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君別後,對你的思念如風影、如晝燭、若寒草、如落日、如夜燭、如蘗條。如一切可見、可感的日景晚思。你的離開,使我一切生趣喪失。
《自君之出矣》是樂府舊題,題名取自東漢末年徐幹《室思》詩句。
《室思》第三章云:“自君之出矣,明鏡暗不治。思君如流水,無有窮已時。”
自六朝至唐代,擬作者不少,如南朝宋代劉裕、劉義恭、顏師伯,陳朝陳後主,隋代陳叔達等,均有擬作,唐代作者尤多,見於宋郭茂倩。
凡所擬作,不僅題名取自徐詩,技法也仿照徐詩。
上面這首的作者是南朝陳代後主陳叔寶,一介亡國之君。
時光的風沙緩緩席捲、淹沒。那被淹沒的,除了草芥,也有顯赫的貴冑。
寂寞的帝王陵分散在城市的許多角落,陰暗的、明亮的、完整的、殘缺的……
無論怎樣,那曾經的繁華與痛苦已經荼靡,過去的榮光已喪失。
也許每個男人的心底,都有個皇帝夢,那是有關世界顛峰生活的夢。予取予奪,禦使王土上的每個男人和女人。
然而,有的男人好夢成真,卻獨獨不愛江山,他愛上浪漫。
驚艷全世界的英王愛德華八世,在位僅僅325天,便攜他的平民美國女郎離去,棄王位如草屐,流落他鄉,擁抱並不富貴的生活。
傳說清王朝順治皇帝在愛妃董鄂早逝之後,也心灰意冷,毅然出家,長伴青燈古佛。
不愛江山愛美人,至少將某件事業比如愛情做到了極致,雖不是好皇帝卻也是癡情種,即使不能令天下人幸福,總令世間某一女子幸福,到底也是樁成就。
可惜,這樣的帝王並不多。
比較多的是有缺陷的帝王,寵美人,而不惜江山。
比方周幽王。
周宣王死後,其子宮涅繼位,是為周幽王。當時周室王畿所處之關中一帶發生大地震,加以連年旱災,民眾飢寒交迫、四處流亡,社會動盪不安,國力衰竭。
週幽王是昏君,他不思挽救周朝於危亡,奮發圖強,反而重用佞臣虢石父,盤剝百姓,激化了階級矛盾;
又對外攻伐西戎而大敗。大臣名褒珦苦諫,週幽王非但不聽,反而把褒珦關押起來。
褒珦在監獄裡被關了整整三年。
這三年裡,褒國族人千方百計要把褒珦救出來,終於他們想到了一條毒計。
他們聽說周幽王好美色,正下令廣徵天下美女入宮,便竭盡全力買到了一個非常漂亮的姑娘,教其歌舞,教導她走令人神魂顛倒的貓步,一番包裝之後取名褒姒,獻於幽王,替褒珦贖罪。
毒計果然奏效了。
幽王一見褒姒便驚為天人,愛不釋手立刻封她為妃。
褒珦終於重獲自由。
幽王自得褒姒以後則一味過起荒淫奢侈的生活。
不知何故,任帝王如何遷就,褒姒自進宮從未展顏。
為博佳人一笑,週幽王用盡了自己的腦垂體仍未果。
幽王不惜懸賞求計:誰能引得褒姒一笑,賞金千兩。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這時佞臣虢石父替週幽王想了一個餿主意:烽火戲諸侯。
這是一個地地道道的餿主意。
烽火本是古代敵寇侵犯時的緊急軍事報警信號。
由國都到邊鎮要塞,沿途都遍設烽火台。西周為防備犬戎的侵擾,在鎬京附近的驪山一帶修築了20多座烽火台,每隔幾里地就是一座。
一旦犬戎進襲,首先發現的哨兵立刻在台上點燃烽火,鄰近烽火台也相繼點火,向附近的諸侯報警。
諸侯見了烽火,便知京城告急,天子有難,必須起兵勤王,趕來救駕。
虢石父獻計令烽火台平白無故點起烽火,招引諸侯前來白跑一趟,以此逗引褒姒發笑。
昏庸的周幽王采納了虢石父這個玩命的建議,急不可待地帶上褒姒,在虢石父的陪同下登上了驪山烽火台。
一時間,狼煙四起,烽火沖天,各地諸侯見警即來,十萬火急地趕來救駕。
各路兵馬來到驪山腳下,竟連犬戎的影子也沒見著。
而山上陣陣靡靡之音,是周幽王和褒姒悠閒地穩坐高台之上飲酒作樂。
於是,週幽王派人告訴諸侯們;非干犬戎事,不過是大王和王妃放煙火取樂。
諸侯們方知受到王、妃聯手戲弄,驚異之下遂含恨而去。
而褒姒見此,終於嫣然一笑。
週幽王大喜,立刻賞虢石父千金。
為進一步討褒姒歡心,週幽王廢了王后申氏和太子宜臼,冊封褒姒為後,褒姒生的兒子伯服為太子,並下令廢去王后的父親申侯的爵位,意欲出兵攻伐他。
申侯得到這個消息,先發製人,聯合繒侯及西北夷族犬戎之兵,於公元前771年進攻鎬京。
週幽王聽到犬戎進攻的消息,驚慌失措,急命點燃求救的烽火。
這個時候,他才嚐到烽火戲諸侯的惡果:
面對滾滾濃煙,受過調戲的諸侯們皆無動於衷。
而鎬京守兵本就怨恨週幽王昏庸,不滿將領經常剋扣糧餉,這時也皆不肯效命。
犬戎兵一到,裝模作樣招架一陣以後,頓作鳥獸散。
犬戎兵馬蜂擁入城,週幽王帶著褒姒、伯服,倉皇從後門逃出奔往驪山。
途中,不甘心的周幽王再次命令點燃烽火。
還是不見諸侯救兵前來。
犬戎兵緊緊追逼,週幽王的左右在一路上也紛紛逃散,只剩下一百餘人逃進了驪宮。
最終被追上來的犬戎兵當場將他砍死,又從褒姒手中搶過太子伯服,一刀將他殺死,美麗的褒姒做了俘虜。
至此,西周覆滅。
後來,知道真相的諸侯們帶著大隊人馬來救援。
已經遲了:犬戎將周朝數集聚的財寶劫掠而空,縱火離去。
之後,申侯、魯侯、許文公等共立原來的太子姬宜臼為天子,於公元前770年在申即位,是為周平王。
因鎬京已遭戰爭破壞,而周朝西邊大多土地都被犬戎所佔,周平王恐鎬京難保,於公元前770年在秦護送下遷都洛邑(今河南洛陽),在鄭、晉輔助下立國,史稱東周。
為求美人一笑便“烽火戲諸侯”,這類不理智的沉溺,對平民,不過是人生的一出幼稚。待把欄杆拍遍,春夢也就醒了。
還是照樣熱熱鬧鬧的過下去。
對帝王,則是致命的喪失,又如陳叔寶。
陳後主陳叔寶其人其史和後來五代南唐後主李煜頗相似。
同為一個小朝廷的末代皇帝,在政治上殊無建樹,一段詩詞卻寫得燦爛。
陳叔寶“生深宮之中,長婦人之手,既屬邦國殄瘁,不知稼穡艱難。”
陳文帝天嘉三年(562年),陳叔寶九歲,他被立為安成王世子,正式過起了優裕的生活。太建十四年陳宣帝死,陳叔寶登上龍位。
到此為止,陳叔寶成為不同凡響的男人——皇帝。
陳叔寶的皇帝做得毫無新意,他恃長江天險,迫不及待開始遊戲人生。
彼時陳代已衰微,長江上游的四川和中游今湖北省的大部土地早已落入北周及後來隋朝的手中,北朝的隋文帝楊堅正大舉任賢納諫,減輕賦稅,整飭軍備,隨時準備探囊取江南富饒之地,陳代滅亡之勢已成。
而陳叔寶,“因削弱之餘,鐘滅亡之運,刑政不樹,加以荒淫”(《南史?陳本紀》)。
這位亡國之君,日日纏著妙人兒貴妃飲酒作樂,荒廢朝政,義無反顧地加速了覆國進程。
貴妃張麗華,是陳後主叔寶堅持到死的熱愛。
Miss張出身寒門,其父兄以編草蓆為生。張貴妃麗華自幼入宮,充當太子宮龔良娣的侄女。
因其貌美聰慧,更兼七尺秀發如雲,令人顛倒,被陳後主收為貴妃,生皇太子陳深。
張小姐工心計,善討男人歡心,很得陳後主的賞識,寵傾后宮,一時無二。
帝王與貴妃情好日密,陳後主常置張貴妃於膝上,共商國事,曼妙旖旎之情被廣為傳頌。
公元584年(孫後主至德二年),陳後主於光照殿前築臨春、結綺、望仙三閣,閣高數丈,亙連宮室數十間,閣中所有窗框門檻皆用名貴沈檀香木製成。
風過香漫七里,這三閣是自東晉以來還不曾有過的豪華五星級建築。
自此之後,陳後主與張、龔、孔貴妃分居三閣。
晨曦中美人當窗理雲鬢,帝王親手貼花黃,情愛如花,人生如夢。
禎明元年(公元587年)隋文帝先滅掉了梁國。
不久發兵五十一萬,以楊廣為統帥,準備渡江伐陳。
當此關頭,陳後主既不勵兵,也不秣馬,他正處在創作的緊要關頭,終於在隋軍兵臨城下的那一刻,他寫出了傳世之作《玉樹後庭花》:
麗宇芳林對高閣,新裝艷質本傾城;映戶凝嬌乍不進,出帷含態笑相迎。妖姬臉似花含露,玉樹流光照後庭;花開花落不長久,落紅滿地歸寂中!
陳叔寶沉醉了,他急忙挑選宮女千人習而歌之。
這美妙的靡靡之音生逢其時成了陳朝亡國之音,並為後世用作亡國的隱喻。
唐朝詩人杜牧《泊秦淮》詩便有“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之句。
公元588年(孫後主楨明2年),隋兵南下攻打建康,前線馳書告急,陳後主忙著牛飲,竟把告急書封放在張麗華床頭,忘記啟封。
清朝詩人宗元鼎《吳音曲》詩詠此事:“壁月庭花夜夜重,隋兵已斷曲河中,麗華漆上能多記,偏忘床頭告急封。”
初春,鎖長江季節,乘著伸手不見五指的濃霧,隋朝的大軍一舉突破了陳朝的長江防線,直搗陳朝王庭。
陳後主淚流滿面,之後眉頭一皺:“鋒刃之下,朕自有妙計。”
陳叔寶的妙計是那口後來被稱作“胭脂”的枯井。
要命的當口,他攜了張麗華、孔貴妃逃入景陽殿前的古井。
最終山人的妙計破滅了,隋軍發現,三人同成為俘虜。
隋軍元帥高颎見色怒之:“昔太公滅紂,嘗蒙面斬妲己,此等妖妃,豈可留得?”即斬張麗華於青溪。
伊人魂散時年僅30歲,陳後主俯首稱臣。
隨著南朝最後一個朝代陳朝的滅亡,分裂了二百七十多年的中國又重新統一了。陳叔寶最終死於隋大興城,時年五十二歲。
據傳由於井口太小,當君妃三人一齊擠上,張麗華的胭脂被擦在井口,從此,這口井被叫做“胭脂井”,一個喪失生命的故事因此更加香艷。
因為沈溺女色亡國,錯的是男人。
據載,陳叔寶至京朝見隋帝,文帝赦其罪,給賜甚厚。
每預宴,恐致傷心,為不奏吳音。
誰知後來陳叔寶竟對文帝要求:“我還沒有一個稱謂,每回朝集,無法與人交談,願得一官號。”
這一要求,引來文帝發自內心的嘆息:
“陳叔寶全無心肝。”
監者又說叔寶每日喝醉,罕有醒時。
帝問飲酒幾何,對曰:“與其子弟日飲一石。”
文帝大驚,嘆道:“隨他罷,否則叫他如何過日?”
楊堅是把陳叔寶作為一個皇帝來批評的,而在陳叔寶眼裡,他做詩度曲才是正業,興趣也全在這上頭。
陳叔寶在文學上確乎是有貢獻的。
他現存的作品以樂府詩為多。這些作品中,有些頗與民歌相近,如這首《自君之出矣》。
清人陳祚明說他“能作新思”;“猶得風致”。他
善於學習南方民歌,在表現婦女的細膩感情方面,能獨創新意。
陳叔寶的作品,在歷來的選本中較少選錄,“因人廢言”。
只有清人陳祚明的《採菽堂古詩選》選錄了他一些作品,並稱之“才情飄逸,態度便妍”,又說他詩的特色是“清麗”。同時又說“陳後主詩如徐生為容,顧步登降,事事修飾,望之嫣然,然未達禮意”。
陳叔寶樂府以外的詩歌,大抵是他即位前或即位後與官僚或群臣們唱和之作。他和這些官員的聚會,倒有點像當時文人的“以文會友”。
花前月下、酬酢唱和,這樣的聚會是陳叔寶孜孜以求的小資生活。
而管理國家不過是他偶一為之的“副業”而已。
因此,他才會在隋軍兵臨城下時,告急文書未曾開拆就被丟在床下;
陳叔寶也完全忘卻了一個皇帝起碼的尊嚴,所以當隋軍殺入宮中,他才會與張貴妃孔貴妃三人抱作一團躲在井裡,以致隋文帝對一國之君如此不顧體面而大吃一驚。
也許陳叔寶並不是“無心肝”,他只是從來就把自己當作一個風流才子,一個詩文騷客,亡不亡國,無所謂。
皇帝的體面,更是無所謂的了。
陳叔寶在《玉樹後庭花》中唱道:“玉樹後庭花,花開不復久。”其中的悲觀主義、及時行樂精神意味深長。
文人如此倒也罷了,但他是天子,治天下是他的工作。沒有哪個天子願意亡國,即便如陳叔寶。
但是他捨不下他的浪漫。
他選擇了溫情,就選擇了死亡。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然而自君之出矣,綠草遍階生。
而Miss張,被帝王愛上,如被富貴愛上,千金散盡,富貴喪失,愛也跟著喪失。
愛上浪漫的帝王,是可哀的,亦可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