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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金瓶梅》小札與閒話紅樓第9節母性是一種奇特的情感

采采女色 雍容 2450 2018-03-18
金瓶梅中有一個塑造得特別真實的人物,就是宋蕙蓮。不少研究者都說,她是潘金蓮的影子,一如晴雯之於黛玉、襲人之於寶釵。其實,潘金蓮承載了比較多的“先行概念”,作者把她挑出來作為性惡的代表,筆墨固然濃烈飽滿,但也因此不免於誇張。宋蕙蓮更生活化,性格的層次更豐富。如果說潘金蓮是大紅大黑,她就是灰色的,各種基色糅合而成的灰色。 金瓶梅中的女人對性與利的追逐,使她們都不能免於無恥。宋蕙蓮也是“淫婦”,她本名也叫金蓮,是賣棺材宋仁的女兒,先當了蔡通判的通房丫頭,“壞了事”(通姦被發現)被逐,嫁與廚役蔣聰,又和來旺兒勾搭上了。蔣聰鬥毆被殺,來旺兒央了吳月娘,娶了她,改名蕙蓮。這樣一個女子,自然沒有任何貞潔觀念可言。書中對她的描寫:“這個婦人小金蓮兩歲,今年二十四歲,生的白淨,身子兒不肥不瘦,模樣兒不短不長,比金蓮腳還小些兒。性明敏,善機變,會妝飾,就是嘲漢子的班頭,壞家風的領袖。若說他底的本事,他也曾:斜倚門兒立,人來側目隨。托腮並咬指,無故整衣裳。坐立頻搖腿,無人曲唱低。開窗推戶牖,停針不語時。未言先欲笑,必定與人私。”幾句韻文很是生動,我們文化對於女性肢體語言的端莊有嚴格要求,宋蕙蓮的姿態恰是典型的“不正經”女人的姿態,有意無意撩撥起男人性慾的姿態。

和西門慶家裡其餘僕婦並無二致,宋蕙蓮既然有才色,就不肯安分。她刻意裝飾以期引起西門慶注目,她目的也達到了。西門慶很快被她出眾的容貌和怪異的裝扮吸引——西門慶對女人是頗費苦心的,他一眼就對宋的紫襖紅裙耿耿於懷,親自挑了一匹“翠藍兼四季團花喜相逢緞子”給她。 西門慶勾引蕙蓮的方法和對付其餘女人也並無二致,“我的兒,你若依了我,頭面衣服,隨你揀著用。”蕙蓮稍稍表示了點遲疑,就投怀送抱了。和潘金蓮不同的是,她投向西門慶,動力不是性,而是虛榮。勾引家主,能極大的滿足她的虛榮。 “蕙蓮自從和西門慶私通之後,背地與他衣服、首飾、香茶之類不算,只銀子成兩家帶在身邊,在門首買花翠胭脂,漸漸顯露,打扮的比往日不同。”她用身體換來的好處,就是她成功的標誌。

西門慶和蕙蓮第一次偷情就被潘金蓮逮個正著。金蓮態度凶悍,西門慶反而一味賠笑。蓋家主私通僕婦,雖然於法不禁,到底於禮有虧。金蓮隨即將蕙蓮列入敵手。她很清楚,自己的大敵,一是溫柔和順的異類如李瓶兒,一是更風騷的同類如宋蕙蓮。和李瓶兒的鬥爭,她長期處在劣勢;和宋蕙蓮的鬥爭,她卻有一個明顯的優勢:主僕之別。而且她在家庭裡已磨礪得相當狠辣,蕙蓮卻是個沒有修煉成形就要變怪的小妖。書中多次描寫蕙蓮的無知與輕狂,二十三回她與西門慶偷了一回,出來就得意忘形—?這蕙蓮在席上,斜靠桌兒站立,看著月娘眾人擲骰兒,故作揚聲說道:"娘,把長麼搭在純六,卻不是天地分?還贏了五娘。"又道:"你這六娘,骰子是錦屏風對兒。我看三娘這麼三配純五,只是十四點兒,輸了。"

潛意識中,沾了點西門慶的“雨露”,她就自覺能與月娘等人比肩了。這種“會錯意,表錯情”顯然很不招人待見,玉簫兒立刻聲色俱厲斥責了她,提醒她注意身份,使她灰溜溜的。 她和西門慶山洞裡一番閒口舌,被金蓮竊聽,更加重了金蓮的恨意。她雖然對金蓮賠小心,然而始終沒有學會收斂。二十四回走百病—— 那宋蕙蓮一回叫:“姑夫,你放個桶子花我瞧。”一回又道:“姑夫,你放個元宵炮丈我聽。”一回又落了花翠,拾花翠;一回又吊了鞋,扶著人且兜鞋;左來右去,只和敬濟嘲戲。玉樓看不上,說了兩句:“如何只見你吊了鞋?”玉簫道:“他怕地下泥,套著五娘鞋穿著哩!”玉樓道:“你叫他過來我瞧,真個穿著五娘的鞋兒?”金蓮道:“他昨日問我討了一雙鞋,誰知成精的狗肉,套著穿!”蕙蓮摳起裙子來,與玉樓看。看見他穿著兩雙紅鞋在腳上,用紗綠線帶兒扎著褲腿,一聲兒也不言語。

這類小聰明、小把戲使她處處樹敵,得罪了主子,又得罪了同伴。終於,潘金蓮趁著來旺發現姦情,醉中訕謗之機,挑唆西門慶將之遞解徐州,使蕙蓮羞忿自縊。 這一部分特別有意思,金蓮和蕙蓮各自拿出渾身解數,在西門慶身上展開一場拉鋸戰。她們都利用他的虛榮,力圖使他作出傾向自己的決定。高高在上的一家之主,到此卻活像傀儡,被兩個女人撥弄來撥弄去。乍一看,金蓮和蕙蓮的表現都不正常。對金蓮來說,來旺兒一去,西門慶不是就可以趁機把蕙蓮收房了?蕙蓮地位上升顯然對她不利。而對蕙蓮來說,一個“淫婦”怎麼對自己的丈夫還有感情?來旺兒被發配了,她和西門慶貪歡作樂不是少了個障礙嗎?不是更有利於她正式列入西門慶小老婆名冊麼?人性的微妙恰恰在這裡,前面說了,蕙蓮勾搭西門慶大抵出於虛榮,她對金蓮等並無多少取而代之的野心。而她對來旺兒,從不多幾處描寫來看,卻不是沒有感情的。這裡面,甚至有一點母性在作怪——在她的淺薄的思想中,並不以背叛丈夫為非,反而隱隱約約期待著西門慶對她的溺愛能使她萌及丈夫。他和她才是一體的。

反過來,她對西門慶卻是一種近乎孩子氣的信任,她以為憑他們的關係,等於簽下一份彼此心照不宣的契約:他會照顧她,始終對她好。可是說到底,她不過是微賤的僕婦,眾多玩偶中的一個。她最終沒有能夠保住丈夫,就意味著她沒有魅力,意味著她先前對自己在西門慶心目中地位的判斷完全錯誤。這對虛榮而脆弱的她是致命的打擊—— 蕙蓮把頭搖著說道:“爹,你好人兒,你瞞著我幹的好勾當兒!還說甚麼孩子不孩子!你原來就是個弄人的劊子手,把人活埋慣了,害死人還看出殯的!……” 潘金蓮正是看出了這一點,才狠狠下了重手,擊垮了蕙蓮的自信與意志,又藉孫雪娥的羞辱逼死了她。金蓮在一次次你死我活的鬥爭裡面,成長了起來,越來越泯滅了人性。

道德家們每以“貞”“淫”來為一個女人定讞:貞潔的女人就是好女人,淫蕩的女人就是壞女人,金瓶梅作者,則真切的寫出了一個本質善良,卻愛賣弄風騷;有幾分野心,卻缺少心計;愛慕虛榮,卻身份卑微的小女子的悲劇。直到今天,我們隨時都能在生活裡看到這樣的女人。他還讓我們看到,每個人性格中的弱點,如果被對手把持和利用,是多麼危險的一件事情。在金瓶梅的世界裡,每個人都在狩獵,又在充當著他人的獵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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