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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金瓶梅》小札與閒話紅樓第3節一雙得意的眼睛

采采女色 雍容 1373 2018-03-18
王蒙在《紅樓啟示錄》裡面說,曹雪芹在的開篇部分,對已成逝水的富貴榮華,“回味起來仍然得意”,所以藉劉老老進大觀園,換一雙“陌生的眼睛”,用強烈的主觀感受和對比,來凸現賈府高不可攀。 事實上,紅樓夢的故事就是同時在兩個時空——大觀園和太虛幻境——中展開的。太虛幻境是大觀園遙遠的參照。對大觀園來說,寶黛之戀和一切故攏都是進行時;對太虛幻境來說,這一切卻是過去時,都是頑石經歷的、已經收場了的悲劇。作者一面盡情描述著青春與詩意,愛情與歡樂,連那些醜惡詭譎的場面,也都是鮮香潑辣充滿活氣的,引得讀者沉浸在其中;但是他一面又時不時跳出來暗示你:這都是不牢靠的、轉眼消散的。那情形,彷彿進行一場美麗的謀殺。越往後面,網收得越緊,越逼進“色”下面的“空”,就越讓人窒息。魯迅先生所謂“悲涼之霧,遍被華林”,正是此意。可惜即使我們甘願被雪芹謀殺,也無緣感受後四十回的魔力了?所以“回味起來仍然得意”,這得意底下,盡是失意。

在金瓶梅之後,一切號稱“懲淫”的小說,無不是假“懲淫”的口號,行“宣淫”之實。然而,金瓶梅作者“懲淫”的願望是真誠的。否則,他不會把西門慶之死,描寫得那麼陰鬱;不會把潘金蓮的下場,安排得那麼可怖;連他私心裡最偏愛的春梅,也給了她縱慾者最自然的收場——以身殉欲。然而他的“宣淫”也是肆無忌憚的。關鍵就在於他那雙閃閃發亮的眼睛:當他遠遠的看著自己筆下的人物,他的感情是厭憎的、悲憫的;當他貼近了看他們的時候,他又是歡喜的、得意的。 西門慶交遘時有一個特點:喜愛白晝宣淫,即使在黑夜,他也一定要點亮一盞燈,並且把它移到床頭。這一點後來甚至成了他的女人們的自覺。這說明,他絕非僅僅沉醉在自身的肉體快感中。書中常常寫西門慶“垂首關其……”他的眼睛尖銳注視著身下的女性,迅速接收著她們點滴的反應,以肉體真實的搏擊,獲得“征服”的明證,才是他最大滿足之所在。

在這時候,西門慶儼然成為作者的化身,他和他一起享受著爬蟲一樣的女人的肉體,享受著她們對自己無所不至的獻媚,享受著她們求饒的呻吟。讀者簡直可以察覺到那大段大段的性描寫中,作者正瞇著眼低聲地哼哼:“其實這真的也很不錯……” 有時,他又像西門慶的分身或共謀者,得意的看著床上“兩個妖精打架”。金瓶梅的語言,最好的是白描,最差的是韻文,性描寫也一樣。但是作者在一段生動的白描之後,一定要不厭其煩的加上一段空洞的鋪排,把過程再重新品味一次。他尤其喜歡用打仗的比喻,招宣府三調林太太,每用極長而極誇張的賦體。床上西門慶和林太太,就如沙場上兩支軍隊正在慘烈的廝殺。作者分明在一旁興高采烈的搖旗吶喊呢。 但是,等到他回過神了,他無疑又產生了意淫後的極度空虛。這時,他又記起來了,原來那些女人,都是“二八佳人體似酥,腰間伏劍斬愚夫,雖然不見人頭落,暗裡教君骨髓枯”那樣一種東西。於是他克制不住對她們的厭恨,也克制不住對西門慶的鄙夷,板起面孔來把他們都訓斥一頓,把他們都摁進最悲慘的結局裡頭去。東吳弄珠客在金瓶梅序中說:“讀而生憐憫心者,菩薩也;生畏懼心者,君子也;生歡喜心者,小人也;生效法心者,乃禽獸耳。”殊不知,作者自己,何嘗不是由歡喜而畏懼,由畏懼而悲憫呢?沒有“色”,又哪來的“空”。歷盡諸“色”之後,才是真正的“空”。

只是無論作者是取“色”或者取“空”,在他眼裡,女人都不是人。不是洩慾的工具,就是伐性的毒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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