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雜文隨筆 相忘於江湖

第22章 蔣捷:虞美人

相忘於江湖 李暮 2984 2018-03-18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細雨濕流年 2003年陽曆五月份,正是春天,本是春暖花開的好時節,卻正值非典疫情囂張的時候,我從北京倉皇逃到了老家。無論走到哪裡都是人心惶惶的。在老家也是不准出門,整天憋在屋子裡,無所事事,晚上也睡不著……於是我總是那樣坐著,看幾頁書,然後開始跑神,也不知道到底在想些什麼。這是唯一自由的樂趣,什麼都可以想,什麼都可以不想。 回過神來,夜已深了。 不知道什麼時候下起了雨,瀟瀟的雨聲,徬徨,我坐在書桌前,心裡一動,不是說,春雨細無聲嗎? 而今夜,夜雨蕭索竟有些秋意,這雨聲細切密集,如蠶嚼食,我想起有一闋詞: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我似乎也並不老,也許還沒有足夠的傷心事,讓我能坐聽夜雨到天明。這首《虞美人·聽雨》是南宋蔣捷寫的最好的一首詞,我並不能確定自己真能理解“壯年聽雨客舟中”“而今聽雨僧廬下” 這些人生況味。但是我非常喜歡它。具體什麼時候背下來的這首詞,我已經記不清了,反正那時候只是個孩子,更確切的說是個倒霉的孩子,不超過14歲,一個人在一個偏僻的小鎮上求學,那時候大約喜歡的就是“少年聽雨歌樓上”這句。 就和現在的心境一樣,少年聽雨。 少年心應是什麼樣的?我有時候問自己。歷世浮沉的人們多數認為“少年不識愁滋味”,少年的愁大約等同於易消的春雪,薄薄的一層,哈一口氣,就消失得無影無踪了。也許是吧,我不確定。我唯一能說起的就是心裡有一根絲,好像很久很久就有了,也不知道它來自何處,有一雙莫名的手在糾扯它,感覺心也一點一點地越來越小了,有一天它總會被抽了去。有時候會莫名其妙地難過,在不經意之間,說這是沒來由的愁,是閒愁,我也不想辯駁,還是叫春愁吧。

那種愁是最生動的寂寞。 可以肯定的是,這種寂寞會死去的,而換之而來的不再是無緣無故的難過了。 雨聲越來越綿密,絲絲落落的,我想出去。 我終於冒雨走了出去,有些涼,雨細如絲,拂面落下,竟然像淚水。那是久違的感覺。 等你發現自己很久很久沒有一個人黯然流淚了,我想告訴你,你已經不再是少年了,長大了,這似乎是一件可惜的事情。你會忽然間發現,我已經失去了歌樓之上、紅燭之下眉目如煙的年華,最後一次無端難過的時候,怕已經是身在別處。 如果到了壯年會是什麼心境呢? 蔣捷生當宋、元易代之際,約為宋度宗咸淳十年(1274)進士。四年後,宋朝就亡了。他年青時曾貴為一介公子,大概和所有的風流多情子一樣,定是翩翩一騎的白衫兒,歌樓酒館,歌酒留香,深情款款的紅袖兒為他魂牽夢縈,到頭來也還逃脫不了好夢無痕。

少年的心依然老去。今生今世,有許多寶貴的東西我們注定要失去。 和時間相比,所有的人都是不幸的,和歷史相比,所有的人都是渺小的,因為我們只能是客人,客人!沒有人能真正地把握自己的命運。你能選擇的只是眼前的一條毫無特點的小路。 宋亡後蔣捷為保持氣節,隱居竹山不仕。那隻能是咀嚼年華萎縮的時光,戰亂流離,江闊雲低,雨聲已經籠罩詩人的整個世界。 “悲歡離合總無情”,經歷世事紛紜的詩人回味一生,感慨萬端。他已沒有晏歐的瀟灑閒適,沒有秦柳的優游快意,沒有東坡的豪邁曠達。時光飛逝,他曾道“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一翦梅·舟過吳江》);憂離傷亂,他曾道“此際愁更別。雁落影,西窗愁月”(《秋夜雨·秋夜》);經歷風雨飄搖,意蘊層層沉積,終在暮年“淒涼一片秋聲”《聲聲慢·秋聲》的心境中凝結為小令詞:《虞美人·聽雨》。

這首詞言簡意深,不僅以其貯存的豐厚的人生意蘊而耐人咀嚼,更因其獨到高妙的藝術表現而卓立詞壇。 聽雨……這是一動人的詞語。這更是一個動人的動作。也是一個耐人尋味的情趣。 人還是原來的人,耳朵也還是原來的耳朵,那雨聲也還是原來的雨聲,只是聽雨的心不同了。 想來自古的文人墨客都聽過雨,大約也都產生過這樣的聯想,雨聲如泣,滴在自己的心上!而今夜我一個人在曠野裡驀然佇立或獨行,而現在正值深夜,一個少年把自己連在這無邊無際的瀟瀟夜雨中怕也是一種寂寞的風景,只是沒有人能欣賞到而已。我是個多愁善感的人,其實這句話多少有點矯情,這天底下,有幾個年輕人不是多愁善感的,他只是不說而已。 誰沒有一個不眠的夜晚呢?無論如何都睡不著,一個影子站在你的心頭,扯那根細細的絲,時光過得真快,我們真的很無力,我們什麼都留不住。在這個夜晚,你忽然看見自己,和你對視。盈盈的雙眸裡,流露出來的是久違的溫暖。你是不是不自覺地流了淚呢?

等我回來,家人睡得正熟,我卻是濕淋淋的了。剛才醞釀出來的一點愁緒,一進屋,就都散了,真是可笑的心事。夜晚出遊,其實對自己以往歲月的尋找,或者是對自己人生不得已的一次小小的祭奠。 我記得東坡和張懷民夜遊承天寺,也算是僧廬吧,只是他們不是聽雨,而是夜遊。那一夜是冬天,老歷十月的時候,看他那時月色,我就又想到了秋夜,可惜今日始明白,不在時值,唯在人心情趣,雖是冬月歲寒之際,仍然有遊夜人見“月色入戶,念無與為樂者……懷民亦未寢,相與步於中庭。” 那是人心最為明澈的一刻。沒有鐘聲,沒有烏啼,沒有霜落,只有月明如水。風過無影,沒入松林。 東坡的一生波折榮辱歷盡,內心那塊乾淨的天地依然沒被沾染過。所謂“唯大英雄能本色”,誠哉斯言!能一起遊夜談心的人,定然是志同道合的好友。月光下,兩人欣然起行,夜色冰峭,“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

這樣的時光能有多少,這樣的朋友又有幾個呢? 東坡千古雅人,這張懷民也不是祿蠹等閒,他和東坡一樣的遭遇,謫居黃州,並不以官場失意為患,在長江邊築亭,觀水聽風,坦然適意於江湖,宋神宗元豐三年(1080)蘇軾也被貶謫到這裡,兩個人一見如故。東坡為其亭命名為“快哉亭”,還填下了一首詞凜然豪氣《水調歌頭》相贈。 落日繡簾捲,亭下水連空。知君為我新作,窗戶濕青紅。長記平山堂上,一枕江南煙雨,杳杳沒孤鴻。認得醉翁語:“山色有無中”。一千頃,都鏡淨,倒碧峰。忽然浪起掀舞,一葉白頭翁。堪笑蘭台公子,未解莊生天籟,剛道有雌雄。一點浩然氣,千里快哉風。 這闋詞是寫於元豐六年,蘇軾來到黃州三年,我喜愛蘇軾並不僅僅是因為他的文字,為人處事也很有名士風流的韻致,讓我欽佩,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但保存一點浩然之氣,天地千里,可送風入我胸懷。

這樣的人正配得起明月古寺。好友出遊,好景可記,世事只能算是塵夢。有月可以出遊,有雨也可以出遊的,像當年毛澤東,蕭三等人長沙求學時,每大雨必登山一樣,那是超然物外。 超然物外,怕不是誰都能做到的。正像東坡說:何夜無月?何月不照人?何處無竹柏?但少閒人如吾兩人者耳!我也想說:昨夜不會再有了,而昨夜的呆痴的少年,也已經不會再有了。 雖然我知道,以後還有人說這些話。 我仍然還只是個少年,總是被動人的文字輕易地打動。那或許還只是一種臆想。生活遠比我想像的複雜,也或許遠比我想像的簡單。我不過還是一個時光請來的客人。一路行走,走向更遠的地方,離開少年,走向中年,然後離開中年,走向老年。最後走出時間。

我的歲月只不過是,在路上。 今天一早,我竟然發起燒來,大約是病了。我自己卻只想為昨夜的我哭上一通。 這些寂寞寫意的話,說出來都是一種寂寞的境界。根本就不會考慮餘子眾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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