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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賀鑄:青玉案

相忘於江湖 李暮 4181 2018-03-18
凌波不過橫塘路,但目送,芳塵去。錦瑟年華誰與度?月橋花院,瑣窗朱戶,只有春知處。飛雲冉冉蘅皋暮,彩筆新題斷腸句。若問閒情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 一個人的詩意江湖 賀鑄,字方回,和溫庭筠一樣都是奇醜無比的詩人。宋史說他身高七尺,頭髮稀少,面色鐵青,眉目聳拔有英氣,以至於人們給他起了個外號叫做“賀鬼頭”。不過他的詩詞文章甚是了得,特別是填詞,文思精到,不能被忽略。 賀鑄在北宋詞人裡,堪稱是一個異類。他與蘇軾交遊甚好,政治上也傾向於保守,卻不入蘇門;他和晏幾道一樣都是出身貴族,家道中落。他的詞風分為兩類,一類婉約,頗似小晏,但是在為人處事上不似小晏孤高自許,沉溺於自我;一類豪放,獨樹一幟。賀鑄出身皇后家族,才兼文武,門第高貴而屈沉下僚,開始擔任武職,後經李清臣、蘇軾推薦,改文職,人生際遇可謂奇特。

賀鑄的相貌雖然醜陋,但身材魁偉,五官線條硬朗,英氣逼人,又一副好漢的氣質,當時人們說他有劍客風範。這種作風,在他的名作《六州歌頭》一露無遺,時人稱為“雄姿壯採,不可一世”: 少年俠氣,交結五都雄。肝膽洞,毛髮聳。立談中,死生同,一諾千金重。推翹勇,矜豪縱,輕蓋擁,聯飛鞚,斗城東。轟飲酒壚,春色浮寒甕。吸海垂虹。閒呼鷹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樂匆匆。似黃粱夢,辭丹鳳;明月共,漾孤篷。官冗從,懷倥傯,落塵籠,簿書叢。鶡弁如雲眾,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動,漁陽弄,思悲翁,不請長纓,系取天驕種。劍吼西風。恨登山臨水,手寄七弦桐,目送歸鴻。 這首詞是他自敘生平之作,如今讀來,依然讓人心血湧動。但過片到“似黃粱夢”,筆鋒一轉,萬千豪氣凝固,轉而低沉緊促。自己離開京城之後,孤舟揚帆,順水漂流,唯有明月相伴,而自己所供的新職,官品卑微,無非是略供驅使武士。他感嘆,當今北方國事吃緊,強虜壓境,自己卻無能為力。

獨立寒秋,寂寞蝕骨。自己雖然更改了武將職銜,為文職,亦還是“落塵籠,簿書叢”的閒置小吏。國事頹萎,人事迷茫,漫長的消磨沒有盡頭,這一種鬱積實難言說。 他的知己程俱,為他的詩集作序,曾說賀鑄身上有種讓人難以理解的矛盾個性,他年輕時俠氣逼人,馳馬走狗,狂飲縱酒,意氣風發。然而到空閒下來,常常坐在窗下埋頭讀書,善寫一手秀氣精美的小楷,雌黃不離手,一副苦讀聖賢書的書生模樣;他儀容甚偉,形貌有如劍客道士,但是偶爾戲作長短句,卻都寫得雍容妙麗,極盡幽閒思怨之情;他平時慷慨激昂,性格豪邁,問策論道,無一不擅長,似乎不是個無意用世的人,可是每到賭博遊戲時,卻總是猶豫不決,瞻前顧後,如同未出閣的閨女一樣膽怯。

這樣的一段描述,確實讓人不可理解,只能認為,賀鑄是個雙重性格的人。他既粗獷又精細,既豪邁又拘謹,既衝動又沉靜,既狂放不羈又婉轉深情,寫詩作文,常常風格迥異,判若兩人。 《宋史》記載,賀鑄“其所與交終始厚者,惟信安程俱”,他一輩子,並沒有什麼真正的好朋友,一輩子交好的也就是程俱一人而已。他的內心應該是孤獨的。其實從他的文字,例如《青玉案》,可以知道賀鑄其實是一個很敏感的人,內心纖細,可是他從小習武,相貌也很粗豪,多少會有一個反差,恐怕是他自己也不知道的。平日里縱酒行樂,那不過是自己安慰自己的變相手法而已,有些人就是這樣。你看起來他在笑,在市井的表現自己,其實他的內心一直在孤獨地喊叫,只是你聽不到而已。這樣看來,賀鑄就應該是一個貌似外向而實則內傾的人,既驕傲又自卑,既狂放強悍,又憂鬱脆弱。

也許在他喝酒的時候,在他歡笑格鬥的時候,他的內心充滿的是不安的空虛。一個人靜下來,他細細地品嚐自己的孤獨和悲傷,敏感的內心陣陣疼痛。所以他表面上狂放不羈,其實不過是為了平息過分細膩的內心的動盪;正因為骨子裡的自卑,這自卑也許來源於沒落的家世,甚至是醜陋的相貌,才更加強烈地激發了他外表的驕傲,激發了他的好鬥,以至於他“與人語不少降色詞,喜面刺人過,遇貴勢不肯為從諛。”狂妄強悍的作風,充滿了一種歇斯底里的反抗。 細細體味他的文字,漸漸走進他的內心,你會發現,這個孤芳自賞的人的心裡面,一直蘊含著寂寞的渴望,而且,他知道,一闋《踏莎行》,他的內心的掙扎,歷歷呈現: 楊柳回塘,鴛鴦別浦,綠萍漲斷蓮舟路。斷無蜂蝶慕幽香,紅衣脫盡芳心苦。返照迎潮,行雲帶雨,依依似與騷人語:當年不肯嫁春風,無端卻被秋風誤!

《白雨齋詞話》評這首詞:“騷情雅意,哀怨無端,讀者亦不自知何以心醉,何以淚墮。”詞中與其說是感嘆荷花,可憐閨中怨女,還不如說是詩人自況,文字流露出的那種寂寞惆悵的情緒,很多人都有過,好像是錯過了什麼!我們僅有的一生,來不及細想,已經失去了很多。這樣微妙的文字裡,我們看見的是賀鑄那顆孤寂的心靈。 賀鑄是寂寞的,他是宋太祖孝惠皇后的第五代族孫,其六代先祖亦有廣平郡王的封號,這是個值得誇耀的高貴門第,但是中道沒落的境遇只能讓他仰人鼻息地過日子。做武官時他愛好雅緻,多寫文章,恐怕同僚之中真能與他有共同語言人寥寥無幾,不過後來就算轉為文官,他身上原有的粗豪放縱之氣恐怕又和讀書人格格不入,雖然大家偶有唱和,終究不能交心。所以他無論在什麼地方,似乎都是人群中的異類,無法擺脫根深蒂固的孤獨感。他始終是不得意的,其實,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他太個性,太隨意,太藝術。政治這種事情,不是他能玩得了的。所謂的機會,並沒有給這樣的人做過準備。晚年賀鑄寓居於蘇州橫塘,一個並不見得很美麗的地方。

凌波不過橫塘路,但目送,芳塵去。錦瑟年華誰與度?月橋花院,瑣窗朱戶,只有春知處。飛雲冉冉蘅皋暮,彩筆新題斷腸句。若問閒情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 一日他偶遇一個美麗的女孩子,匆忙之間只能看到那人曼妙婆娑的身影,讓他怦然心動,等他回過神來,人已經沒了踪影。不勝悵然,想入非非。心懷惆悵,回到家裡,低徊不已,就寫下了這首小詞。這樣的心情當真是幽微,起始就拈用了曹植《洛神賦》裡的“飄忽若神,凌波微步,羅襪生塵”的句意。悵惘之情溢於言表。黃庭堅認為這首詞堪比秦觀的名作《好事近·夢中作》:“春路雨添花,花動一山春色。行到小溪深處,有黃鸝千百。飛雲當面化龍蛇,天矯轉空碧。醉臥古藤陰下,了不知南北。”就寫詩一首《寄賀方回》感嘆:“少游醉臥古藤下,誰與愁眉喝一杯?解道江南斷腸句,只今惟有賀方回。”可見對賀鑄的推崇。所謂斷腸,說的就是纏綿溫婉。

這首詞結句:“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是篇中精華,連用三種景物,表達自己內心的愁緒,意境充盈漲滿,賀鑄因此得了個雅號“賀梅子”。 艷遇,似乎是一個充滿了空間的意象。故事裡沒有主角,幾乎可以沒有地點,只需要一個路口,一個眼神,就夠了。時間千年過往,花開花落,斗轉星移,到底不變的還是一個真心。 這首詞所說的艷遇到底屬不屬實,已經不可查證。流水落花一相逢,或許那也只是一個錯覺。其實賀鑄和妻子趙氏非常相愛。趙氏是宗室之女,卻甚是賢惠,夫妻之間感情深厚,可惜的是他們沒有足夠的幸運。 好像記得一本書上說,婚姻之事,好的分為和諧,幸福,美滿,三種。和諧已經是難能可貴,夫婦得以互相體貼,日子也能稱得上好了。但是只是這樣尚不能稱為幸福。幸福的夫妻不但要能體貼對方,而且能心意相同,寵辱與共,這樣的日子是幸福的,美好的,但是只是這樣依然不能稱為美滿。多少夫妻情深義重,卻不能得享永年。一方折去,美而不滿,仍然不能算是上上的婚姻。

看這世上,能有美滿婚姻的倒有多少呢?在他五十多歲的時候,他的妻子去世了。難過的賀鑄寫了這闋《思越人》: 重過閶門萬事非,同來何事不同歸?梧桐半死清霜後,頭白鴛鴦失伴飛。原上草,露初晞,舊棲新壟兩依依。空床臥聽南窗雨,誰復挑燈夜補衣! 這闋詞與蘇軾的《江城子》並稱為宋人悼亡詞中雙璧。都是情之所至,筆之所至,沒有雕琢宣講,都是淒然的自語,也就感人至深。 《思越人》詞牌更常見的名稱是《鷓鴣天》,賀鑄習慣為自己的詞作另外起個別名,所以這闋詞他也給起了個名字叫做《半死桐》,古人一向認為梧桐是夫妻情義的象徵,其中感懷,大約如此。通篇沒有華麗的字眼,沒有典故,只有喃喃自語,暗自傷神。他已經老了,當年江湖漂泊的雄姿英風早已經蕩然無存,一個人守著燈火,孤獨地坐著。自然而然想起妻子“挑燈夜補衣”的事情來。

賀鑄年輕時曾寫過一首《問內》。詩中曾經寫過的事情:妻子在大暑天氣裡替他縫補冬衣,他覺得沒有必要,趙氏笑著說:“等天冷了再做就太遲了啊!” 賀鑄家境一直貧寒,一個人在外邊沒日沒夜地忙碌著,所得依然很少,他是愧疚的。妻子賢惠,那種未雨綢繆情義他怎麼能不懂。綿綿情意無不自一針一線中傳遞出來。這一幕足以刻骨銘心,什麼時候想起來,什麼時候難受。所謂“貧賤夫妻百事哀”,夫妻之愛並不一定要轟轟烈烈,點滴之間,足以斷腸。在孤寂的夜裡,外邊雨聲蕭索,他的心必定是冰涼的。 趙氏死後,賀鑄退居吳下,又在寒苦孤寂中度過了二十多年,史書記載退居以後,賀鑄不再像當年一樣任性使狂,變得平和了。也許他已經累了,意冷心灰。 《獨醒雜誌》記他曾作一詞,有“當年曾到王陵浦,鼓角悲風,千載遼東,回首人間萬事空。”後來他死於常州北門,門外果然有個名叫王陵浦的地方,時人認為與秦觀死於藤州的事一樣,都是“詞讖”。一說而已,不必認真。倒是這“回首人間萬事空”一句,甚是傷心頹廢,年少時激昂壯烈之氣早已經不存半點了,歲月悠悠流逝,生命慢慢消磨。

在回過頭去,暮色蒼茫,自己還是孤零零地站在世上。原來喧鬧的人生只是一場荒誕的鬧劇,宛如一夢。只是醒來的時候,已是暮年。生命孤獨的意思再一次被重申。死顯得異常的寂靜,寒冷。他死於一個僧舍之中,在宜興清泉與趙氏同穴合葬。豪氣一生的烈士壯心,終於歸於空寂。 我努力地想復原他的樣子,一個豪邁的勇士,一個肝膽的書生,一個才氣橫溢的遊俠兒? 也許是。也許都不是。 在一個遙遠的年代,一個透明的青色世界,一川煙草,滿目遙遠,只有他的一把刀是黑色的,平靜得像是醉了一場花酒,線條粗獷的臉上一道漆染的眉遙遙飛插於鬢際。 這九月的天空只有忠實於孤傲的詩人才懂得欣賞,在一個霏霏小雨的黃昏他守著一朵怒開的菊花,衣衫濕透。在那個滿城飛絮的故鄉,他纏綿吟唱,手指叩擊著刀鞘,如一陣馬蹄不緊不慢地踏秋而去。 這是他一個人的詩意江湖,一個孤獨的遊俠兒,騎著五花馬,路過你長髮飄飄的路口,梅子黃了,天空下著連綿的小雨。你對著一條寂寞的長路微笑,他會騎著馬到來。那是他的歸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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