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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金瓶梅》小札與閒話紅樓第8節偷得著不如偷不著

采采女色 雍容 1596 2018-03-18
據說一本無名氏寫的《嫖經》有云:“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不如妓,妓不如偷,婢不如偷,偷得著的不如偷不著的”。這話,俏皮又惡毒。孔子說:“惟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其實仔細一想,何止女子如此,人的本性就是“難養”,或者叫:人心不足。所以往往不肯珍惜眼前,只知道幻想將來,追悔過往。男女兩性間的感情更是玄之又玄,沒到手的時候,恨不能五體投地,鮮花供養;等落入掌心,天仙也不過就那麼回事。越難搭上手的,裡比多積蓄越高,自然也就越有興頭。 金瓶梅中,西門慶是生命不息,尋獵不止。他的女人們,來路五花八門,妻也有,妾也有,婢也有,妓也有,偷也有。他臨死之前,還記掛著尚未偷成的何千戶太太藍氏。如果不是三顆春藥斷送了他早被酒色掏空的性命,勾搭上藍氏也是早晚的事情。因為憑他的財富和權勢,無論哪一種,來得都容易,以至於他永遠沒有滿足的時候。

由此可以理解,為什麼書中第一女主人公潘金蓮出場時,曲曲折折寫足了三回,始讓他們“真個偷情滋味美”,最後犯了殺人大罪,才能把潘金蓮弄進門。而李瓶兒也經過一番波折,才歸了西門慶。如果不是這樣,情節和人物就減色不少。 張竹坡曾給西門慶淫過的女人和潘金蓮偷過的男人都開了一個單子。其實,女人偷情的自由程度遠遠比不上男性,對比一下就知道,潘金蓮和張大戶、武大郎是她當妻妾的“本分”,除了西門慶,她只和琴童、王潮、陳經濟有一腿,實不能和西門慶相比。其中,琴童和王潮又不過是她臨時找來填補一下(西門慶流連妓院不歸和西門慶死後她被賣入王婆家待嫁時),王潮尤其是過場。真正認認真真偷的,是陳經濟。 這就說到萬曆刻本(詞話本)和崇禎本的一處不同。崇禎本對詞話本的回目作了大量的改動,把原先不對稱的回目收拾得對稱了,也更雅馴一些。第二十八回回目,詞話本做“陳經濟因鞋戲金蓮”,崇禎本做“陳經濟僥倖得金蓮”,單看回目,崇禎本會給人陳經濟和潘金蓮勾搭成奸的印象,其實這一回兩人並沒有機會好上,但是,通過丟鞋、拾鞋,潘金蓮和陳經濟把他們的曖昧上升到彼此心領神會的階段,接下來要做的,就是趁機成其好事了。鞋,本來就是性的符號,在金瓶梅中,鞋的意象更有強烈的性意味(“金蓮”就是小腳的代稱)。陳經濟和潘金蓮的對白,說得似都是拾鞋這件事,其實是在互相挑逗,試探,直到達成默契。本回緊承二十七回“葡萄架”而來,金蓮丟鞋、找鞋、咒罵、打人,直到當著西門慶的面,宣稱要把秋菊找來的宋惠蓮的鞋子剁幾截丟進茅廁裡,暗示她總是處在強烈的性飢渴的狀態裡。那種仇恨和妒忌被表現得淋漓盡致,同時又暗寫了西門慶和宋惠蓮姦情。情節緊湊,充滿張力,對白乾淨利落,又有很多潛台詞,是很精彩的一回文字。

不要忘記潘金蓮的身份是陳經濟的岳母,通姦罪重,亂倫罪更重。此回之後,作者偏偏延延捱捱寫去,潘金蓮和陳經濟總是隨時抓住機會調情,但是又總是沒有機會得償所願。讀者就被放在一種焦慮之中:淫而黠如潘金蓮者,肯定是要千方百計偷上的。但這一切會在什麼時候發生呢?以西門慶的性格,萬一發現了,比照琴童,她面臨的懲罰只有更重,他們最後將如何收場?於是,延遲和期待中積蓄的張力,不斷尋找著爆發的臨界點。這個臨界點,遲至八十回“潘金蓮售色赴東床”,也就是西門慶死後,才最後到達。此後情節急轉直下,姦情很快被吳月娘察覺,陳經濟被逐,金蓮被賣喪命。他們根本沒有享受幾日,就死生睽違了。因為其實作者真正要寫的不是偷,而是偷不著。偷不著比偷著了還精彩。

也正因此,潘金蓮在被西門慶剪了頭髮交給妓女踩在鞋底後,對西門慶已經毫無感情可言。雖然性的飢渴是她與陳經濟通奸的主要動力,但是對陳經濟她卻是多少產生了點感情的。 如果說金瓶梅里的“偷得著不如偷不著”太猥褻,那麼蒲松齡在《聊齋·嬌娜》裡的“色受魂與,尤勝於顛倒衣裳”,《史記·滑稽列傳》裡淳于髡對齊威王說:“羅襦襟解,微聞薌澤”,何嘗不是深明此種“曖昧”的境界之美妙,和延遲與期待帶來的快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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