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雜文隨筆 相忘於江湖

第8章 張先:水調

相忘於江湖 李暮 2530 2018-03-18
水調數聲持酒聽,午醉醒來愁未醒。送春春去幾畤回?臨晚鏡,傷流景,往事後期空記省。沙上並禽池上暝,雲破月來花弄影。重重簾幕密遮燈,風不定,人初靜,明日落紅應滿徑。 往事後期空記省 這首小詞裡隱藏著無數風流人物哀惻的故事。首先是《水調》,據說這水調是隋煬帝所創,曲調淒涼。初聽說,我很驚異,好像被開了個玩笑。也只能說是自己無知,對於這個聲名狼藉的暴君,我一向報以簡單的恥笑,認為他不過是恣意放肆的混蛋而已,直到我看到了他的詩。有些吃驚。 歷史風塵中到底掩蓋了多少真顏。我們也許永遠無法弄清楚,這確實比遺忘更加讓人耿耿於懷。 談詞,是把自己無意間化為一片文字,在燈光下,靜靜地看自己的影子,那或許有或許無的印像在心裡浮現。你確信這些都是真的,滿足於照鏡的初衷。

因此,我讀詞,只限於尋找自己。這當然是一份清冷安靜的寂寞。 少年人的心是一朵盛開的花,沒有不美麗的,就算是蒙了灰塵,受了損傷。其實,聰明的你一定知道,年少怎麼能不受傷呢? 我想留住的就是這樣的時光裡那些疼痛和憂傷。 這一段時光和外邊喧囂的世界沒有關係!你的心好像一座小小的封閉的城。只有陽光和風能進來。你總是說,在自己的城裡,充滿的是青色的孤獨。漸漸地發現還有綠色的寂寞。 我知道,你還是個純潔的小孩子。只是沒人能讀懂你。 時光悄悄地照在心扉上,能看見微塵動起,你靜靜地坐在陽光裡,期待著一個浪漫的古典約會,等待的時候,時光的指尖撫過你的眉宇,涼涼的。 那一切都是關於美麗的。 幻想,慢慢拉開春闈,古老的故事裡,你是一個主角。

之所以喜歡古典的美,就是因為喜歡那種類似於回憶的嗜好。張先這個人是精緻唯美的風流子,最有名士賞世的風範,這涉及“士大夫”這個特殊群體的行為習慣。詩酒宴樂,身係紅塵,心寄天外,收放之間,從從容容,頗稱得上自由人。這恐怕是人們心嚮往之的原因。那是用琥珀和珠玉儲存起來的明淨的高雅。 張先寫這首《天仙子》的時候,是宋仁宗慶曆元年(1041年)。當時他正在嘉和(今浙江嘉興)任判官,已年52歲。他在這闋詞的題記中寫了:“時為嘉和小倅,以病眠,不赴府會。”可以知道當時他寫這闋詞時的神情,有些倦怠。百無聊賴地聽著纏綿憂傷的曲子,躺在竹椅上,自斟自飲,心裡的憂愁纏繞不去。 “以病眠”這三個字實在馥美,一股頹廢而溫暖的狀態。 52歲是個緩緩的年紀。在春天的深處,一個這樣的老頭醺醺然,往花香更深處沉睡。有風,花瓣飄去了。

這景象別有一番耐人回味的雋永。醉酒花下,是極詩意的。 這不是裡那個直心腸的美姑娘湘雲醉了酒,躺在海棠樹下睡著了。偏是一個落寞的華髮老者,細碎的紅花在暖暖的春風裡飄落,落滿了他的襟袍,竹椅,落入了酒盞中,也許花瓣已經落入了他的幽夢裡。 我也在春前醉倒過,只是小醉,還能做夢。我竟然夢到了一個陌生的女人吻我,繾綣,熱烈,醒來,正是太陽溫暖的時候,也不知是誰和我開了個玩笑,平空享受了一段艷澤。實在不好意思對人說起,算是一個小秘密。唯一遺憾的是,沒能記住那個女子的容顏,讓我癡想了半天,惹得人問我,一天來都魂不守舍的,是不是做了個春夢? 啊,腦子裡忽然想起蘇東坡的一句詩來:春夢了無痕。 張先能夢到什麼呢?也許有也許無吧!

只是醒過來,酒意全消去了,頭還有些輕微的不適,一轉念間,暖和的陽光灑在眼睛裡,那絲網的憂愁又交織起來。她為何遲遲不去呢? 宋本《綠宿新話》上有這樣的故事: 張子野年輕時,與一家尼姑庵的小尼姑相好。老尼姑很嚴厲(不會是滅絕師太吧),將小尼姑關在池塘中央的一座小閣樓上。 這樣的事情總是發生。為了相見,每當夜深人靜時,張先劃小船過去,小尼姑放下梯子讓他上樓,歡會。結果你是早就知道的,老尼姑發現了他們的秘密,毒打了小尼姑一頓,不許他們再相見。棒打鴛鴦散。張先難過的時候寫了一闋《一叢花》: 傷高懷遠幾時窮,無物似情濃。離愁正恁牽絲亂,更東陌,飛絮濛濛。嘶騎漸遙,征塵不斷,何處認郎踪。雙鴛池沼水溶溶,南北小橈通。梯橫畫閣黃昏後,又還是新月簾櫳,沈恨細絲,不如桃杏,猶解嫁東風。

這樣的艷事到底有多少傷心呢?許多年後,偶然想起來的時候,也許還是那個陽光明媚的午後,臨老傷春,更是傷情。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你年輕美麗,我風流年少。如今我老了,只剩了些記憶。 我驀然醒悟,所有的事都要成為往事的,沒有例外,只是不知道記起這些事的將會是誰? 影影憧憧地想起來了,那事和人,然而事過境遷,那曾經的快樂和悲傷又變成瞭如今的什麼呢? 他寫的詞足夠好,能讓很多人都記住,以及與他一起經歷悲歡的女子。寫完《天仙子》二十年後,正是仁宗嘉祐元年(1061年)。張先已是七十二歲了。 那一天,他來到開封,慕名去拜訪了時任龍圖閣直學士的歐陽修。歐陽修聽說是張子野求見,高興得不得了,慌忙出迎,連鞋子都穿倒了。他興奮地對人們說,這個人就是:“桃杏嫁東風郎中!”

這樣的故事讓人心動。一個人和另外一個人,素未謀面,卻能心儀如此。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古風。友誼來得如此之雋永優美,實在是應該為之浮一大白的。 也還有同樣美妙的事情,在開封,郡賢畢集,與張先同輩的有宋祁,還有晏殊,無論職位,詩酒唱和,讓人心嚮往之。 工部尚書宋祁早就喜歡張子野的文采風流,恨不能一見。聽說他來了,就不管自己的官比張郎中的大,親自去登門拜訪了。僕人通報說:“尚書想見'雲破月來花弄影'郎中。”張先在屏風後聽見,立即回答說:“是'紅杏枝頭春意鬧'尚書吧!” 兩個人相見大笑,把酒言歡,這是一定要喝醉的。 那樣的文字,出自那樣的心。 這是他們自己的驕傲!

大文人之間的事,如溪水入江,匯流日夜,歸於湖海,沒有開始也沒有結束,但他們依然還是孤獨的。 天黑了,他寂寞地站在安靜的園子裡,水池的沙岸雙雙對對的水鳥兒停依在一起,好像是睡著了。遠不止這些,詩人悵然地望著天空,本來該有月亮的,卻被雲霧遮住了。那一株濃深的雲彩,讓人壓抑。 我好像明白了“月破月來花弄影”這一句為什麼讓那麼多的人喜歡了。 語言能抵達的彼岸就是這樣,恍恍惚惚地從懨懨的愁緒中擠出身來,如一張網突然被掙破了,風來了,月光灑了一地。 好像一個孩子終於被滿足了,甜甜的寂寞化成一股細細的疼痛,輕微地傳入心尖上,是的,這淡淡的哀愁要得,儲於淋漓的墨跡裡,而春天畢竟就這樣過去了。 張子野搖了搖頭,說,有風,明天的園子裡應該落滿了花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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