有暗示和指引,古今皆然。 楚懷王在位的前半期,借他父親楚威王的餘威,尚能對抗虎狼之秦。形勢急轉直下,是在後來的幾年間。楚懷王兼聽不明,類似三國時代的袁紹。內憂外患之際,若非大智大勇者,怎麼能有英明決斷? 懷王聽讒言,認為是高見。讒言之所以能夠流行,說明它有著廣泛的基礎。國家處於非常時期,各利益集團跳得很厲害。楚懷王聽誰的?好像人人都有道理。抗秦有理,聯秦也有理……仔想這位楚懷王也是可憐。戰國後期的楚國更需要鐵腕人物,他恰好不是。 楚懷王十五年(公元前314年),形勢再度緊張,秦國對楚國拋去的媚眼不予理睬,反而搞邊境磨擦,探虛實,為大舉進攻楚國作準備。 懷王又懷念屈原了,急召屈原回郢都,讓他出使齊國。 劉向《新序.節士》說:“屈原為楚,東使於齊,以結強黨。” 齊國的強大,源自春秋時代的名相管仲和軍事家孫臏。它佔據著華北大平原,富庶不在楚國之下。秦、齊、楚三國,秦是窮山惡水,民風凶悍,鬥志最強。它的地理位置也利於打仗,居高臨下,如從漢水順流而下,很快就可以打到郢都。相反,楚國攻秦國是不利的。楚國親秦派勢力大,除了貴族要自保,也有現實的考慮。聯秦派有市場。不少人抱著僥倖心理,看不透秦國的野心。秦國攻伐趙、魏等小國,楚國還有人拍手稱快,認為秦軍幫了楚軍的忙。秦國之外的六國,曾經有過聯盟,楚國還是盟主。六國聯軍也曾攻秦,卻因各打各的小算盤,形不成強大的戰鬥力,被秦軍擊敗。 現在,楚國的戰略是:不管那幾個小國了,直接與齊國聯合,兩股力量是加法,六股力量,卻可能是減法。而齊楚兩國擰成了一股繩,其餘諸侯國,自然會靠過來。即使不加盟,也會保持中立。 在今天看,所謂聯齊抗秦,確實具有遠見。 作為聯齊派的中堅人物,屈原此番東山再起,車駕向東千里,又是春風撲面躊躇滿誌了。 屈原在齊國和齊宣王談得很融洽。他思路清晰,言辭鏗鏘,而且他的舉止多麼有風度啊,齊宣王被他給迷住了,嘆齊國之大,未必有這樣的人才。兩國訂交,聯手對付秦國。 屈原在齊國受到的禮遇幾乎和君主一般,駟馬高車,錦衣玉食。他登泰山臨渤海,拜謁禮教之鄉,偉岸的身影豪放而又瀟灑。 楚懷王十六年(前311年),楚軍為收復商於之地(今陝西商縣至河南內鄉一帶),主動出擊,先後將秦軍圍困於今河南鄭州、山西曲沃。齊宣王說話算數,派精銳之師襲擊,秦軍大敗。商於之地眼看要收復,楚國將大面積恢復楚惠王時代的版圖。懷王樂得手舞足蹈,逢人就說: “三閭大夫真是了不起啊,勝過大將軍……” 秦楚爭雄,楚國因處江漢下游,地勢不利,總是處於被動。大軍遠征不易,既然打起來了,就應該打到底,打掉秦軍主力。 屈原和齊宣王,已經喝起了慶功酒。 這個緊要關頭,秦國繼商鞅之後的第二個重要人物出現了,這個人叫張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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