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雜文隨筆 相忘於江湖

第23章 元好問:摸魚兒

相忘於江湖 李暮 5014 2018-03-18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歡樂趣,別離苦,就中更有癡兒女。君應有語,渺萬里層雲,千山暮雪,只影向誰去? 只影向誰去? 夜晚是個美麗的女神,卻中了一個魔咒,愛上了太陽神。然而這是個永恆的錯誤,黑夜一旦到來,白天必然退卻,永遠休止。夜晚為了追上白天,瘦盡了肌骨,每個早晨的露珠都是她的眼淚。日月輪迴,夜以繼日。就是這樣不停的追逐著,愛,不愛,愛,不愛…… 這是一個女孩子對我講的一個故事,我卻一直不喜歡這個故事,也不為什麼。也許是我害怕這個無始無終的過程,也許是我害怕這個無始無終的結果。 有一種東西,永遠都追求不到,可是又不能不去找它。而且我知道,這不僅僅局限於所謂的愛情。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歡樂趣,別離苦,就中更有癡兒女。君應有語,渺萬里層雲,千山暮雪,只影向誰去?橫汾路,寂寞當年簫鼓,荒煙依舊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風雨。天也妒,未信與,鶯兒燕子俱黃土。千秋萬古,為留待騷人,狂歌痛飲,來訪雁邱處。 這首詞前有一段小序:“乙丑歲赴并州,道逢捕雁者,雲:'今旦獲一雁,殺之矣。其脫網者皆鳴不能去,竟自投於地而死。'予因買得之,葬之汾水之上,累石為識,號曰雁丘。時同行者多為賦詩,予亦有雁丘辭,舊所作無宮商,今改定之。” 元好問生於1190年,詞的序文中說的“乙丑歲”即金宗泰和五年,也就是公元1205年,那麼寫這首詞的時候,元好問正好十五六歲。據說,當時元好問正和鄉里少年書生們一起赴并州趕考,在途中碰到了一個捕雁的人,他說他剛網到了兩隻雁,一隻掙脫了,他殺了剩下來的那一隻,可是逃脫的那一隻卻始終不肯離去,在死雁的上空盤旋哀鳴,稍後竟然一頭撞死在地上。元好問聽那老人講述了這個故事後便掏錢買下了這對鴻雁的屍體,在河邊上為這兩隻殉情而死的雁子壘起了一座墳,樹立一塊墓碑,名之為“雁丘”,為情動容的元好問寫了這首詞,算是一種祭奠吧。

一個情竇初開,花心綻放的白衣少年,他的心還是個多雨的時節,那種情感也還是水漉漉的。青色透明的心底,初涉情事,美好的願望已經長大,有的只是心疼。愛也心疼,忘也心疼。 他這樣詢問愛情: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 你知道,你沒有力量回答這個問題。也無力來談論生死。愛一個人的感受每一個人都會有,這不用多說。這是上天賜予你們的最珍貴的禮物,唯一遺憾的是,你們總是錯過。 所以,等你懂得了愛情並不是一個童話的時候,你才發現自己懂得了愛——也就是懂得了生命和陽光的珍貴。 如果這一切可以衡量,那麼權衡愛情的,不應該只是生死,還有寬容和憐憫。 你不能忍受愛情的殘忍。 等那場愛情過去,彷彿是一個故事結尾了。你已經走了很遠。

你第一次愛的那個人已經死了。那時候並不覺得自己有多難過,而是覺得她從來沒和自己認識過,像一個陌生人。你曾經責怪自己,為什麼這麼薄情。可是漸漸的,隨著時光的流逝,你發現時間並不能解決所有的問題。 你其實一直都不了解自己,不了解她,也不了解自己曾經付出的愛情。 多年以後,你再回憶起她,你的姑娘在你的心裡竟然是那麼的陌生。 你一直在想昨晚你做的一個夢,那是關於一個陌生人的,在夢中具體都發生了什麼,現在你努力去想,卻又什麼都想不起來了,一片茫然。 對於那個女孩子的死,你總以為那隻是一場幻覺。死無聲無息地到來時,一切依然是原來的樣子,她說:我依然記得那條小巷,記得你。那顆淚珠滑過她的嘴角時,她還微笑著。

你的心裡溢滿了悲傷的幸福,你知道,她還活著,她並沒有死。 那個夢的碎片在腦海中偶爾閃現,只是一閃……是一個陌生人,還有什麼就不記得了……陽光有些刺眼。 如果那個女孩子一直生活在你的夢中,那她算不算活著? 不知道,無可捉摸的思緒纖細而神秘,幾近迷失。 其實你無法讓自己變得理智,也無法讓自己變得冷靜。你甚至覺得自己本來就是矛盾的。 在你心裡她確實是活著的。 所以你從來不去看她安眠的那一塊土地,不願去看那裡的柳樹。甚至不願意提起那個地方。現實唯一不好的就是它太堅硬了。你從來不逼自己相信現實。 你無法不走入黑暗,哪怕是在如此明媚的陽光下,你依然能感覺到時光劃過自己時,留下來的痕跡遠比記憶更深,還有夢,一個你自己都無法掌握的感覺,那種莫名其妙的真實和触痛,深及骨髓。有時候你也懷疑,你是愛上了她還是愛上了愛情?

你依然還是一個孩子,你總是對自己說,在愛情上,你拒絕成熟,那是對少年愛情最難以言明的眷戀。 我看著元好問這首詞中的“歡樂趣,別離苦,就中更有癡兒女。君應有語,渺萬里層雲,千山暮雪,只影向誰去?”禁不住又一次流淚。 慢慢的這一切都會成為過去。珍惜感情的不會是你我兩個人! 你曾經答應過很多人,要變得快樂。你有讓自己快樂起來的理由。然而感情卻沒有辦法隨意的控制。 橫汾路,寂寞當年簫鼓。荒煙依舊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自啼風雨。 這兩句我始終覺得不好講通。 有人說“橫汾路”是當年漢武帝巡幸汾水一帶時路過的地方。 “寂寞當年簫鼓”是倒裝句,即當年漢武帝在此和大臣們筵宴歌舞,簫鼓奏鳴,而如今卻一片荒涼寂寞。其實作者真正的意思並不是僅僅感慨漢武帝的風流湮沒。而是說年年大雁都隨著季節遷徙,從這裡經過,當年漢武帝在世,大雁如此,現在漢武帝早已作古,大雁依然橫渡汾水。時間從來沒有眷戀過什麼。為之傷情的只是來此憑弔的人。如今簫鼓聲散,風流已往,徒存寂寞之意。

“荒煙依舊平楚”中的“楚”即從莽,“平楚”就是平林。這幾句說的是,在這汾水一帶,當年本是帝王遊幸歡樂的地方,可是現在已經一片荒涼,平林漠漠,荒煙如織。 “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自啼風雨”句,《楚辭·招魂》句尾均用“些”字,所以稱“楚些”。這句意思是武帝已死,招魂無濟於事。山鬼自啼風雨——《楚辭·九歌》中有《山鬼》篇,描寫山中女神失戀的悲哀。這裡說的是山鬼枉自悲啼,而死者已矣。 他讚美渴望的是那種絕對純粹的愛情。要么死,要么愛。 不久之後,元好問一行人來到了當時的大名府,即現在的冀魯豫交界的大名縣,元好問他們又聽說了一件令人驚動的愛情故事:有一對年輕的男女相愛了,可是家裡的人反對他們在一起,兩個人沒有辦法,為了不再分開,就偷偷一起跳水殉情了。可是人們並不知道,一直尋找他們,都沒有他們的踪跡。後來有人在池塘里挖藕的時候。才發現了他們的屍體。衣服還能分辨出來就是那兩個孩子。人們才知道他兩個已經殉情死了。

第二年池塘里的荷花盛開,每朵蓮花都並蒂綻放。 文字讓這個年幼的詞人通體疼痛。寫了另一闋《摸魚兒·問蓮根》。這一年,大約是金泰和4年,即公元1206年前後。 詞有小序,說的就是這個故事:泰和中,大名民家小兒女,有以私情不如意赴水者,官為踪蹟之,無見也。其後踏藕者得二屍水中,衣服仍可驗,其事乃白。是歲此陂荷花開,無不並蒂者。沁水梁國用,時為錄事判官,為李用章內翰言如此。此曲以樂府《雙蕖怨》命篇。 “咀五色之靈芝,香生九竅;咽三危之瑞露,春動七情”,韓偓《香奩集》中自序語。 問蓮根、有絲多少,蓮心知為誰苦?雙花脈脈妖相向,只是舊家兒女。天已許。甚不教、白頭生死鴛鴦浦?夕陽無語。算謝客煙中,湘妃江上,未是斷腸處。香奩夢,好在靈芝瑞露。人間俯仰今古。海柘石爛情緣在,幽恨不埋黃土。相思樹,流年度,無端又被西風誤。蘭舟少住。怕載酒重來,紅衣半落,狼藉臥風雨。

我查了不少書,也不知元好問這位鮮卑族拓跋氏的少年才子有沒有盪人心魄的愛情,史書記載,元好問出生後七個月,即過繼給他的任縣令的二叔父元格,21歲前,他過著優裕的公子哥兒生活。雖然隨著叔父遷徙奔波於任上,學習一直都搞得不錯,而且很早顯露出文學才華,8歲即因作詩而獲得“神童”的美譽。和大多數文學天才一樣,雖然學習好,他還是沒能考中科名,結果反而染上了大多數文學天才的通病,嗜酒。 我由此得出元好問先生肯定是個性情中人。少年不得意,那必定是敏感多情的下場。從這個角度,他的兩闋《摸魚兒》也就師出有名了。愛情好像是一杯光怪陸離的鴆酒,由不得你不品嚐,結果穿人肺腑。 全詞句句發難,直指人心,少年醇烈的愛情信仰讓他的文字有撲面而來的勁力。

白衣如夢的詩人站在水岸上,朗朗的星目中瀰漫了疼痛和惋惜。碧綠的湖面上,一朵一朵嬌豔的並蒂蓮花盛開。元好問沒有看到水里的倒影,猜不出來沉默相對的花瓣是幸福還是悲傷。他那麼難過,是觸動了他纖細的心事了吧? 他也愛一位姑娘,翩躚搖曳的綠色的荷葉,盛著天上落下的淚珠。 還是喜歡這首詞,相信一個傳說,或者相信一個神話,我們的生活就慢慢變成了美麗的夢境。儘管是悲傷的。 這闋詞裡面多用比興的語法,“蓮心”實指人心,相愛卻只能同死,其冤其恨,可想而知。這樣的起句,無非是作者感慨不已,率性的文字就是這樣。蓮心是苦的,人心也是苦的,生死相許,四個字糾纏成今生來世,成全自己那段奢侈的愛情。 憤怒有什麼用呢?沈水之後,兩雙手還緊緊地握在一起,誓言如水草早已經把生死穿起來,藕花開了,春天來了,再一次醒來看這個世間,遙遠的凡世湖岸上,依依佇立的少年人眼圈紅紅的。純真的詩人拍著殷殷作痛的胸口,到底只是心潮難平。

不要流淚。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我想得到的只是這樣相依終老的安靜的愛情。 詞中的“謝客”指南北朝時的謝靈運,據說他出生後就被寄養在錢江一位道士家中,直到15歲時他父親過世後才被接回,繼承父親康樂公爵位,家人因此稱其為客兒。每當夕陽西下之際,在若有若無的虛無縹緲的山嵐煙黛中,富貴奢華卻又屢屢被朝中權貴排擠而懷才不遇的謝靈運,常常命隨從夫役數十乃至數百人一起登山臨水,賦詩遊宴,以抒遣自己內心的感傷和寂寞。 “湘妃”是個傳說,說堯禪位於帝舜,把自己的兩個女兒娥皇、女英嫁給了舜,後來舜到長江一帶巡視久不歸家,兩位夫人便一起去南方尋找舜。卻得知舜已經不幸死在蒼梧之野,葬在九嶷山上。二女在湘江邊上,望著九嶷山痛哭流涕,她們的眼淚灑在竹葉上,斑斑淚痕不去,竟成“斑竹”。娥皇、女英痛不欲生,便跳入波濤滾滾的湘江,化為湘江女神。 兩個故事都是憂愁的,可是怎麼有這兩個辛苦的少兒女讓人痛心呢! 這闋詞中,我最愛的偏是最末一句:蘭舟少住。怕載酒重來,紅衣半落,狼藉臥風雨。這是元好問的心事。年輕的元好問雖然才華出眾,卻科場屢試不利,直到32歲那年才得中進士。這年詩人16歲,春上離家赴京趕考,在蓮花盛開的初秋返回,這次依然是失意而歸。人生之事,十之八九多不如意。更何況是這嬌貴易折的愛情。 落花流水相逢,少年心亂。 元好問經過蓮塘時聽說了這個故事,便令舟子停下來,望著一潭碧水,並蒂蓮花綻放,風雨流年,怕再來的時候,荷葉衰敗,蓮花已經是穿不起來的寂寞紅衣。 我有些徘徊,不肯上岸,在夕陽下的河水里,痴痴地等著,等待神啟: 童貞的愛情到底是不是唯一的愛情呢? 孩子的心態到底要不要繼續保持呢? 這一輩子就這樣淡淡地走向盡頭。回頭看見的是夕陽,還有身後那個人熟悉的臉龐。你能給與她的只是一個微笑。然後就是寂滅。八百年的時間如一朵花開花落,轉眼間。到了今天,我們已經不再像古人那麼迷信上天了。 還是回到古代好,那時候迷信,還相信來生。奈何橋上,孟婆的那杯忘情水不喝。就會有幸福等著。 忘記,長大,堅強,快樂,明朗,健康。都應該是美好的。所以我必須學會忘卻。 我在網上看到一個帖子,說魚的記憶只有7秒,7秒之後它就不記得過去的事情,一切又都變成新的。所以在那小小的魚缸裡它永遠不覺得無聊,因為7秒一過,每一個游過的地方又變成新的天地。它可以永遠活在新鮮中…… 我寧願是只魚,7秒一過就什麼都忘記,曾經遇到的人,曾經做過的事就都可以煙消雲散,可我不是魚,所以我無法忘記我愛的人,我無法忘記牽掛的苦,我無法忘記相思的痛……魚看不到相愛的人流淚,卻可以感覺到對方的心痛,這一生,我們都無法做只自由的魚。 對於我的女孩的死,我始終不得要領。甚至不知道她死的時候是否真的感覺到了幸福,她死的時候,是流著淚的,那雙純淨的眼睛望著我,一遍又一遍地說: 我依然記得那條小巷,記得你。 我祈禱那個瞬間永遠不會逝去,那條小巷的盡頭,她望著我,向我伸出了手。 可是現在,我卻依然是孤身一人,站在這裡,瑟瑟的秋葉落滿街頭。所有的一切都彷彿是昨日的,我也是…… 湯顯祖在《牡丹亭·題詞》中說:“情之所至,生可以死,死可以復生,生不可以死,死不可以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可是現在我才發現,那所謂感情的極致,不過是一包毒藥。如果可以選擇,我會拒絕擁有這種愛情。我選擇的是安靜和平緩。一種相依為命的日子,平靜而從容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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