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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散文第41節歲月風霜

采采女色 雍容 3256 2018-03-18
母親是外祖父的子女中最平凡的一個,性情卻極似外祖父之溫厚善良,又多了一份堅忍勇毅。有一次她偶然說起,外祖父剛被關押時,都不允許親屬見面。她翻過牆去看她,看守瞧見了,不忍為難她,裝作不知道。外祖父看到她來了,很驚訝,拿了包子給她吃,坐在一旁呆呆看著她。那時她只有十餘歲吧。後來外祖父在德化的窮鄉僻壤間輾轉關押,每一次外祖母和母親都能迅速打聽到消息,追了進去,先扒車,不能坐車的地方就走長長的山路探望他。她的一對好友曾經認真的對我說,外祖父當時幾次想自盡,假如不是她們一直堅定地用這種方式守護著他,早就無幸。但是母親自己不喜歡說這些,所以我還是不能完全講清楚。想來不是監獄,否則看守再寬容也不能任她進出。只是又想不明白被移來移去的道理,對付文弱的外祖父何至於此。

外祖母從清麗的少婦,成了嚴苛的家長。我自小很畏懼她。慢慢明白那段時間她一人支撐家庭,何等艱辛。歲月風霜,足以改變一個人。 再後來,自然是放出來了,所謂的落實政策。小舅父不久去了菲律賓,印像中從那時起外祖父和外祖母就輪流在菲律賓和國內居住。 我很長時間在外地讀書,各自來來去去之間,和外祖父相處的時間並不多。我極少看到他發脾氣,對小輩都非常溫和。即使老了,他的笑容依然是動人的。他很喜歡父親,因為父親每次去都會陪他喝酒,說笑話逗得他哈哈大樂。 外祖父嗜烈酒。自幼見慣父親以酒如命,倒也不以為異。有一次朋友滿座,母親勸他們少飲,父親沖她嚷:“還敢說,都是被你害死了,本來滴酒不沾,就為了娶你回家,只好硬著頭皮陪老丈人喝酒,起初吐了幾回,後來也喝上了。”眾人大嘩,母親站在一旁傻笑。父親又說,外祖父喝酒最可怕,不挑,劣質酒也可,下酒飯菜都免了,一仰脖一杯就下去了。我聽了駭極而笑。

但我自己極少看到外祖父這樣喝,因為外祖母顧惜他的身體,管得嚴。外祖父每頓飯要酒喝時都像孩子一樣,偷偷看她臉色,頻頻要求:“再一點,再一點。”外祖母是要生氣的,多半不許。但是爸爸若在,總說:“不要拘束他,慢慢喝,能喝多少?越喊,他越急著下肚。”外祖母就不出聲了,任他們喝酒談笑。酒大多是母親為他買的。 又聽說父親當年遵照祖父指示,要把母親娶回家,除了喝酒外,討好老丈人的另一途是寫詩。兩個人各塗滿一個小本本,見面了就拿出來,互相吹捧一番。不過此事卻無法證實。因為我從未見過外祖父詩作,問父親,他一口咬定從來沒有寫過。 從前外祖父一家長時間租住在西街東西塔下一座典型閩南風格的紅磚白石大宅內。宅子很大,前後有三進,一個長石鋪成的院子,有一棵極高的雞蛋花樹,兩邊各有一個月亮形磚砌拱門,進去各是一排廂房。背後還有一個花園。我常常想大宅主人的先世是有些來歷的。外祖父一家住在正屋右側的一座內,有一間小廳和三間房間。門口有個葡萄架,外祖母還養了一些小雞。野葡萄極酸,但是很好吃。天熱的時候就在葡萄架下乘涼聊天,過年又可以在院子裡放煙花。那座大宅給了我很多想像。

讀中學時,有段時間他們一直在國內住著。那時已經搬到百源清池畔了,我和父母住在老屋子裡,離他們很近。每天晚上,母親都會穿過夜市去看他們,陪外祖母坐著,聽她嘮叨——真的,除了母親,誰都沒有這本事的。我也常常隨母親一起過去。外祖父總是坐著,很少說話,手裡拿著書——他的書越買越多。除了喝酒,看書似乎是他唯一的樂趣。我常常想,他是很寂寞的。 母親責怪我英文學得太差,曾請外祖父幫我補習。我聽著他的口音有點茫然(我的入門老師一口惠安腔英語,我痛恨英文又是一以貫之的),他也撓頭不知道如何教起,所以很快不了了之。 但是他的藏書我是愛看的。聊齋誌異,太平廣記,唐人小說,清朝野史大觀,資治通鑑……至今我對歷史的態度依然不恭,因為從來都和小說摻著看。外祖父不反對我動他架子上的書,每次都看到饜足。我們都是拙於言辭的人,各自抱了一本書就可以半天不言不動。書的扉頁都有一個小小印鑑,似乎是父親刻的,還有外祖父的簽名。我一見都有種親切之感。

有一次他忽然和我說了很多話,溫和的問我學習和生活的情形。說了什麼現在不記得了。因為這是極罕有的事情,當時我甚至是不自在的,吱吱唔唔應了幾句。我素來不懂討大人喜歡。告辭的時候,他送我到門口。為了安全,鐵門都是隨手鎖上的。他那天似乎特別不捨得我離開,隔著鐵門,不住揮手,又對我一笑。我愈加惶恐,慢慢退走,忽然就掉下淚來。那笑容,我至今還看得見。 路上我又一次想,外祖父真是太寂寞了。子女都到了中年,各有一頭家要操持。外祖母性子又太嚴厲了些,整日對牢了他絮叨。他似乎也有一些朋友的,可是還是寂寞。心裡難過得很。 他的記憶力漸漸不好,買酒買書的時候總是多給錢,出門常常忘記回家的路,兜很多圈子才走得回來,後來剛拿過的東西忘了放哪,飯桌上有什麼菜吃過就不記得了。我們都以為是年老時正常的現象。現在想起來,真是太不警覺了,如果早點發現這是老年癡呆症的徵兆,外祖父病情也許不會加重得那麼快。好朋友聽到我說起時,惋惜地說,很多患老年癡呆症的人,都是年輕時絕頂聰明者。我嘆息無話。

他開始生活在自己世界裡。喜歡把自己反鎖在房間裡看書,家人要一再哄騙,才肯開門。一開門,已賭氣背過身去。這個任務常常是母親來完成的。還有要哄他換衣服、理髮、洗澡。慢慢的不能認人。親戚朋友來家裡,他們就帶到外祖父面前,問他那是誰。外祖父臉上總是浮起一個天真而茫然的笑容,似乎努力回想不得,最後終於負氣放棄了。我每次都覺得這很像一個殘忍的遊戲。終於有一天,我假期回家,他認不出我了。母親問他我是誰,他看著我笑,一直笑。我心口猛地縮緊了。 我是內疚的,我陪伴他最少。他始終認得出母親。還有父親,依然可以把他逗的哈哈大笑。 他的脾氣越來越固執,總是拒絕吃飯,要人勸了多時,才勉強吃下一點。一不留神,就自己走出門去,驚動全家人四處找。我有時候想,他那樣善良,從來不忍傷害甚至違拂他人,恐怕這一輩子只有病中才像孩子一樣恣意吧。有一次吃飯時我拉他的手,柔聲勸他多吃一點,他甩開我的手,喊:“去,去去!”好像受驚的小獸。我茫然無措,只好逃走,覺得自己太無用。

出國前辦理手續的時候,有次去看他,身邊帶了表格。那天他的情緒似乎很好,母親說,你把表格拿出來,給外祖父過目,看看是否填寫妥當。我遵命取出,交給他。他笑,似乎很努力的一字一字看著,半晌抬起頭來,還是茫然的笑。我和母親對視一眼,明白他已經完全認不出他熟識的語言了,都是心頭大震。 我心想,他也不看書了嗎?從前他買書回來時多麼高興啊。 外祖父在菲律賓時,房子長期無人居住,都遭了白蟻。我奉命陪母親去收拾的時候,看到滿室黴塵,外祖父的書胡亂堆放著,心頭真是萬般淒涼。偷偷截留了幾本,其餘都送到舅父家去。後來又幫表妹整理了一次,她和我對著一堆對我們全然無用的英文原版書,一齊嘆氣。外祖父之子孫,都不算太沒出息,然而不能克繼書香,真是有愧。

我到新加坡才兩三月,就听到外祖父中風的噩耗,直到如今病逝,未曾多盡到一份孝心,此時來寫這些,倍覺文字之飄忽無力。 母親說,外祖父是突然性的呼吸衰竭,走時沒有太大的痛苦。只是親人都不及趕到,只有她、二姨、三姨丈陪伴在身邊,外祖父定是不捨子女,雙目久久不暝,她走過去,輕輕撫了兩次,才將之合攏。 外祖父出殯時,小舅父一家都還在菲國,我和表弟表妹都不能歸家,大舅父又有要事很快要離開。但葬禮很是隆重,雖然是非常時期,親朋故舊仍紛紛湧來,花圈擠滿了整個靈堂。很多人慕其風采,思其為人,至於涕下。外祖父生經坎坷,死盡哀榮,令人感慨萬千。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就是這樣子吧。 姨祖父為賦詩一首:運厄才奇世所希,丹心赤子永難移。錚錚風範今尤在,長憶洋山一布衣。詩雖不甚佳,狀外祖父之生平則確。

外祖父走時,泉州大雨傾盆。出山之日,天氣卻格外晴朗。托體山阿,寄魂水潯。外祖父拋卻這副拖累了他的形骸,想必風神俊朗,一如昔日。想起他天真溫厚的笑容,心中酸痛不已。匆匆寫下這些文字,作為菲薄的紀念。惜乎存留的,只是一個模糊的影子,抱愧抱憾。 表妹說,外祖父曾經親筆寫了一個小傳,等舅母整理出來會傳給我們。有此傳在,可略補我之遺憾了。 200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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