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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散文第38節父親和我

采采女色 雍容 3821 2018-03-18
我和父親是天生的冤家對頭,據弗洛伊德說,女孩子天然就有一點戀父仇母,我卻是堅決的顛倒過來,戀母仇父。他們父母當得最輕鬆,上山下鄉在德化呆了二十年,我出生不久,一場重病回泉州治療,從此呆在爺爺奶奶身邊,直至八歲,推乾就濕餵飯灌藥,是奶奶姑姑的事,大灰狼小白兔到西游水滸,是爺爺的事。多年裡我是這大家庭唯一的一個孩子,小時又漂亮,除了最小的叔叔有點吃醋之外,人人寵愛,家境雖不寬裕,倒也小公主一般。父母除了寄生活費,一兩月來看我一次,幼兒園放假了,也接我去德化住幾天,小孩最難帶的日子都沒沾邊。不過從小就和媽媽難分難捨,據她說,像他們這樣把孩子往家裡一丟的不少,沒多久孩子都不認得爹媽了,只有我,她一出現就哭著要媽媽抱。這我因為太小是不清楚了,但每次她來了又走,我都哭得快背過氣去,卻是記得的。而父親來的時候我除了怯生生叫聲“爸爸”之外,視之漠然。說來也奇怪,那麼小就覺得他太嚴厲不可親近。爺爺比他更像定義中的父親。

我和父親第一次結下仇怨應該是我進幼兒園後的第一個暑假,爺爺託人從上海給我買了一輛三輪童車,我去德化“度假”,還巴巴兒給我捎上。那時德化還很窮,縱使在縣城裡,擁有童車的孩子也是屈指可數,我非常得意的整天在廠房和宿舍之間的空地上闖來闖去。有一天父親忽然心血來潮鍛煉我的膽量,命令我騎車從廠門前的大斜坡下去,我幾乎當場嚇昏了,因為德化是山區,廠子就在山腰,那斜坡在一個孩子眼裡,真是寬大高聳得不像話。我拼命搖頭,最終他喪失了耐心,把我連人帶車推了下去。結果可想而知,我直直摔了出去,連翻幾個跟頭,哭嚎著找媽媽去了。其實沒真摔著,鼻子小小烏青而已,只是怕到了極點,躲在床上哀哀痛哭,父親湊過來,我惱恨的背轉過去,他也極為氣惱。媽媽回來了,我哭得更厲害了(現在想起來都有點詫異,其實那時是有誇大傷情以加重其罪的意思的,可見千萬別相信小孩的天真,很小的孩子都有自己的心計的),一邊捂著鼻子一邊支著耳朵聽媽媽將他好生埋怨了幾句,心裡得意得很。想來這大約也是父親覺得孺子不可教也的開端。

後來想想和父親搞得如此彆扭,根源在小時聰明外露,以至於人人以為我是個天才,他對我抱過高的期望,偏偏性情急躁,教育的方式過於隨心所欲,我的臭脾氣又百分百像他,終於不可收拾。 其實幼時的我是非常崇拜父親的。他唯一不對勁的,就是他是我父親。 父親是極聰明的人,我的心智性格,大多遺傳自他。假如不是那荒謬的年代使他中斷學業,又被兩次掠走上大學的機會,他的前程或許未可限量。他是個醫生,然而當年就靠著速成的酒量和若干酸不溜秋的詩句,博得儒雅卻嗜酒如命的外公歡心,把媽媽拐騙走的。他寫得一手好字,刻得好印章,三四年前的一天,他寫膩了字,忽然提筆劃了一株大白菜掛在牆上,惹得我和媽媽背地裡狂笑不已。自此自學畫起來,那些特意從省外購來的宣紙慘遭大劫,媽媽擦抽油煙機專用這。還別說,一個月之後,我看到他隨手擱著的一張小品,葫蘆上立的一隻小鳥,居然頗有筆墨趣味;廢紙堆裡抄出一隻貓,形態比例滿不是那麼回事,可是那狡黠的神態,幾乎可以說是——像他,也像我。我笑得直不起腰,拿回自己房間,準備裱糊起來,後來忽然不見了,媽媽說,他嘀咕道:“那簡直是敗壞我的名聲……”大約是他偷走撕掉了。現在又非那時可比了。他沒有經過正規的訓練,畫出來難免隨心所欲,可我敢擔保,有些有很高技巧的人,未必有這樣的活潑機趣。

父親脾氣極孤傲倔強,文革時好似有點小傳奇,我聽他們談笑,總沒弄清楚就是。然而自幼所見,所謂狷者有所不為,一肚皮不合時宜,大約就是他這樣。起碼我是很以他的品格為傲的。朋友圈裡,他是最受歡迎的人物,只要有他在,撫掌談笑,滿座風生,那些伯伯叔叔們的男孩子,自小就很崇拜他,圍著聽他神侃,甚至長輩,比如一位患老年癡呆的婆婆,只要一見他來,就開心得不行。 然而在家裡,他卻不是這樣的。他絕對是個大男子沙文主義的豬。他高興的時候,會把媽媽逗得噴飯,但也會眨眼間開始破口大罵,要是開始沒由來的沉著臉,無論你對他說什麼,連眼皮都不會動一下。他驕狂到吃飯的時候敲敲碗表示該給他添飯了(他有喝酒後吃飯的習慣),媽媽就忙不迭的跑去廚房。哪怕有時鍋就放在他手邊,他還是敲碗示意,讓媽媽繞一個圈子去給他添,吃過飯之後就看電視,等我們收拾好桌子,他又敲敲桌子表示該為他沏好茶送過來了,媽媽偶而沒聽見,這邊已經咆哮起來了。種種可惡,不一而足。可憐我媽媽,年輕時何等勇毅,婚後居然被他收拾得服服帖帖,毫無怨尤。不是他的家人,自然是看不到這一幕的,我對他的怨恨,是自小就開始了。

記憶中不是沒有溫馨的畫面的,極幼時絕無僅有的一次,他趴下去給我當馬騎,我快樂得尖叫,媽媽說那時他常把我託在肩膀上帶我出去玩,我卻非常詫異,因為印象裡只有爺爺常常這樣做,真的一點都不記得了。然而我是很怕他的,媽媽的親吻柔軟芳香,我渴戀得不行,可他靠進我,一股煙味就傳過來,隨即臉上被鬍子狠狠扎了一下,我就大哭逃避,也不知道他是否曾經尷尬氣惱。早先在德化住平房,只得一間屋子,後面靠著山搭了一間小的,做廚房,也放一張小床,大抵是放雜物的。至今我依然留戀那種大而無當三面圍繞上有頂棚的大床,偎依著媽媽沉沉睡去的感覺真好,然而那時我不肯睡中間,一定要媽媽把我和他隔開。有時我喜歡的阿姨來家裡,我就很熱情的邀請人家住下。阿姨就開玩笑:“那你父親怎麼辦呀?”我毫不猶豫地說:“把他趕到廚房去。”成了眾口相傳的一個笑料。小孩子是口無遮攔的,大約也傷了他的心吧。

這些記憶都零碎得很,而且完全不能確定時間。稍大時又有一個笑話。孩子好像都喜歡問自己從哪來,和一般人無二致的,媽媽回答我,垃圾堆裡撿來的。我知道那是欺騙,奇怪的是後來不知怎的就懂得了,很自然的接受了,除了對那麼大的嬰兒如何取出來稍有困惑之外。並且知道這個過程媽媽必須吃苦。有一次又有人問我:“更愛爸爸,還是更愛媽媽?”(孩子毫無例外都接受過這類其實是非常陰險的盤問),我毫不猶豫的說:“更愛媽媽。”那人還接著追問:“為什麼?”我說:“因為我是媽媽生的。”這時父親衝了過來:“你就不是我生的?”我非常害怕,舌頭卻堅持說:“當然不是。”父親氣歪了鼻子,冷笑道:“好,好,你不是我生的。”我急的又要哭了,那時語言能力太有限,實在無法解釋清楚此“生”非彼“生”,我堅決要維護媽媽的“地位”,又為著自己親口說不是父親生的而內疚,那時隱約懂得這話會傷害人的,但又真的委屈莫名,終於是嚎啕。現在想起來,這些事情有的很難用情理解釋的,或許父母子女間,也有緣分在內?雖然都是無知,卻真的一點一點種下了隔閡吧。

他總是公開表示對女孩的厭惡和對男孩子的喜愛。我忘不了有一次生日,他有了幾分酒意,指著我對客人說:“她是中秋出生的,倒霉是個女的,要不我一定大大請客。”我當時憤怒的衝上去,結結巴巴的喊:“什—麼?什麼!”他乜了我一眼,說:“就是,就是!”那大約是我第一次比較深的“心靈受傷”印記。 他自己喜歡逗弄小動物,卻對我和小貓小狗親近深惡痛絕。有次好像是爺爺奶奶都出門了,家裡只剩我和他。他命令我不許給那隻小貓餵飯,任我哭求也不答應。小貓被餓了兩天,偷偷從桌上叼走了一小塊魚,他立即順手抄起拖把砸了過去,小貓慘叫一聲逃走了,我追下去,發現小貓蹲在樓梯口,鼻子流了很多血,黃綠色的眼睛裡閃爍著不能置信的神情,我一把抱著她驚恐萬狀的坐在樓梯上哭。這一幕,直到現在還如在目前,我和那時一樣不能明白為什麼。

我被爺爺嬌寵,是全家人的驕傲,獨有父親對我,百般不順眼,只要我做的事,必然為他所不喜。八歲那年離開爺爺到父母身邊,爺爺不捨,每週都要打一個電話——那時醫院只有傳達室有一部手搖電話,每次都要分做兩次打,先讓人去叫父親,再打來一次通話——千叮萬囑,不可打我嚇我。我知道這些已經是爺爺去世多年以後了。然而父親對此陽奉陰違,他覺得應該磨去我的嬌氣。 (好像極小就被他用皮鞭打過,可能真的受了很大驚嚇,手臂上種痘留下的疤痕,我固執的以為是皮鞭留下的印記,無論媽媽多少次斥責我胡說也不能修正我的看法)。 我確實是嬌氣的。爺爺對我要求很高,但他一直在遊戲中教我學習,所以從不以為苦。我入學早,還記得一年級時,老師佈置寫生字,其實那些字我早就認得了,要求密密麻麻抄滿兩張五百格的作文紙,我既覺沒必要,又感害怕,才開始唸書,就這樣?抄著抄著,又開始失聲痛哭。爺爺安撫我,說陪著我,然後他把那個沒有燈罩的壁燈扭過來一些,讓桌子更亮堂,他坐在藤椅上看書,我漸漸安定下來,一邊抄,偶爾抬頭看他,他也正慈愛的看著我……多年以後,想起這一幕,仍然鼻酸。很快的,雙科成績總是一百,當班長,六一節上台發言,一年級暑假去北京參加夏令營,等等,假如不是入學原本就改了戶口簿,爺爺原希望我再跳級的,我猜想他那時一定也矛盾,他知道我有餘力,但也知道“天才”兒童的苦惱,不願意我有超出年齡的負擔。我後來一直後悔那個可能改變了我一生的決定——我太愛媽媽了,想在她身邊生活,這件事末了所有人都讓我自己選擇,奇怪那時我怎麼這樣有主見。爺爺是很傷心的,然而他說:“孩子總是依戀媽媽的。”他送我的那一天的情形,我永遠永遠也忘不了。我想,如果我一直在爺爺身邊,爺爺或許更長壽,我的性格光明的一面或許會更多,和父親的關係或許也不會那麼僵。

我想,父親把我接去,是擔心我變成那類在祖父母身邊被溺愛得無法無天的小東西。可是他卻沒有想到,以他的方式,我的嬌氣非但沒有戒除,我們之間的感情卻走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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