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雜文隨筆 相忘於江湖

第21章 趙佶:眼兒媚

相忘於江湖 李暮 2231 2018-03-18
玉京曾憶舊繁華,萬里帝王家。瓊林玉殿,朝喧弦管,暮列笙琶。花城人去今蕭索,春夢繞胡沙。家山何處,忍聽羌笛,吹徹梅花。 忍聽羌笛,吹徹梅花 那些往事不堪回首,一段恥辱而絕望的生活,彷彿是一場噩夢,無法醒來。 1127年冬天,大宋的兩代皇帝都被囚禁在松花江頭的五國城裡。他們父子二人在雪地上凍得瑟瑟發抖,我赤著腳在雪地里為金人跳舞。他們不敢看我,是的,抑或是不忍。那些粗暴的強者陶醉在侮辱弱者的快樂中。這也沒什麼,弱肉強食的道理我懂。 陛下,只要是你願意活著,我就陪你活下去。我這樣對他說。 他流著淚,說對不起我。 我搖搖頭。不,你沒有對不起我…… 他到底還是不知道,他對不起的是大宋的萬萬臣民。

陛下,這是我看到的。我是對徽宗皇帝說過,我的確不恨他。 他,本來是個風雅的王孫浪子,和南唐後主李煜一樣都是生活在玻璃瓶中的王子,這勵精圖治的經國事業根本就不是他們能幹得了的。 還是章惇的眼毒,早就看透了他“輕佻不可以君天下”,可是皇太后堅持。少年任性的王子轉身成了高高在上的帝王。其實,在他天真的心裡,根本就沒天下,他愛的是筆墨淋漓,之後一個心滿意足的笑容。他要的是快意自在,他要的是精美絕倫。 那時候我只是他宮殿裡的一名舞姬。一曲曼舞落幕,贏得他破顏歡笑。賜我伴駕,賜我綾羅,雨露恩寵。他問我,你高興麼?我垂頭無語,其實,我想說這都不是我想要的。 我只要你能遠離奸佞,斧正朝綱。只是我無法把這些話說出口。陛下,你看我的眼睛,可有妖媚爭寵的念頭。

你開始慢慢寵愛我,愛我,你說,你這麼美,這麼好,我怎能不愛你! 我甜甜地笑著。只是你讀不懂我這笑容裡的寂寞和蒼涼,帝王的愛情從來都是一杯美麗的鴆酒,馥郁,誘惑,一口飲下,也就走到了命運的盡頭。 陛下,你可見到哪位恣情的皇帝有了善終? 你不懂,雖然你貴為天子,你還是不了解命運的淒涼。更何況你根本就不想明白這些,一杯鴆酒飲下,你任用蔡京,朱勔,縱容童貫,橫徵暴斂,大興土木。 壓抑的民心,沸騰;貪婪的強虜,壓境。你都可以不管,萬千江山再美也美不過你瘦金字鐵畫銀鉤的一撇。 陛下,跳完這支舞。金兵就攻破我們的皇城了。 我只能這樣做。那句逆耳的忠言,說出口,我們的家國已經覆亡了。 皇室宗族、王公妃子,一萬四千餘人被金人擄去。人們都恐懼到了極點,甚至連哭泣都忘記了。那年的冬天分外寒冷,寒風凜冽,積雪盈尺,上百里之內荒無人煙。你是那麼害怕,瑟瑟發抖。九年來,你百般屈辱受盡,五國城內,青衣陪酒,低眉乞憐,只為活下去,你接受了他們為侮辱你而降封你的名號“昏德公”。

只要你願意活下去,我都願意陪著你。哪怕他們蹂躪我,污辱我,讓我跳舞我就跳,讓我唱歌我就唱。我只願你活下去,就算是這樣屈辱地活著。 你還是忍不住流了淚,儘管你不想讓別人看見你如此的軟弱。 他們終於笑夠了,放我回到你的身邊。我努力地向你笑笑,我用我的眼神再次問你:陛下,死,是那麼容易。你何必非要選擇這麼艱難地活下去呢? 你躲著我的眼睛,不再看我。你這麼寂寂默默地睡著了。 也許你又夢到了汴京,你甜甜地笑著。這片刻的歡樂足以安慰你的羸弱的生命。 天空陰沉,又要下雪了,笛聲傳來,雪花飄落。那個金兵又吹起了嗚咽悲涼的羌笛。 驚醒後,你悵悵地望著窗外,喃喃地說:這曲是《梅花落》。 是的,是梅花落。這次我忍不住落淚了,我的確不恨你,你就是你。是那個高高在上的王位害了你。我小聲說,填首詞吧?

填什麼呢?說著,你緩緩念了出來: 玉京曾憶舊繁華,萬里帝王家。瓊林玉殿,朝喧弦管,暮列笙琶。 花城人去今蕭索,春夢繞胡沙。家山何處,忍聽羌笛,吹徹梅花。 你寫的詞真好。字字句句,皆是血淚。你讓我為你唱歌,就唱這曲《眼兒媚》。 我就唱,聲音婉轉,就像當初在你的瓊林玉殿歌唱一樣。我的心裡充滿了對你的愛戀和痛惜。我的歌聲引來了金人的軍官,他們把我帶走了。要我為他們歌唱,他們猖狂淫褻的笑聲裡,你還是一如既往地選擇了屈服。 你痛苦的眼神,也說明不了什麼。苟且地活著的人是多數的。 這樣的日子不會有盡頭,這是你選擇的。十四萬人齊解甲,更無一人是男兒。花蕊夫人所做的,我也會做,只是無法選擇自己應該用什麼方式活下去。

“為了讓你活下去,我會聽他們的,為他們唱。”我淡然地拋下這句話,轉身隨他們離去了。 一個被人覺得可憐,自己又需要人可憐的帝王,根本都沒意義存在。我能做的,只有這些。上車的時候回過頭去,看到漫天揚起的雪花,很美。 一天,一天,一天的過往,冬天就這麼熬過去了。已經是初春了,最後一次被金人帶走,院子裡的一株杏花開得正好。爛漫,乾淨,芬芳…… 我已經無力再活下去。決定死的當天,很晚很晚我才回來。已經是深夜。你當然還沒有睡,搖曳的燭火明滅,案几上有一張素箋,有你精美的字跡,哦,是一闋新詞: 裁剪冰綃,輕疊數重,淡著胭脂勻注。新樣靚妝,艷溢香融,羞殺蕊珠宮女。易得凋零,更多少無情風雨。愁苦。問院落淒涼,幾番春暮。

你這次毫無掩飾地流淚了,睡不著,也不再做夢了。我知道,你也煎熬到了頭。大宋在南方的消息隱隱約約也傳過來過,怕是沒有希望贖我們回去了。你的小兒子即位了,仍然是大宋的皇帝。杏花開了,燕子來了,而我們卻沒有能力再走進春天。我為你唱完這闋詞吧! 杏花開,杏花敗。國破山河在,我們不過是見證山河破敗的恥辱。不知道南方的春天現在什麼樣子?燕子應該知道的,它一路飛來,應該什麼都見過了,千山萬水,萬水千山。 或許它這是從汴京飛來的吧。或許是。 我們已經離開得太久太久,幾乎已經忘記了那裡的樣子。夢,終於做到了頭! 你的詞寫得多好!我慢慢地閉上雙眼,沉沉地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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