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雜文隨筆 相忘於江湖

第6章 李煜:清平樂

相忘於江湖 李暮 4217 2018-03-18
別來春半,觸目柔腸斷。砌下落梅如雪亂,拂了一身還滿。雁來音信無憑,路遙歸夢難成。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 不如醉 歷來最招人議論的是李煜和小周後的關係。娥皇病危,娥皇十五歲的妹妹嘉敏被召進宮中陪伴姐姐。這一次,李煜和嘉敏充分接觸,讓彼此都有了好感,李煜發覺,自己喜歡上了她。娥皇重病期間,李煜和小周後開始熱戀,他們甚至在偷情。李煜寫過很有名的一首詞,描寫了他和小周後浪漫而且艱難的幽會: 花明月黯籠輕霧,今宵好向郎邊去!衩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畫堂南畔見,一向偎人顫。奴為出來難,教君恣意憐。 這首小詞艷而不膩,俚而不俗。花前月下,霧靄朦朧,而前各綴以明、暗、輕三字,情景交融,妙齡少女,情竇初開,一絲興奮和緊張瀰漫文中。她小心翼翼的樣子讓人可憐,害怕弄出聲響,脫了鞋子提著,只穿著襪子,沿著石階前來畫堂相見。拋卻一切都不顧,投入心愛的人懷裡,還在輕輕地顫抖,一系列細節和動作,寫足了女子潛聲、屏氣、悄行的提心吊膽和畫堂雙擁的心有餘悸。最末一句,語言直白,信口而出,確實情真意切。誠王國維所謂“專作情語而絕妙者”啊!

我不能責怪這兩個多情的富貴無知的兒女,他沒心經營自己的國家,她也忘記了自己的身份,愛和被愛他們都是無心的。作為一個人,就這樣吧!就是愛情難以拋卻。 唉,難說帝王的心到底盛了多少愛情。娥皇從重病中睜開眼,看見妹妹站在床邊,她驚呼:“妹妹什麼時候來的?” 天真的周嘉敏回答:“來了幾天了。”娥皇馬上明白了,她翻身向裡面,不再看任何人,也不再說話,至死都沒再轉過身來。也許她在怪罪李煜,怪罪自己的父母,也怪罪自己的命運。但有什麼理由要求一切都是完美的呢? 娥皇沉沉地閉上眼,什麼都不再想了。 雲一,玉一梭,澹澹衫兒薄薄羅,輕顰雙黛螺。秋風多,雨相和,簾外芭蕉三兩窠,夜長人奈何! 李煜和娥皇是一對才藝雙絕珠聯璧合的姻緣,兩個人相敬如賓,兩人花前月下,切磋琢磨,知音共賞,互相影響,收穫多多。兩個人如影隨形,攜手共植梅樹,為它設障阻風,為它澆水相約花開之日,共同玩賞。

怎麼能忘記她那時候的樣子,烏黑如雲的頭髮盤成的髮髻,插佩著玉簪。穿著輕薄精美的羅衫,微微蹙起眉頭。那麼美! 這樣沉溺於思念,李煜幾乎難以承受了。秋天深了,他在寫詩。窗外的小雨擊打著芭蕉,夜如此之深,他無力自拔。有什麼辦法呢?想著,念著,等著,夢著,她的笑容。 他呻吟一聲,然後是更深更冰涼的嘆息:“娥皇,你真的怪罪我和嘉敏的愛情麼?” 他說:“你應該知道的,我的心裡,你依然是無法被替代的。嘉敏也不會取代你。” 她應該能聽到的。生和死之間,斷開的只是眼神,心還連著。我們除了一如既往地愛著,還能做什麼呢? 蓬萊院閉天台女,畫堂晝寢人無語。拋枕翠雲光,繡衣聞異香。潛來珠鎖動,驚覺銀屏夢。臉慢笑盈盈,相看無限情。

這闋小詞意境安閑靜謐,上片是小周後午睡的情景:開句描摹出一個略帶神秘的靜謐境界。好像是一個人悄悄地前來探望,進了仙境一般的院落,華堂之內一個美麗女子靜靜地睡著了,烏黑長發散開,繡衣異香四散。 下片情景由靜轉動,他放輕腳步掀珠簾進來,可是琳瑯的聲音還是驚動了夢中的女子。結句最動人,她驚醒過來,看見了那個微笑的身影,也盈盈露出了一個笑臉,兩個人脈脈地看著對方,沒有說話,一切盡在不言之中,卻有無限情韻悠悠。一切都是自然而然,餘味綿綿。 銅簧韻脆鏘寒竹,新聲慢奏移纖玉。眼色暗相鉤,秋波橫欲流。雨雲深繡戶,來便諧衷素。宴罷又成空,魂迷春夢中。 馬令在《南唐書·女憲傳》稱周嘉敏“警敏有才思,神采端靜”。李煜是個性情中人,我知道,這樣的愛情就算是一杯毒鴆,他也不能不喝。就這樣相愛,不知道應該為他們高興還是難過。國事越來越艱難,李煜早已經選擇了逃避。到這溫柔鄉里,一日過著一日。

不適合當皇帝,不是李煜的過錯。世事從來難如意,我甚至想,這樣自我麻醉的生活也算是好的,他錯殺良將,委曲求全,懦弱的文人性情早已經註定了他只會被英雄的刀尖剖心裂腹,他只是一個政治的獵物,羅網之中,我們只能看著他慢慢在華麗的美夢中一點一點地墜落。 “被寵過於昭惠。時後主於群花間作亭,雕鏤華麗而極迫小,僅容二人,每與後酣飲其中”(陸游《南唐書·後傳》)。 笙歌筵宴,自我買醉,一場美夢就這樣被一廂情願地做到了頭。大宋的大軍蠢蠢欲動,白色的羔羊沒有辦法繼續逃避。閉著眼睛等他們過來宰殺。弱肉強食的世界裡,李煜只能獲得悲劇的結果。 他心裡應該很清楚的。 《謝新恩》這個詞牌下,李煜填了四首詞。 秦樓不見吹簫女,空餘上苑風光。粉英金蕊自低昂。東風惱我,才發一襟香。瓊窗□夢留殘日,當年得恨何長!碧闌干外映垂楊。暫時相見,如夢懶思量。

他懷念自己的結髮妻子大周後娥皇,孤獨的時候一個人坐在園子裡,忍受著寂寞悲傷,其實誰也替代不了誰。姐姐是姐姐,妹妹是妹妹。那個和自己廝守十年的愛人已經離他而去,再也不會來了。他只能做夢,做夢,心頭空空的。 這首詞就是寫給亡妻的。讀到這裡,我目光久久停留。 我們一輩子真能只愛一個人嗎?或許是在愛著一類人! 櫻花落盡階前月,象床愁倚薰籠。遠似去年今日,恨還同。雙鬟不整雲憔悴,淚沾紅抹胸。何處相思苦?紗窗醉夢中。 想起一句詩“天若有情天亦老,月若無恨月常圓”,喜歡看月的人都有一段傷心的往事。冷冷的月色下,你不知道身在何處,也不知道自己將要去往何處? 嘉敏醒過來,抬頭看到了那個飄逸俊美的末世君王,一個人倚著熏籠流淚。她知道,他又想起了姐姐。其實,你知道這個人視富貴榮華皆如煙雲。是我陪你在這個孤單的人世上。

庭空客散人歸後,畫堂半掩珠簾。林風淅淅夜厭厭。小樓新月,回首自纖纖。春光鎮在人空老,新愁往恨何窮?金窗力困起還慵。一聲羌笛,驚起醉怡容。 他喜歡人多,喜歡熱鬧,喜歡那一瞬間的快樂。嘉敏知道,其實他是害怕寂寞。這個世上那麼多人愛他,保護他,為他生為他死。可是這仍然是不夠的。他多想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孩子,永遠要求那麼多。可是哪有永恆的快樂? 每次宴飲過後,他都那樣失落。一個人在空曠的宮殿裡徘徊,沉吟,佇立。 她喚他:“重光。” 他回過頭,寂寞地笑笑。醉酒的笑容是那麼的淒艷惊心。她過來擁著他,睡覺吧,睡覺吧。醒了就好了。他閉上眼,這時又聽見月光里傳來一陣蒼涼的笛聲。 是誰?他問。然後又沉沉地睡去。

冉冉秋光留不住,滿階紅葉暮。又是過重陽,臺榭登臨處,茱萸香墜。 紫鞠氣,飄庭戶,晚煙籠細雨。雍雍新雁咽寒聲,愁恨年年長相似。 時光易逝,我們無法把握,一下子朱顏老去,已是暮年。雖然重陽時節很是美好,他的悲傷也許並不只是國家危亡,愛人早逝,還有更多。他敏感的內心裡,知道,這一生本來就是一場悲劇,你無論怎麼去掙扎,也是沒用的。 他就是這樣,內心的悲傷化為文字,一個字一個字壓在心頭。變得越來越重。細雨黃昏,你久久地出神。我呼喚你,你都聽不到。 亭前春逐紅英盡,舞態徘徊。細雨霏微,不放雙眉時暫開。綠窗冷靜芳音斷,香印成灰。可奈情懷,欲睡朦朧入夢來。 下雨了,小雨,李煜望著亭外,落花遍地狼藉,春天已逝,還有什麼事留得住的?還有什麼?他問自己,蹙著眉頭。繚繞的香煙彌散,可是心中悲傷的情緒卻越壓越緊。

你還好嗎?他囈語。 或許,他又想娥皇了。 嘉敏憐惜地看著這個永遠也長不大的醇美的男人。他總是很容易哀傷,常常莫名其妙地忽然就不說話了。清澈的眼神也隨之一暗,然後裡面就瀰漫了一層濃濃的霧,好像一個迷路的孩子。她在宮中幾年了,越來越愛他,他永遠都像一個小孩子。 總算到了能嫁給他的年紀。 “重光!”她輕輕地叫著他的名字:“無論以後的時光怎麼樣,我陪你一起走到盡頭!” 他流了淚。在她春天般溫馨的懷裡沉沉地睡著了。 尋春須是先春早,看花莫待花枝老。縹色玉柔擎,醅浮盞面清。何妨頻笑粲,禁苑春歸晚。同醉與閒平,詩隨羯鼓成。 開寶元年(968年),十一月初五,吉日,吉時。 33歲的李煜用全副儀仗迎娶他的繼後周嘉敏,和她姐姐出嫁時一樣的年紀,19歲。鑼鼓喧天,寶馬香車,連綿數里。婚禮極盡奢侈,金陵城裡張燈結彩,一片歡樂景象。

李煜作何感想,只有他的詩詞可以流露出迷醉的神氣,嘉敏年華正好,如一朵怒放的花兒,如今花期圓滿,被他好好地折取,“尋春須是先春早,看花莫待花枝老”。這也是她期待已久的結果,多年的等待,到了今日,她忽然有一種揚眉吐氣的暢快。李煜苦澀的心裡也終於湧上了甜蜜的幸福。他大宴群臣,花天酒地。其實當時的國事堪憂,宋軍屯兵國門,虎視眈眈,國內天下大旱,李煜還是這樣靡費國帑,韓熙載等人早有不滿,寫詩諷刺李煜。李煜裝聾作啞,不聽勸說也不斥責他們。 他逃避這一切鬧心的事情,沉湎在自己為自己營造的花天酒地之中。 金雀釵,紅粉面,花里暫時相見。知我意,感君憐,此情須問天。香作穗,蠟成淚,還似兩人心意。珊枕膩,錦衾寒,覺來更漏殘。

兩個人面對著面,是幸福,還是一絲苦澀。溫柔鄉里,紅燭燈下,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傷感。她矜持地站在他的面前,淚水忽然濕了眼眶。 這一路,我們走得多麼難,多麼苦。受了多少非議,遭了多少責難。總算是熬了過來。 李煜抓住她的手,眼眶也濕濕的:“然而今日,一切都不同了。今後,終於可以名正言順地和她長相守了。我們都對得起娥皇的?是不是?” 嘉敏點點頭,淚珠滾滾而落。 本來該高興的,本來該滿足的。可是,宋朝的使者一來再來。要挾南唐歸附,看來刀兵相見的一天遲早要來。李煜想著,心裡升起一股寒意。 為了南唐勾苟存,弟弟李從善已經被自己派往宋朝進貢了。可是他沒能回來,趙匡胤把他留在了宋廷。李煜明白,自己的弟弟已經成了人質了。南唐也不得不自削國號。現在自稱“江南國主”——此後,趙匡胤如果詔示江南,就可以直呼李煜的名字了。 他想念胞弟從善。自己是對不起弟弟的。一切都源於自己的無能,這個國,這個家慢慢地破碎了。就算是春天,他看到的也只是殘破的夢境: 別來春半,觸目柔腸斷。砌下落梅如雪亂,拂了一身還滿。雁來音信無憑,路遙歸夢難成。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 除了一貫的白描,那種清幽也是突出的。俞平伯雲:“以短語一波三折,句法之變化,直與春草之韻味姿態融成一片,外體物情,內抒心像,豈獨妙肖,謂之入神可也。” 殿外娥皇親手種下的那棵梅樹花開得好多,現在正在凋落。 好像在下一場香雪。他久久地站在樹下,孤獨開始從心裡滋長。還有恐懼,憂傷。 從善入宋以後的消息越來越少,也不知道他現在的日子怎麼樣?會好到哪裡呢!所謂的命運難道真的已經不可挽回地衰頹下去了麼? 李煜到底還是幼稚的。他們要的不是歲貢,而是你三千里地山河。 趙匡胤早就說過狠話了:“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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