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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李煜:虞美人

相忘於江湖 李暮 4753 2018-03-18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多少恨 櫻桃落盡春歸去,蝶翻輕粉雙飛。子規啼月小樓西,玉鉤羅幕,惆悵暮煙垂。別巷寂寥人散後,望殘煙草低迷。爐香閒裊鳳凰兒。空持羅帶,回首恨依依。 寫完這闋詞,李煜就有不祥的感覺。櫻桃本來就是朝廷祭祀祖先的常用祭品,櫻桃落盡,南唐的國運也真的就到了頭。一言成讖。 宋兵果已南進,精於權謀的趙匡胤連用詭計,讓李煜頻頻失誤,李煜接二連三地錯殺了猛將林仁肇,忠臣潘佑、李平,自毀長城。 而且樊若水這個人在關鍵時刻竟然投降了趙宋,樊若水頗有才學,就是因為在南唐一直不被重用,竟然開始懷恨朝廷,一氣之下叛唐投宋,向苦無渡江良策的趙宋謀劃出了渡過長江天險的方法。長江之險已不可據。

李煜徹底陷入了慌亂。他沒有採取任何有力的措施應急。而是更加消極,沉醉在溫柔醉鄉,詩書牢騷,空自惆悵。 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幾曾識干戈。一旦歸為臣虜,沉腰潘鬢消磨。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離別歌。垂淚對宮娥。 公元975年宋兵破金陵。李煜肉袒出降,第二年正月,李煜和滿朝文武大臣一行人等被解押到汴梁(今河南開封),李煜一身白衣紗帽戴罪明德樓下。得意洋洋地趙匡胤來到李煜的面前,陰陽怪氣地稱讚了一句:“好一個翰林學士。” 李煜好像被針刺了一下,打了個寒顫。他知道自己的好日子已經過完了。 宋廷有意侮辱他,以他屢召不降,又起兵抗拒,封之為“違命侯”。李煜低著頭,淚流如雨。這只是苦難的開始。國家已經被傾覆了,自己至多不過是勝利者的一個玩物。

《破陣子》這闋詞的上片回憶的是被俘前的生活。前兩句大處著筆,總寫江山之盛,四十年祖輩三代苦心經營的三千里錦繡的山河,都是因為自己不善於使用人世強權,不懂得武備攻伐而最終給白白葬送了。 他始終參悟不透,家國天下到底有什麼區別?為什麼一定要有個你死我活的結果呢? “生於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為人的幼稚,處事的軟弱,這些性格難道就能葬送一個國家嗎?然而事實正是如此。他為自己的無能感到內疚,他為錯殺了潘佑、李平感到後悔,他為故國的淪於己手感到不安,他也為城破之時沒有殉國而感到慚愧。與其苟活求辱倒不如一刀兩斷地干淨地死了的好,那樣至少可以用鮮血洗刷掉自己的昏聵、懦弱和無能。 他不是個勇士,不是個豪傑,更不是個英雄,他只是一個飽讀詩書的風流雅士。他的骨頭里充滿的是柔軟的哀傷和明澈的自我憐憫。而不是混濁凜冽的烈士尊嚴。

所以當俘虜的那一天,他感受到的是轟然坍塌的悲劇性人生的無奈和無助。他哭了。所有自以為有骨氣的人都認為李煜苟活下來,是懦弱和卑怯的。 我卻從中感到了更深一層的悲哀。當趙匡胤得意洋洋地嘲笑李煜的時候,他只是簡單地把李煜當成了自己的俘虜,當成了被老虎按在爪下的狐兔,當成了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趙匡胤看不透李煜眼神中的悲哀,其實也包括了他趙皇帝突然暴斃的無奈和徒勞。 李煜被封為“違命侯”的同一年,太祖趙匡胤突然不明不白地死掉了,太宗趙光義即位,李煜被改封隴西郡公。這個趙光義比趙匡胤更加不堪。他只是一個雄強野蠻的公狼,擅長於殺戮和強暴同類。他一生所作所為只是讓人恐懼和不安。 多少恨,昨夜夢魂中。還似舊時游上苑,車如流水馬如龍,花月正春風!多少淚,斷臉复橫頤。心事莫將和淚說,鳳笙休向淚時吹,腸斷更無疑!

李煜被趙氏兄弟玩弄於股掌之上。這當然是無話可說的。敗寇只能是一個玩物。人類在某種意義上一直在有步驟有謀劃地進行著集體對抗和集體屠殺。玩弄高貴的東西,向來是野心勃勃的人們惡毒的本性。人們對弱者的同情僅限於可施捨的範圍,精神上的高貴純潔只能激發野獸褻瀆高貴的本能,對於趙光義來說,污辱李煜最好的方式當然是玩弄他那個名滿天下的妻子。於是,趙光義明目張膽,為所欲為地蹂躪著囚籠裡的小周後嘉敏。 李煜滿目含血地看著自己被強權施暴的一幕又一幕。他們在哄笑,在得意。 他躲在自己的夢裡面,瑟瑟發抖。 笙簫的旋律,醉酒的暈眩,都無法抵擋來自殘酷現實的寒冷。死,或許更容易些。 以上兩闋《望江南》無非是傷口痛裂後的自慰。做一個美夢吧,做一個奢侈的美夢。她痛苦的想,淚水和怨恨無法表達自己的心情。

周嘉敏看著消瘦的丈夫,想安慰他。可是張開嘴,才發現說什麼都是多餘的。 閒夢遠,南國正芳春。船上管弦江面淥,滿城飛絮滾輕塵,忙殺看花人!閒夢遠,南國正清秋。千里江山寒色遠,蘆花深處泊孤舟。笛在月明樓。 你還在想念著江南嗎? 江南的春天,江南的秋天,江南的夢。 李煜站在違命侯府的庭院裡,仰著頭望著遙遠的天空。悲傷在四季更替裡迴旋,第一闋《望江南》裡意境朦朧,如果說是夢,那這裡描寫的景色和李煜帝王生活不符合啊?或許是他繼位以前逍遙的生活也有可能。那麼此時身為階下囚的李煜懷念的應該是早年的生活。這裡流露出來的心跡,是一種沉痛的愁思,精神迷離恍惚。前闋忘情,後闋忘形。李煜心中的千里江山並不是雄心中的功業,而是一個孤獨自由的歸宿。

蘆花深處泊孤舟。這一句浩渺深悠,有出塵的遺世獨立之感。可是結尾一句,笛在明月樓,卻讓人有一絲錯愕。高樓之上,笛聲隱約。好像還有一絲牽連,溫暖期待?知音期待? 不知道,看起來安靜美妙的意境裡,他內心苦苦掙扎的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渴望呢? 《浣溪沙》中他說一句“天教心願與身違”,也許是說自己命中錯生帝王家。 轉燭飄蓬一夢歸,欲尋陳跡悵人非,天教心願與身違。 待月池台空逝水,蔭花樓閣謾斜暉,登臨不惜更沾衣。 在汴京為虜的三年時光中,他不停地回顧自己的一生的命運,難得有幾件事情真的是他心甘情願地做的。李煜這個人迥然不同與別人的地方,就在於他自始至終都保留一顆完整的童心,不沾染塵世虛偽。這對於一位戰亂年代的帝王來說,簡直是一種災難。

如今榮辱經遍。他獲得是一個荒誕意味的空虛。 人生愁恨何能免?銷魂獨我情何限!故國夢重歸,覺來雙淚垂。高樓誰與上?長記秋晴望。往事已成空,還如一夢中。 他一次又一次開始尋味“人生”。我一直以為,成功者的人生是一個短暫的現象,而失敗者的人生卻是一個永恆的隱喻。李煜開始問自己“人生愁恨何能免?”他也許無法作出回答。 李煜一生篤信佛教。佛說人生四諦:苦、集、滅、道,都是無常,都是空,然而這些奧妙的道理,到底還是不能安慰他。他孜孜以求的還是一生一世一雙人的相伴相隨,故國不過是他心中的一份自由而已。如果還有來生,他還繼續作帝王。他只要還是李煜,他依然會重蹈覆轍。 高樓之上,眺望遠方的白衣男子,需要的依然還是如夢如幻的自在境地。

塵世之中,他這種人身上看不到任何乖戾之氣。違命侯府里天天演奏著這淒切的歌聲…… 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 此詞一說是後蜀昶作。但藝術風格更接近李後主,所以大多數選本還是錄作李後主詞。首先對詞牌《相見歡》和《烏夜啼》的關係作一點說明。據考其實《相見歡》就是《烏夜啼》,《相見歡》為正名,南唐後主作此詞時已在歸宋之後。故宮禾黍,感事懷人,誠有不堪回首之悲,因此又名《憶真妃》。又因為此調中有“上西樓”、“秋月”之句,故又名《上西樓》、《西樓子》、《秋夜月》。宋人則又名之為《烏夜啼》。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被囚禁在這院子裡一年了。趙光義繼位了,他把小周後一次又一次傳召到皇宮裡……李煜在椎心刺骨的痛苦中等待妻子回家! 一天,兩天,三天……來了。嘉敏就是哭,她委屈,絕望,憤怒。可是沒有後悔。 李煜呆呆地看著嘉敏越來越憔悴的臉。李煜自己沒有嚎叫,沒有嘆息,甚至沒有表情。宋王銍《默記》引龍袞《江南錄錄》“李國主小周後隨後主歸朝,封鄭國夫人,例隨命婦入宮。每一入輒數日而出,必大泣駕後主,聲聞於外,多婉轉避之。”明人沈德符《野獲編》又謂:“宋人畫《熙陵幸小周後圖》,太宗戴襆頭,面黔色而體肥,週後肢體纖弱,數宮人抱持之,週後作蹙額不勝之狀。有元人馮海粟學士題曰:'江南剩有李花開,也被君王強折來。”有人說這些都不足信,就算是傳聞吧。

我們永遠也看不到真相。污辱和被污辱,損害和被損害。不過說明同一個問題。 接下來應該是更加卑賤地活著—— 昨夜風兼雨,簾幃颯颯秋聲。燭殘漏斷頻倚枕。起坐不能平。世事漫隨流水,算來一夢浮生。醉鄉路穩宜頻到,此外不堪行。 他睡不著,無法做夢。就算是睡著了,還是會被噩夢驚醒。這樣活著和夢到底有什麼區別。李煜和嘉敏面對面坐著,聽著外邊的雨聲蕭索。燈火搖曳,看不清對方臉上的淚痕。 “重光,不要再多想了。喝點酒,睡覺吧?”嘉敏反過來舉杯勸他。 他抬頭故作無事地笑笑。站起來,踱步,然後又坐下來。 喝酒,喝醉,什麼都不要想了。如果這是個夢,到底什麼時候能醒來呢?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獨自莫憑闌!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寫完這闋詞。李煜也即將走到了生命的盡頭。自取其辱三年多的階下囚生活讓李煜真正理解到了獲得尊嚴的艱難。 這是李煜最負盛名的名作之一,讀來令人心顫。他用生命中最後的一次溫度完成了一次狂歡,“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那種飲鴆止渴的姿態讓人心碎。唐圭璋先生曾在《李後主評傳》中說此首“一片血肉模糊之詞,慘淡已極。深更半夜的啼鵑,巫峽兩岸的猿嘯,怕沒有這樣哀罷”。血肉模糊倒是未必,那隻是一種完全之中的墜落,應該是黑色的,絕望的,冰冷的,尖銳的自我湮沒的最後告白。 唐圭璋老先生還說:“後來詞人,或刻意音律,或賣弄典故,或堆垛色彩,像後主這樣純任性靈的作品,真是萬中無一。” 王國維說:“詞至李後主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變伶工之詞為士大夫之詞。” 李煜,這個被迫背負著許多歷史命運的天才文人以及他那千古傳唱的《虞美人》,在一片光怪陸離中,用血和淚唱出了宋詞的第一聲。多年以後,趙光義的後人宋徽宗趙佶也以一曲《燕山亭》了結了一個王朝,這似乎更是一個藝術對政治最具諷刺意義的隱喻。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一般認為,這是李煜的絕命詞。據宋人王銍《默記》記載,太平興國三年(978)年的某一天,宋太宗問李煜的舊臣徐鉉,“你見過李煜沒有?” 徐鉉很緊張地回答:“臣下怎麼敢私自去見他?” 太宗說:“你這就去看看他,就說是朕叫你去見他的。”於是徐鉉來到李煜的住處,在門前下馬,見一老卒守在門口。徐鉉對老卒說:“我要見李煜。” 老卒說:“聖上有旨,李煜不能與外人接觸。你怎麼能見他?” 徐鉉說:“我今天是奉聖上旨意來見他的。”於是老卒進去通報,徐鉉跟著進去,徐鉉在庭院內等候。過了一會兒,李煜戴著紗帽,穿著道服出來。李煜一見徐鉉就抱著徐鉉大哭起來。 坐下後,兩人沉默不語。李煜忽然長嘆一聲,說道:“真後悔當日殺了忠臣潘佑、李平。” 徐鉉離開後,太宗就宣召徐鉉,詢問李煜說了什麼話。徐鉉不敢隱瞞,只好照實回復了李煜的話。宋太宗終於要動手了。 978年七夕,李煜四十二歲生日,趙光義讓人給李煜送來了御酒,酒裡下了專門為李煜研製的毒藥——牽機藥。李煜喝下,很快他發出了一聲淒厲的喊叫。隨即,他的身體,像崩斷的弦一樣,縱身向上彈起。接著他的身體反复曲直,痙攣。李煜因為痛苦而完全變形了。 當晚,李煜死了,死後他被葬於洛陽邙山,也就是北邙山,這是古代中國最神秘,最著名的墓葬寶地。李煜死後不久,小周後就自殺了。 唐圭璋在《李後主評傳》說:“他身為國主,富貴繁華到了極點;而身經亡國,繁華消歇,不堪回首,悲哀也到了極點。正因為他一人經過這種極端的悲樂,遂使他在文學上的收成,也格外光榮而偉大。在歡樂的詞裡,我們看見一朵朵美麗之花;在悲哀的詞裡,我們看見一縷縷的血痕淚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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