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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散文第40節菲薄的紀念—給外祖父

采采女色 雍容 2483 2018-03-18
外祖父走了。 本是預料中事。一年多以前,他中風瀕絕,雖然搶救了過來,然而綿輟病榻,一切需人料理,不能說話,不能進食,全靠鼻飼。漸漸的,皮膚就像一層灰黯的蠟,蒙在突起的骨頭上。上次離家,已然有一種預感,這一去,恐怕再不能相見了。前些日子,母親說外祖父不幸患上褥瘡,傷處血肉淋漓。後來又說,父親去看過太平間,因為非常時期,各醫院都如臨大敵,提早安排,免得萬一措手不及。網絡電話上母親和我談這些時,兩人的語調都盡可能的平靜。其實都明白,與其在病榻上長受磨折,實不如早去為解脫。 萬物有生必有死。生命不過是朝著死亡的路上走,先是別人的,然後是自己的。逝者已矣,生者還是要掙扎著活下去,直至自己的那一日到來。於是,只有節哀。然而理論只是理論,喪親之痛,永遠不能準備好,也永遠不能習慣。昨日一經證實此訊,心口如受巨杵猛撞。年來每覺世味日薄,大有諸法斷滅之意。事到臨頭,痛苦仍出諸意料之外。

半夜躺在床上,抓著話筒,時而抽泣,時而控制不住大哭大咳,腹內氣血翻湧,似都要狂噴而出。直至雙目盡腫,只一點一點滲出淚來。那頭,他斷斷續續的安慰我。其實他自己也知道並無法安慰。 先前打了一個電話給母親,她正在靈堂裡。一聽到我的聲音就嗚咽,說,好好照顧自己。這裡事情多,不能多說了,就過去給你外祖父燒紙。此刻我遠在千里之外,出入又受限,無法回家奔喪,亦不能陪伴安慰她。兩頭對泣,但助她悲戚而已。所以忍淚無話。 又遇到表妹,專在等我。她也被關在千里之外的學校中。說在網上給外祖父建了一個靈堂,讓我去看。有幾張照片,是外祖父過最後一個生日時拍下的。看了又泣。照片里大家都著艷服,廳中擺放著大籃鮮花,紅綢掛壁,喜氣洋洋。外祖父也穿了套嶄新的唐裝,表妹、二姨偎著他的臉,笑靨如花。只是外祖父坐在輪椅內,雙目深陷,毫無神采,全然和周圍一切疏離。這個生日,大家都有預感,特意隆重的為他慶祝一次罷了。表妹說欲寫篇祭文,竟不知道從何寫起。她說:“爺爺那麼淵博,可是我們對他了解那麼少……”我們淒然對視——雖然只是用聊天工具在說話,那一刻真是這種感覺。久後我說,留給我來吧。

回想起之前探病的情形。其實,外祖父早就不能認出我了。每有人來,他依然直直躺在病榻之上,目光渙散,似全不在意。但有時忽然會激動,大哭流淚;又無法發聲,只成抽搐。大家害怕他呼吸受阻,都過去勸止。目睹此節,心下哀憫不已。只是我外表素來淡淡,每次只坐在他床邊,輕輕撫摸他枯槁的手臂,小聲念誦心經經文,祈求他平靜安樂。而後默默離去。我去得甚少,實在是不孝。我是怕見到這一幕的。一去輒連日不歡,雖然情緒一點都不流露出來。 一年多以前,外祖父被抬進醫院時,我也不在身邊。母親電話裡說,搶救之中,不知能否捱過今夜。時當春節,聞此倍覺淒涼。呆坐良久,提筆狂抄了一遍金剛經,直至凌晨三點,一面抄一面哭求:“救我外公!”第二日,母親告訴我,前半夜情形不好,後半夜卻漸漸轉危為安了。醫院因大舅父的情面,調集了全醫院最好的大夫施術。然而搶救過來以後,外祖父就一直是那個樣子,直到如今離去。算起來多受一年磨折爾!我信金剛經願力甚堅,過後每每自責,是否我祈求有錯,何如苦求令他免受些痛苦。

為此還曾和父親有一番爭論。我和父親平日很少說話,但藉助網絡文字反可深談。父親是醫生,素來理智,他說外祖父那種情形,救不如不救,沒有質量的生命,要來無益。他說:“將來我若是如此,你切記不可以救我!”我說子女之心,何忍於此。況且外祖父神智已經不清明,誰都沒有權利代他決定是活下去重要,還是活著的質量重要。就我看去,外祖父對生命還充滿了留戀,雖然他無法表達。在子女,只有盡心而已。若此論一開,倒成了推諉責任的藉口。待到後來見外祖父病榻之苦況,又知母親阿姨們看護外祖父,勞萃不堪,又聽聞外祖母曾心疼的責備子女:“你們當初何必救他!”我只能痛苦地承認父親的話終究是真理。 十二歲那年,祖父突發腦血栓,棄我而去。當時受到極大打擊,深感人生無常。祖父和父親的想法如出一轍。他常說,走一定要快,斷不可拖累子女。祖父太清醒太達觀,末了竟真如他所願,卻成了我們終身憾事。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在。每一念及,莫不痛徹骨髓。只是外祖父此番拖了一年多,我其實也沒有多盡到一份心意,彌增愧怍。

外祖父的一生深具傳奇色彩,他在菲律賓長大,是菲共黨員,參加過旅菲華僑抗日支隊。可惜我對他的這段歷史了解太少。只記得約十年前曾在一本國外雜誌上看到一張大彩照,是外祖父正燃香拜祭他的戰友。大舅父和母親都在菲律賓出生。五十年代各國掀起排共浪潮,外祖父攜著妻子兒女,毅然歸國。 外祖父相貌極清俊儒雅,他的五個子女總不及他。大舅父年輕時可稱英俊,兩個阿姨亦曾是泉州城裡出名的美人,但都少了他那份書卷之氣。我曾經見過他和我外祖母的大幅結婚照。還有一張全家合影,小舅父大約剛出生。他穿著西服,方形臉,帶著黑框眼鏡,微微而笑,英氣出於眉宇。即使到了暮年,那輪廓始終都在,然而瘦了,並且一直的瘦下去,瘦下去。 相片中外祖母不如他好看,然而也端莊秀麗,尖尖的瓜子臉,小小的嘴抿著,似笑非笑。我很奇怪攝影師技術怎麼這樣好,印像中彼時黑白照片里人物都是身材臃腫,神情呆板的。或者是因為他們倆都漂亮,難得的一對。

我猜想他們在菲律賓的生活是好的,因為外祖母的臉上有一種恬靜滿足之意。母親也留有一張小時的照片。穿著一件有很多小褶子的公主裙,繃著一張小臉,嚴肅地坐在一張寬背藤椅上。一看就知道,那是南洋。 他們是回來了。起初似乎很受禮遇。外祖父學識淵博,英文甚佳。建國之初,人才難得,當時偌大泉州城竟找不到一個專門的翻譯,一有涉外事務,都請他去幫忙。據說他的水平比省裡派來的翻譯還高。有段時間外祖父被借調到公安局工作。母親偶爾會說,外祖父太端方正直,若是他願意,舉家去香港不過是舉手之勞。我聽了心想,外祖父當時定然以重歸父母之邦為樂,又怎麼會想到這呢? 然而又說菲共是修正主義,於是外祖父忽然成了階級敵人,被關了起來。

這些片段,都是小時聽大人談天時零碎攢起來的。我們家的規矩,大人說話時小孩不得插嘴詢問,而且常常聽了一半就被攆走,所以始終都不能清晰的前後串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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