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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金瓶梅》小札與閒話紅樓第10節什麼樣的男人是爛男人

采采女色 雍容 2895 2018-03-18
先賢實實在在的教導我們:“倉廩實,知禮節;衣食足,知榮辱”,“民富乃可教”。換作今日流行的語言,就是精神文明必須建立在物質文明的基礎之上。但是又有“飽暖思淫欲”一說。食色性也,食為了生存,色為了繁衍,食的需要總是比色來得迫切點。一旦超出生存繁衍所需,食與色的目標是享樂,不免使生活複雜了起來。所以先賢設計中理想的社會,是人民剛好達到飽暖而還沒有條件講求淫欲,如此自然社會安定,民風淳樸,天下大同了。 當然這是對愚民的要求,對統治者自然又不同。比如皇帝,按照儒家理念,天下都是皇帝一個說模那麼,銀子再怎麼花,也不過是從他一個口袋轉移到另外一個口袋而已。但是在實踐中,他必須做好“儉”的表率。所以一旦發生天災,皇帝為了表示一下自己與百姓分憂,就會下令裁減宮中膳食之費。他也會叫自己大小老婆去養蠶織布,不許她們的衣服下擺垂到地上,等等。這種道德秀能節省多少開銷大家心裡有數,重要的是它所要傳達的“精神”。

對士大夫階層呢,總的來說,就是要“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也就是說,沒有錢,堅守清貧是高貴品德的表現;有了錢,也千萬別表現得太把錢當回事,否則就是沒品。王衍雖家資巨萬,卻連“錢”字都不肯說,被老婆逼得不行了,亦只以“阿堵物”代之。海瑞死後“葛幃敝衣,有寒士所不堪者……檢篋內僅祿金一十餘兩,綾、紗、葛各一”,自然堪為清官的表率。總之,無論貧富,都要恥於談錢。 可這理論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又難。要手握權力官僚們都甘守清貧,根本就是不可能的。於是又有一種幻想,叫做“禮失而求諸野”。既然把儒家的理念視為與生俱來的天性,當士大夫階層應有的美德被金錢和權力腐蝕的時候,無知識階層反而可能保留了它們。由此產生了“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的童話。

舊小說是最能真切體現中國人集體精神意識,此類童話自然在其間反復出現。設計的就是一個有飽暖而無淫欲的社會形態;之“替天行道”,就是典型的“禮失而求諸野”的幻想,作者的用意不在於推翻制度,而在於拯救道德。之後的還有“醉金剛輕財尚義”,倪二本是潑皮,放高利貸,出入賭場,專愛喝酒打架,但是有了“仗義疏財”的行動,他的形象就“高大”起來了。 但是卻是徹底否定這些的。它絕不相信“清貧”一說,也絕不相信草根階層的“道義”。它相信的是:人窮志短。它用精細刻薄的筆墨告訴你:有錢的男人雖不一定是好男人,沒錢的男人卻一定是爛男人。 西門慶固然是個淫蟲,卻不失為一個慷慨大度的男人。他大贊金錢的魔力,“咱聞那佛祖西天,也止不過要黃金鋪地,陰司十殿,也要些楮鏹營求。咱只消盡這家私廣為善事,就使強奸了恆娥,和奸了織女,拐了許飛瓊,盜了西王母的女兒,也不減我潑天的富貴。”但並無葛郎台對金錢宗教般的狂熱,他花錢的見解是:“兀那東西,是好動不喜靜的,怎肯埋沒在一處。也是天生應人用的,一個人堆積,就有一個人缺少了,因此積下財寶,極有罪的。”他做生意的手法雖蠻橫,賺了錢後的樣子卻不難看。他相當遵守“金錢的道德”。比如,圖聲色之娛者,不能惜眷養之資,他喜歡哪個女人,就很自覺地把她“養”起來;女人們一旦得到他寵幸,吃穿住用,立即不同;撒個嬌討點什麼,基本能得到滿足,甚至超乎她們願望。他無疑是妓院中最受歡迎的客人,寺廟裡最受歡迎的施主。哪一次他到妓院不是撒漫使錢?官哥出生,他一高興,就給了永福寺老和尚五百兩銀子。他何嘗不知道他的“結義兄弟”趁食的企圖,不過既然他付得起,也不妨他們佔了便宜,他得了熱鬧,各取所需。他對那些來打秋風的大大小小官員,從來笑臉相迎,做得漂亮妥帖,非但給足了錢,還給足了面子,決不使人有敲詐勒索的嫌疑和尷尬(自然這是他長遠的投資)。這一切都基於——他有錢,錢多到足夠他隨意花銷。

而禿鷲般盤旋在他周圍的形形色色人等,卻完全不知道禮義廉恥為何物。第一幫閒“應花子”應伯爵之奇形怪狀不必說,為了博西門慶一笑,他能當眾管妓女叫媽。常時節剛從西門慶那裡求了十二兩銀子,回家就對老婆擺出一幅大爺嘴臉,他老婆也馬上轉了冷臉,獻媚討好。都是十足的小人輕薄。 第十二回有一段使人忍俊不禁的文字。桂姐講了一個“只會白嚼人”的笑話,“當下把眾人都傷了”,於是應伯爵領頭,食客們湊份子請西門慶。菜一上來,西門慶和桂姐才動筷子,一桌酒菜已經被他們風捲殘雲掃個乾淨,還千方百計把份子錢轉嫁到西門慶身上。這群人“白嚼”的水平和創意,令人嘆為觀止。作者在誇張的筆墨中,表達了對寄生蟲極度的鄙夷。 而西門慶佔有的有夫之婦的丈夫,無疑是書中最醜陋者。綠頭巾素來被認為男人最大恥辱,可是他們卻巴不得老婆被西門慶看上,自己從中撈取好處。比如西門慶包佔了王六兒,她丈夫、絨線鋪伙計韓道國禍患消彌,銀兩入袋,還討得好差使。第六十一回韓道國親自請西門慶來家,自己避過了,任西門慶和王六兒取樂——

西門慶道:“只怕你家裡的嗔是的。”老婆道:“那忘八七個頭八個膽,他敢嗔!他靠著那裡過日子哩?” 接著兩人又商量如何打發了韓道國好盡情作樂,完全把這個合法的丈夫視若無物。書中爭當“忘八”者也多,金錢如此輕而易舉的粉碎了道德。作者似乎只有對“無能”男子的輕蔑,對西門慶反隱隱有羨慕之意。 草根階層如此,廟堂階層又如何呢?第五十五回,西門慶通過管家崔謙,搭上了當朝太師蔡京,拜做乾兒,從而得了一座大靠山。這段描寫可以說明兩個問題:第一的作者絕非什麼“大名士”,他熟悉的是市民生活而非上流社會。權貴如蔡京者,即使再貪財,也自有其氣派,絕無可能見錢眼開,憑下人幾句話,就將小小清河縣提刑認了乾兒;見了禮物就“滿面歡喜”,“多謝”不絕。那份禮單也很滑稽,和一比,誰在寫實,誰是從戲台想像富貴生活,一目了然。第二,但,這反過來說明,作者腦海中官高爵顯者,正是這幅鮮廉寡恥的嘴臉。什麼當朝太師,一樣是只容易收買的禿鷲罷了。

士子的作風是否會好一點呢?不,書中表現得最滑稽的恰恰是讀書人的代表:蔡狀元。蔡蘊中了狀元,投蔡京為假子,未選官時,就通過崔管家的推薦到西門慶家打秋風,滿意而去,當了御史後還引了同僚一起揩油,同樣得到了西門慶細緻熱情的招待,吃喝拿之外,還召妓娛樂。市井無賴西門慶官場應酬時,措辭之都雅,並不亞於蔡狀元。金瓶梅的性描寫絕非沒有節制的,蔡狀元嫖妓,一絲“穢筆”都不見。吟詩題字,“風雅”得很,然而決不因此而“乾淨”了,只有使人更感虛偽和噁心。 “恐我不如安石之才,而君有王右軍之高致矣”“恍若劉阮之入天台”“紫薇郎對紫薇花”等,比擬何其不倫,使人笑到作嘔。最使人發笑的是次日早晨—— 蔡御史與了董嬌兒一兩銀子,用紅紙大包封著,到了後邊,拿與西門慶瞧。西門慶笑說道:“文職的營生,他那裡有大錢與你!這個就是上上簽了。”因交月娘每人又與了他五錢銀子,從後門打發去了……

用紅紙大包封著的一兩銀子,把狀元的窮酸小氣和自戀誇張,刻薄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而西門慶很“體恤”的解釋,更把讀書人的一切優越感掃到了地下。 傳統文化是一種官本位的文化,講究的是“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立言、立功、立身三位一體。而在權勢、金錢、才學之中,卻毫不猶豫的把好感投向了金錢。它對傳統道德的破壞是驚人的,這也是它長時間難以被廣泛讀者認同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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