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雜文隨筆 相忘於江湖

第24章 姜夔:踏莎行

相忘於江湖 李暮 5305 2018-03-18
燕燕輕盈,鶯鶯嬌軟,分明又向華胥見。夜長爭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別後書辭,別時針線,離魂暗逐郎行遠。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歸去無人管。 風滿袖,月侵衣 燕燕輕盈,鶯鶯嬌軟,分明又向華胥見。夜長爭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 別後書辭,別時針線,離魂暗逐郎行遠。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歸去無人管。 王國維在中品評姜夔的詞時說:白石之詞,餘所最愛者,亦僅二語,曰:“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歸去無人管。”初甚不為意,後再四复讀,細細品味之,方有所悟。白石道人此二句境界高超、寓意深遠,不愧是詞中高手,他人難以企及。 王老先生所說自然有他自己的道理,他有一個精闢獨到的詩說叫“意境”。所謂“意”大概就是說把人的感覺經驗形而上化之後,達到“羚羊掛角,無跡可求”的地步。簡單地說就是要善於用幾句話,把你的感覺用文字凝結起來,然後再用技巧突然釋放這種感覺。讓讀者看到你的文字被突然衝擊一下,心中的感覺一下被激活了,和作者瞬間產生了強烈的共鳴,領會了作者的感覺,你自己的經驗被強化,被提煉達到了一個新的層次。這時“境”也就具備了。這個過程就叫做“有意境”。

王國維總結自己的意境理論說“故其妙處透徹玲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影、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 言有盡而意無窮,正所謂得意已忘言。就比如修煉武功,最上乘的功夫絕對不是金剛罩鐵布衫這些蠢笨的硬功夫,而是無招無式,四兩撥千斤的內功心法。 回來再看看王國維老先生對姜白石的品評:“古今詞人格調之高無如白石。惜不於意境上用力,故覺無言外之味,弦外之響,終不能與於第一流之作者也。”這是批評姜夔沉迷於花架子,不修煉內功,練武不練功,到老一場空。就像跟人比武,打著打著,緊要關頭,姜白石突然含而不發。出來的拳頭軟綿綿。內力不能如江水滔滔一瀉千里,不爽。 故,王國維審判姜白石為花拳繡腿,武功下乘。

總而言之,姜白石的詞隔著皮鞋撓痒癢,一輩子憋出一句“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歸去無人管。”無敵於天下。 我無語了。喜歡大筆一揮,橫掃寰宇的壯士王國維先生的高論保留。我繼續喜歡姜白石的隱忍。 這首《踏莎行》不算是姜詞中最好的,而“淮南”一句也確是其中最最出色的。我珍惜的是他文字後面的真心。 他用自己一生的遺憾釀製的十幾首情詞怎麼也不會被我們幾句話輕易地化解開的。 燕燕、鶯鶯也好,綠萼、紅萼也好。現實中已經見不到了,他現在擁有的就是夢。分明又向華胥見。 “華胥”是個典故,就是夢的意思。 (《列子·黃帝》:華胥之國在弇州之西,台州之北,不知斯齊國幾千萬里,蓋非舟車足力之所及,神遊而已。)華胥之夢是個美好的故事,裡面的人沒有憂愁,沒有貧富,無欲無求,是個仙境。姜夔這裡用這個典故,不是沒有用意的,對於現實他有些灰心,失望。

他的詞書卷氣太濃。他這個人就是這樣的,雖然不如柳永的明白好懂,沒有李煜的自然流麗。也沒有納蘭容若那樣氾濫恣意。他就是這樣的,一個躲在玻璃瓶子中的孩子,目睹悲劇發生,而無能為力的窮書生。 詩詞文章不是他的資本,而是他的痛苦。雖然他從來不說。在他的詩詞中你看不到他矚目歌兒舞孃的纖腰雪胸,也看不到嬌言嗔語,也沒有幽會野合。有的只是他欲言又止的相思和懷念。他把一切都覆蓋起來了。心裡總有這樣的感覺,姜夔的詞是寫給自己看的。雖然他是個清客,要靠這些音韻精美的小詞博取別人的歡心。可他絕對沒有諂媚過任何人。 他用暗語描寫著自己的初戀。那是他們自己的心靈密碼。 事情如此簡單,他愛她們,深深地愛著,四十年從來沒有忘記。她們也愛他,等他,甚至躲著他。因為他們貧窮,一無所有,連自由選擇幸福的權利都沒有。

他並不適合在這個世界生存,儘管他讓這個世界變得更美,更含蓄,更沉靜。 無望的人能珍惜的除了回憶,還有夢。夢是他唯一的奢侈品。在那裡,他才有短暫的幸福。 他為她們寫歌譜曲,她們給他縫補衣裳。她們的心和魂魄追隨著他一次又一次在江湖上漂泊,流浪,更遠,更久,能做多久的夢,就有多長的幸福。 我還是忍不住會掉下淚來,為了這三個苦澀的人,也為自己。在這個社會上有許多貧窮的東西更值得我們珍惜。因為你什麼都沒有了,你沒有多餘的錢來哄她開心,沒有精力花樣翻新製造浪漫逗她一笑。你只剩下了自己,還有自己的這顆心,給她。讓她拿去。 一生一世,海枯石爛,根本不需要什麼誓言。 他在自己的夢裡流浪,尋找,明月千里獨照他的身影。

就是不說,你也會知道他有多傷心。他的愛找不到了。 佛語說,色即是空,塵世的一切都在無常輪迴中緣起緣滅。如果你認真,太認真這就是一種信仰。信仰愛情,信仰美,信仰生活,或者信仰宗教,道,佛,基督,再或者信仰民主,自由,理想,大同世界等等這一切需要的就是認真。 遺憾的是我們不認真,或者是沒有能力認真。我信仰的是心。有心,有情,有義,有肝,有膽。而且這一切都是空——你並不能從這些信仰中索取什麼。空不是無,空是一種原諒,一種包容。有了這個認真的心,至少我們不會空虛。 文字遊戲讓人厭倦,我不知道中國封建帝國時代的這些文化精英們到底有沒有信仰,除了那個忠孝節義的桎梏,很多人用家國之大事來衡量這些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們,說他們生活圈子狹窄,艷羨詩酒風雅的士大夫小資作風。文人向來是社會的良心,文人們也以社會良心自居。可是文人們的下場還是免不了空虛二字。我從來沒有見過得意的文人。

姜夔清高,犖犖不羈。當初他與名將張濬之孫張鑑結為至交,受其資助十年,可他依然保持著簞食瓢飲,幾乎從來不進將軍府,這是他僅有的一點小尊嚴。張鑑死後,夔生計日絀,但仍清貧自守,不肯屈節以求官祿。晚年多旅食杭嘉湖之間。後寓居武康(今浙江德清),與白石洞天為鄰,朋友稱他為白石道人,他回答人家說: 南山仙人何所食,夜夜山中煮白石。世人喚作白石仙,一生費齒不費錢。仙人食罷腹便便,七十二峰生肺肝。真祖只在南山南,我欲從之不憚遠。無方煮石何由軟。佳名賜我何敢辭,但愁自比長苦飢。囊中只有轉庵詩,便當掬水三咽之。 從此他自號白石道人,用以自解其清苦。顛沛流離一生,愁苦以終窮。姜夔在《自敘》中寫到:“嗟呼!四海之內,知己者不為少矣,而未有能振之於窶困無聊之地者。”

他一生四海奔走,卻沒有一個功名。生活中的他定然是處處碰壁的,所以,晚年的他才會哀嘆:“象筆鸞箋,甚而今、不道秀句。怕平生幽恨,化作沙邊煙雨。” 其實,他是有機會擺脫寄人籬下的尷尬身份的,但他放棄了。當時張鑑曾想出錢為他買個官,他拒絕了。他當然不是清高到無意於功名,他43歲時向朝廷上《大樂議》、《琴瑟古今談》,希望能夠得個飯碗,45歲時又上《聖宋鐃歌鼓吹十二章》,得到禮部進士的考試機會,可惜他沒能考中,他渴望出仕,但是命運不濟。他之所以拒絕張鑑的一番好意,缺乏可靠的資料來說明當時姜夔具體想法。大約還是姜夔不想靠這種手段博取功名吧。 “只可直中取,不向曲中求”是每個讀書人獲得尊嚴的唯一選擇。無論哪個朝代,通過科舉進入仕途的官員都看不起那些採用非正常手段的投機取巧者。後來張鑑又想割讓錫山肥田給姜夔,他又一次拒絕了。

所以薑夔這樣的一生並沒什麼真正可悲的,無非是他貧窮。而別的文人卻用文章換來了些享受生活的資本,取得了功名。 歷史冷靜也冷酷,並沒有因為誰的女人多,誰的莊園大,誰的生活安閒如意而賜予他更多的榮耀。如果他的一生不是追求氣節和仁道,那他就不配被劃分到文人這個圈子裡。如果他是個真正的文人,那麼必然追求氣節和體天問道。那麼姜夔很顯然至少是做到了一半,就是氣節。姜夔書法精妙,明顯於世,很多人慕名求字,連秦檜的孫子秦塤也來了,並許以房產良田和金銀。姜夔鄙賤秦檜的為人,對秦塤嗤之以鼻,毫不客氣地拒絕了秦塤。可是陸游來了,他卻樂呵呵地將字送給了陸游。秦塤大怒而去。 姜夔雖然潦倒,但可以被稱為“士”。這是文人最大的榮耀。

能持節者,士也!孔子說:“求仁而得仁,又何怨?”,這是姜夔心裡溫存的一絲光亮。 他唯一得不到只是那種奢侈的情感——愛情。以致到了晚年,他住在杭州,常常滿懷淒涼。宋寧宗慶元三年(1197年)姜夔居住杭州這段時間,生活並沒有飢寒的困境。這一年正月裡姜夔接連寫了五首《鷓鴣天》,一組小詞,情感貫通一致,頗能看出他的心境。 柏綠椒紅事事新,隔籬燈影賀年人。三茅鐘動西窗曉,詩鬢無端又一春。慵對客,緩開門,梅花閒伴老來身。嬌兒學作人間字,鬱壘神荼寫未真。 一年到頭了,詩人守歲,他倚在窗下,斟一杯碧綠的柏葉酒,盛上一盤火紅的花椒子,除夕之夜過完,他耐心地守著這一刻平淡的幸福。籬笆牆外燈影朦朧,能看見影影綽綽往來拜年人的身影。那些觸手可及的幸福充滿新年的黎明。

姜夔安靜地坐著,等吳山上三茅堂的鐘聲悠揚地響起來,新的一年也就來到了。 這平安來得不易。五天前,詩人還在從無錫趕往杭州的船上,歸心匆匆,路過吳淞他填了一首《浣溪沙》。 雁怯重云不肯啼,畫船愁過石塘西,打頭風浪惡禁持。春浦漸生迎棹綠,小梅應長亞門枝;一年燈火要人歸。 他經歷了太多南蟻北駕的徒勞奔波。撲打掉身上連年不去的灰塵,終於可以安靜下來,好好休息一下了,有一些疲倦,慵懶,剛剛把家安在杭州,客人不多,也不很熟悉,散淡地答應著往來的鄰里。課兒學字,教女吟詩,安閒在家,和妻子兒女度過餘生吧!他擺弄著兒女,他們那麼小,在紙上塗抹鬱壘、神荼這兩個門神的名字,怎麼也寫不好。他呵呵地笑著,自得其樂。 到了現在姜夔已經43歲。在今天看來43歲剛到中年,但在古代這個年齡已經被看作老年了,一生就這樣終了,委屈的內心情感迴旋在心頭,揮之不去,糾之不清。 姜夔很少提及自己的妻子蕭氏。這一點很是讓人疑惑,於是有人推斷姜夔是不愛自己的老婆的。但從姜夔細膩內斂的個性來看,不在外人面前品評自己的妻子,也是可以理解的,我看這闋《鷓鴣天》裡梅花就是指他的妻子,《浣溪沙》中的小梅就是指他的女兒。妻子女兒都是梅花,也都很美。這樣的心事細膩平淡,神情款款,完全一副天倫之樂的景象。 給予他溫暖和安靜的就是他向來很少提及的家。家,在他的心裡是一個最後的歸宿。 詩人的心有個微妙的變化,幾乎令人難以發覺,《鷓鴣天·丁巳元日》裡提到梅花,詩人的心不再是疼痛的,這和以前他提到梅花,那種纏綿入骨的憂傷不同了。這個心思短暫,只維護了10天。 本來,在這個冬天裡,他留在無錫,一直想去合肥而終於未能成行。 “丙辰之冬,予留梁溪,將詣淮南不得,因夢思以述志”,於是有了一首《江梅引》: 人間離別易多時。見梅枝。忽相思。幾度小窗幽夢手同攜。今夜夢中無覓處,漫徘徊,寒侵被、尚未知。濕紅恨墨淺封題。寶箏空、無雁飛。俊遊巷陌,算空有、古木斜暉。舊約扁舟,心事已成非。歌罷淮南春草賦,又萋萋。漂零客、淚滿衣。 依然還是那兩個姑娘,現在怕已經花容凋零,他死死地想把握住,只剩下了越來越濃郁的憂傷。 那時候牽著你的手,站在梅樹下,梅花開了,沒有蝴蝶,沒有蜜蜂,寂寞地開著,你說梅花不肯和春天結緣分。這樣好麼?你微笑著,眼神裡飄落的是同樣的寂寞悲傷。 我無數次夢到你微笑的樣子,無數次,浮動的花香充滿夢境。 只是怕醒來。 你我早已經約定,落地生根之後,心疼深入地下,這樣的希望到底還算不算希望。把你帶走,離開這裡。 “舊約扁舟,心事已成非”。這徒然的思念,枉然的追尋,何時是一個盡頭?他漸漸明白了自己宿命的結局,於是又有了一首《鬲溪梅令》。 “丙辰冬,自無錫歸,作此寓意”,卻還是藉梅花以寓意: 好花不與殢香人。浪粼粼。又恐春風歸去綠成陰。玉鈿何處尋。木蘭雙槳夢中云。小橫陳。漫向孤山山下覓盈盈。翠禽啼一春。 好花並不等待那愛花的人,何況那等在季節裡的容顏開罷還將凋落。如今,丙辰過了是丁巳,冬過了是春。重拾舊歡,再續前緣,似乎的確不可能了。 十天之後,正好是正月十一,舊俗上元節日看燈的才是新年中最熱鬧的事情,小小的姑娘吵鬧著要父親帶他去玩—— 巷陌風光縱賞時,籠紗未出馬先嘶。白頭居士無呵殿,只有乘肩小女隨。花滿市,月侵衣,少年情事老來悲。沙河塘上春寒淺,看了遊人緩緩歸。 把女兒扛在肩膀上看燈,在人群中,每一張笑臉都沾滿了月光,燈光,只有他自己的臉上有一抹暗影。他忽然想起了一首詞,想起了往事。 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不見去年人,淚濕春衫袖。 月光如此沉重,心事磨損,成了薄薄的一層,盛不下這月光,落入心裡,竟然如此冰涼, 壓滿心頭的記憶,滿滿的,卻說不上來,沒有記敘,沒有抒情,只有這淡淡七個字:少年情事老來悲。他的文字已經淡到了平白如水的境地。徹骨的寒冷只化為淺淺的春寒,他緩緩地走著,回答女兒各種奇怪的問題。她還不懂人世的悲歡。 元夕之夜,姜夔他做了一個夢,安靜怦然碎裂,他的心又一次滴血。 肥水東流無盡期,當初不合種相思。夢中未比丹青見,暗裡忽驚山鳥啼。春未綠,鬢先絲,人間別久不成悲。誰教歲歲紅蓮夜,兩處沉吟各自知。 人已去,樓已空,一場苦戀,終成絕唱。 20年時光太久了,他從來沒有如此清楚地提到合肥,也沒有如此清楚地說起這段愛情。 早知如此,悔不當初。這一句話讓姜夔直接說出來,實在是不容易。 20年苦苦追求,20年風雨兼程,20年無語淚流,無數次的暗夜冷夢,化為一聲長嘆,幾個文字——這首詞寫得千轉百回,柔腸寸斷,到如今,故事好像已經講完了。 夢裡夢外,你依然是個不得已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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