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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獨孤,原來是種成全

開到荼蘼 何灏 3051 2018-03-18
齊宣王時代真是個音樂的時代。 因為天子對竽樂不分青紅皁白的迷戀,才有御用樂師豐厚的宮倉供給,才有了“濫竽充數”的南郭傳奇。 傳奇說“齊宣王使人吹竽,必三百人。南郭處士請為王吹竽。宣王說之,廩食以數百人。宣王死,愍王立。好一一聽之,處士逃。” 那持竽混跡其中做張做致的南郭雖不諳樂理,卻看透了人心。 必有所愛,而後人能乘之。 但如果沒有呢?或者雖然有愛卻終其一生沒有實現呢?那樣的結局是否同南郭一樣——只得倉皇離去? 且不論南郭的結局,宣王喜合樂,愍王好獨奏。 那時節自帝王以至平民,人們皆聽仙樂耳暫鳴,想必已習慣用音樂來表述心聲,例如犢沐子。 崔豹《古今注》曰:“《雉朝飛》者,犢沐子所作也。齊宣王時,處士泯宣,年五十無妻。出薪於野,見雉雄雌相隨而飛,意動心悲,乃仰天嘆大聖在上,恩及草木鳥獸,而我獨不獲。因援琴而歌,以明自傷。其聲中絕。魏武帝時,宮人有盧女者,七歲入漢宮,學鼓琴,特異於馀妓,善為新聲,能傳此曲。”

伯牙《琴歌》曰:“麥秀蔪兮雉朝飛,向虛壑兮背喬槐,依絕區兮臨回池。”《樂府解題》曰:“若梁簡文帝'晨光照麥畿',但詠雉而已。” “雉朝飛兮鳴相和,雌雄群遊於山阿。我獨何命兮未有家。時將暮兮可奈何,嗟嗟暮兮可奈何。” 這是一首求偶之歌。 犢沐子年七十而無妻,到野外去砍柴,看見山雞雌雄相逐而歡,不覺中心悲哀。 放眼茫茫人世,自飛禽走獸至人,無不比類相從。而唯我孑然一身。 於是犢沐子仰天嗟嘆:“聖王在上,恩及草木鳥獸,而我獨不獲。” 並將滿懷悲哀譜入了琴曲,後世名為“雉朝飛”。 從此以後,詩人作“雉朝飛”曲詞,其內容都是表現男女孤獨、過時不能成婚。 即便打著愛的旗號,婚姻的根本都源於人類亙古不變的孤獨。

身為群居動物的人類,顯然缺乏蜘蛛無所不能的天羅地網;螳螂的長臂;大白鯊凶狠的利齒;以及山中之王虎的淡定;行走密林的豹的優雅。 君緣何娶?妾緣何嫁? 因一生漫漫修遠,熙熙攘攘的瑣碎總勝於形影相吊的寂寞。 那些終日抱怨卻始終離不開婚姻的人,想必都是害怕孤單的靈魂。 西方的創世紀神話中,上帝造了亞當,卻又擔心他寂寞,因此趁著亞當睡覺取了他的一根肋骨造了夏娃。 聖明如上帝,深深了解孤獨的滋味。 也因此,終身不娶,真是孤獨。 所以韓愈會嘆“雉之飛,於朝日。群雌孤雄,意氣橫出。當東而西,當啄而飛。隨飛隨啄,群雌粥粥。嗟我雖人,曾不如彼雉雞。生身七十年,無一妾與妃。” 當東而西,應該甜蜜的年紀,“她結婚了,新郎卻不是我”。

而這樣的情形竟然持續了一生。 孟子曰:老而無妻曰鰥。 鰥的生活,愁思正如一條形單影隻的大魚,在海的深處,日以繼夜睜著無辜的眼睛看水草豐美、蝦蟹成群。 陸游在《晚登望雲》裡寫道“衰如蠹葉秋先覺,愁似鰥魚夜不眠。” 這一個“鰥“幾乎囊括了《雉朝飛》全部的涵義。 犢沐子因何五十未娶已不可考,而史上許多老而未娶的人,究其實,或困於情,或醒於理,或囿於最不堪的造化,或為更高尚的理想敬獻一生。 古希臘偉大的柏拉圖,這位先後到過埃及、意大利、西西里並最終在西西里島的敘拉古城招致了理想破滅的中國孔子式的人物,儘管他認為“對活得高尚的男人來說,指導他行為的不是血緣,不是榮譽,不是財富,而是愛情”,但卻終身未娶,抱著其里的“烏托邦”精神,在別人的婚宴上談笑風生、溘然長逝,享年81歲。

這位將愛情上升到無性高度的男人,如同他畢生推崇的柏拉圖式愛情一樣,獨自一人完成了孤單、不可觸摸與欠缺的一生。 還有兩位沒有明媒正娶的準婚姻人士。 波蘭天文學家哥白尼在一個沒有望遠鏡的年代,看透了地球的運動軌跡。 他有愛人安娜,卻被教會剝奪了結婚權。 而恩格斯,偉大的資本論的原創者之一,他與瑪麗過著婚姻生活,卻拒絕辦理結婚手續。 因為在《家庭、婚姻與私有製》中他曾經說: 結婚,那些經過國家批准並在教堂舉行的儀式都是多餘的,沒有必要。 還有一些真正獨善其身的人,比如牛頓,一生幾乎沒有親近過女色,早年他從科學、晚年自宗教中尋找精神慰藉。 同樣孤獨倔強的是德國的哲學家康德。 他一輩子都固守在哥尼斯堡裡,寫出了、《實踐理性批判》、《判斷力批判》。

並且康德夠循規蹈矩,每天午後的精確散步成為哥尼斯堡人校對掛鐘的標準,康德無妻無直到生命的花兒萎謝。 也許對牛頓和康德來說,哲學的迷思以及自然的質感是治愈孤單的良藥。 還有兩位愛情路上披荊斬棘終無所獲的人。 不斷聽見“命運在敲門“卻總不能及時把握生命芬芳的貝多芬,他柔美的《月光》,如泣如訴的換不到一份堅定的愛情; 留下了的安徒生,也終生煢煢孑立,以醜小鴨的一生完成了最哀婉孤獨的童話。 對於追逐愛情卻鎩羽而歸的他們,也許正如安徒生的青梅波兒之語: 世事如煙。 相比西方人的哲學態度,中國人似乎要溫和浪漫得多。 林逋,在他輕狂年少時,也曾寫下“吳山青,越山青,兩岸青山相對出,爭忍有離情?君淚盈,妾淚盈,羅帶同心結未發,江頭潮已平”的長相思,然而他卻終身未娶,一世隱居山野。

相傳,林逋於故居前後種梅三百六十餘株。 他將每一株梅子賣得的錢,包成一包,投於瓦罐,每天隨取一包作為生活費。 待瓦罐空了,剛好一年,新梅子又可兌錢了。 他種梅、賞梅、賣梅,過著恬然自樂的生活,常在梅園裡獨自吟哦,寫過許多有名的梅花詩。 此外,他還自家鄉奉化帶去兩鶴。 兩鶴被他馴化,善知人意,會買菜報訊。 縱之飛入雲霄,盤旋於西湖山水之間,爾後復歸籠中。 林和靖愛逾珍寶。 他常泛小舟遊西湖諸寺院,每有客至,小童即延入小坐,開籠縱鶴。 在西湖遊覽的林和靖見家鶴飛翔,便知有客來訪,即掉小舟而歸。 傳說,在林和靖死時,他養的這兩隻鶴在墓前悲鳴而死。 林逋就這樣在“梅妻鶴子”的寧靜中過了平生。

而現代哲學家、邏輯學家金岳霖,與情敵毗鄰而居,終身為友,為了林徽因一輩子不娶。 直至晚年林徽因仍是他心中最美的詩意。 金岳霖一九一四年畢業於清華學校,後留學美國、英國,又遊學歐洲諸國,回國後主要執教於清華和北大。 所有關於金岳霖的傳聞中,最引人注目的一件事,是他終生未娶,因為他一直戀著建築學家、詩人林徽因。 林徽因、梁思成夫婦都曾留學美國,加之家學淵源,他們中西文化造詣都很深,在知識界交遊也廣,家裡幾乎每週都有沙龍聚會。 而金岳霖孑然一身,無牽無掛,始終是梁家沙龍座上常客。 金岳霖對林徽因人品才華贊羨至極,十分呵護;林徽因對他亦十分欽佩敬愛。 一次林徽因哭喪著臉對梁思成說,她苦惱極了,因為自己同時愛上了兩個人,不知如何是好。

林徽因對梁思成毫不隱諱,坦誠得如同小妹求兄長指點迷津一般。 梁思成自然矛盾痛苦至極,苦思一夜,比較了金岳霖優於自己的地方,他終於告訴妻子: 她是自由的,如果她選擇金岳霖,祝他們永遠幸福。 林徽因又原原本本把一切告訴了金岳霖。 金岳霖的回答更是率直坦誠得令凡人驚異: “看來思成是真正愛你的。我不能去傷害一個真正愛你的人。我應該退出。” 從那以後,他們三人毫無芥蒂。 金岳霖仍舊跟他們毗鄰而居,相互間更加信任。 甚至梁思成林徽因吵架,也是找理性冷靜的金岳霖仲裁。 而大詩人徐志摩在倫敦邂逅了才貌雙全的林徽因,不禁為之傾倒,竟然下決心跟髮妻離婚,後來追林徽因不成,失意之下又掉頭追求陸小曼。

徐志摩完全為詩人氣質所驅遣,致使狂烈的感情之火燒熔了理智。 而金岳霖自始至終都以最高的理智駕馭自己的感情,顯出一種超脫凡俗的襟懷與品格, 林徽因死後多年的一天,金岳霖鄭重其事地邀請一些至交好友到北京飯店赴宴。 眾人大惑不解。 開席前他宣布說:“今天是林徽因的生日!” 舉座感嘆唏噓。 雖然沒有得到,他卻擁有因她而生的全部心事。 回過頭來,可憐的犢沐子雖未治國平天下,到底留下了這首《雉朝飛》。 孤獨,原來是種成全,儘管那未必心甘情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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