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雜文隨筆 蔡瀾談友

第2章 第一部分-1

蔡瀾談友 蔡澜 12430 2018-03-18
和洪金寶認識至今,已忘記有多少年了。 最初合作,是拍《福星高照》。東京的外景中需要些橫街小巷,而我最熟悉的區域之叫神樂坂區,是當年藝妓集中之地,還保留著江戶年代的味道,正是導演洪金寶心目中的氣勢,一看就決定在那裡拍攝夜景工作人員打燈光需兩三小時,我就把洪金寶帶到一家我常去的小店吃飯。 這家木造的建築物有兩層,上面宴客廳,沒有十幾個客人一齊吃飯就不開放,樓下有個壽司吧,最多可以擠滿十個客人左右,通常也只坐八個人。 這家餐廳的女人從前是這一區著名的藝妓,老廠變成肥婆一個。物業是她自己的吧?和女兒兩人經倚,算是賺一份人工,生活也相當快樂逍遙。壽司吧最大的開銷除了進貨之外,就是站在櫃檯後面那個大師傅的人工。沒有經驗的人是不會切魚生的,這還不是最大的伎倆。和客人交談,吸引他們再來才是真功夫。後者那個胖女人自認有把握,做了那麼多年應酬高官政要的藝妓,還對付不了幾個食客?

但是切魚生和捏飯糰需長時間訓練,怎麼辦?老闆娘想出一個辦法,那就是在築地魚市場買到什麼,就原原本本推給客人吃。像一盒海膽,也不必分了,乾脆整個丟給你,你吃不完打包。八爪魚也是買煮好的,像柚子那麼大的一團扔在你面前。每一客算你多少錢,老早已經有的私房菜。客人也算新鮮,以前怕貴不太點菜,來這裡吃個過癮多好!洪金寶這位大胃王,更是對這家店一見鍾情! 老闆娘也對洪金寶一見鍾情,因為日本胖的人不多,她一看洪金寶身型,像認出親人,決定結拜,成為洪金寶的契媽。 "你還有沒有到契媽那裡去?"我問洪金寶。 拍了《福星高照》的外景之後,洪金寶還有很多機會去東京工作,時常到神樂坂那家小店吃東西,找他的日本契媽去。同時,契媽的女兒也長得亭亭玉立,身材和契媽一樣胖,對契哥哥當然十分友善。

"已經好多年沒去了,還開嗎?我一直想去,後來找不到地址。"洪金寶說。 "這次我們約好在九龍城的金寶吃飯,目的是要清他宋參觀翌日開幕的虞公窯特展,幫我做做宣傳,大家也敘敘舊。" "我也好久沒去了。"我說。食肆就是這樣,去開廠常到,不去一陣子,又因事忙,就忘記丫那個地方,提起來回憶無窮。我問洪金寶說:"下次大東京,一定替你看看。" "不知道契媽怎麼樣丫。"他噓晞。 "不知道契媽怎麼樣了。"我替他噓晞。 "你還燒東西吃嗎?"轉個話題他間。 "燒呀"我說,"你呢?"

"當然。"他說。 煮菜是我們兩人共同的喜好。在巴塞隆拿拍《快餐車》時,不是他做菜就是我做。後來從香港請了一個叫崔明貴的師傅到西班牙,我們才不入廚。崔明貴我們一直叫他做崔老闆,當今是正式的老闆,經營"粗菜館",九龍開了兩間,上海又開一家。 洪金寶和我在墨爾本拍戲,租了一棟屋子,兩家人都有獨立的廚房,更是每個晚上收工後做菜,我最愛說的故事也發生在那裡,現在又學老人家的重播: 話說洪金寶沒有辣椒,叫太太高麗虹來我那裡借,我給了兩顆最小但也最致命的Habanero,洪金寶看了以為我孤寒,將辣椒切絲後電淆來了,他去聽,聽完順道上洗手間,結果連腫三天。 "最近忙些什麼?"我問洪金寶。 "在大陸拍電視片集。"他說。

"荷李活有許多機會,力什麼不去?不做導演當武術指導,也比很多人強!"我真替洪金寶打抱不乎。 "各有各做。"他開朗地笑了,"我在國內拍,是有曰的的。" "什麼目的?"我追問。 "現在兩個兒子都長大,當了演員。"洪金寶搖頭,"時間過得真快。""什麼?在西班牙拍戲的那個小兒子已長大了?"我不相信。 "比我還高,我要捧他和天明。父子三人一齊拍。"洪金寶說。 這是中國人的傳統,尤其在演戲界,一代傳一代,洪金寶的祖母也是當年的紅星。

"太太呢?"我問。高麗虹長得不像中國人,是個西方大美人,但思想完全中國化,結了婚就應該做賢妻良母,她最愛看金庸先生的小說,一本讀完又讀一本,一遍讀完又讀一遍,中文造詣比其他女演員都高。 "她替我在美國打理小餐館。" "開在哪裡?"我問。 "在拉斯維加斯。"洪金寶說。 "怎麼會想到去那裡開?""師父子占元帶我們這群小孩到美國演出,有的回來,有的留在那裡。 我在美國拍戲,有個人一直望著我,我還以為是影迷,後來他跑來認我,我才知道是當年的師弟叫範關東,他那麼多年來一直替別人打工當大廚,最後我們決定自己開一間。下次你去賭城,替我試試菜。 "洪金寶說。

童月娟女士的追悼會,我因事去廣州,來不及參加。說起中國電影的女監製,童女士大概是第一位吧。 本名萬秀英的她,是浙江杭州人。童月娟是在-t六歲時學京戲的藝名,十八歲學成出來表演,和金素琴等結拜為"梨園七姐妹",紅極一時。一九三二年下嫁舞台老闆張善琨,婚後組織"新華電影公司"。 當年的京劇,佈景有機關的還是他們首創,把這齣《洪華豪俠傳》播上銀幕,童月娟又身兼花旦,賺個滿缽。 張善琨從此變為電影大亨,拍了數不清的片子。一九四六年來到香港,和李祖永台辦"永華公司",後來的"長城公司",也是張善琨創立,而童月娟女士一直是他的賢內助。

電影事業總是有起有落,看誰維持得久罷了,在五四年新華公司負債累累,童女士出來與先生並肩奮鬥,突破困境。第一部監製的戲是大堆頭明星的《碧血黃花》,後來又有一連串的賣座片子,包括《小白菜》、《小鳳仙》和《月兒彎彎照九州》等等。 幾年,張善琨在東京病逝,童女士繼承夫志,獨掌新華公司重擔,每年維持拍戲數部,二十多年從未間斷,為中國電影史上歷史悠久的公司之一。童女士和台灣國民黨的關係很深,七十年代中,邵氏派我主掌台灣的製片事務,第一個要拜會的便是童女士了,她答應有困難可以找她,不過後來她事忙作罷。 那時辦的"港九自由總會"勢力很強,任何香港公司和電影工作者必得參加為會員,否則片子賣不到台灣去。童女士擔任主席,每年都以全票蟬聯,可見她的威望。

八九十年代自由總會勢力薄弱了,童女士也退休。二零零三年逝世,享年八十九。 從外地回來,驚聞羅烈因心髒病去世。 電影圈中,羅烈和午馬是我最早認識的兩位演員。當年張徹還未當導演,他們跟著張徹四處跑,自己沒錢,騙飲騙食。 羅烈是印尼華僑,操一口閩南語,和我用福建方言交談,感情更為接近。 他足南國實驗劇團第三期學生,比岳華、鄭佩佩低一班,十幾歲來香港,原名王立達。王羽從不稱他藝名,一直王立達王立達地叫他。 一次遇見他時,就注意到他有不停眨眼睛、擠鼻子的壞習慣,也許足本身控制不了的臉部神經。這種人怎能當明星?哈,當他聽到導演叫cailcYa,說也奇怪,眼睛不眨了,鼻子也不抽筋了,大俠一名。 羅烈仁運動健將,但就是一身鋼鐵般堅硬的肌肉,許多年紀大的電影人士摸了一下,都說寧願少活二十年,和他交換那強壯的體格。

我只有一次看他垮掉,那是在一九七年拍《龍虎》的雪山外景時,他在韓國晚晚泡妞,泡得腳軟。和王羽決鬥那場戲,他大叫一聲衝上,雙雄未交手之前,他已跪在雪地中,惹得王羽和當副導演的吳思遠大笑不已。邵氏當年拍的打鬥片,故事多采用日本電影,英雄石原裕次郎或小林旭之身旁,總出現一個亦忠亦奸的人物,通常是由一個叫穴產錠的演員扮演的。羅烈在戲中的角色,多數是這種人,他也不介意演大反派,有戲開就是。導演說什麼他就做什麼,這是他的口頭禪。 留給觀眾最深印象的片子之一,是他後期拍許鞍華的《胡越的殺手》,演一個酗酒的殺手,褲子後袋中藏了一個扁扁錫製酒壺,不斷拿出來喝,而且說最喜歡飲孖蒸。 我問孖蒸怎麼醉人?那一小瓶又算得了什麼?為什麼不提點不喝酒的許鞍華?羅烈笑嘻嘻:"導演要我做什麼就什麼。"

《天下第一拳》打開丫動作片的國際市場,當主角的羅烈當然大紅大紫。其他演員一出名就違約往外接戲,但羅烈沒這麼做,和邵氏的賓主關係維持得很好。邵氏也通情達理讓他到台灣撈一筆,有戲時一叫,他就回來拍。 七十年代中,有羅烈這個名字片子就能賣埠。主演的是多少,客串的又是多少。羅烈有戲就接,他怕麻煩,說一天一萬港幣可也,創造一天一萬的演員,羅烈是第一個。 在一九七七年,羅烈拍了三十一部電影,是許多演員一生也拍不到的數日。 因為主演的賣得比客串高,台灣制人付一萬港幣請了羅烈一天。拍天戲怎麼當主角?請聽我細說:羅烈全家被殺,他大聲發誓報仇,說完把臉罩一一罩,替身為他拍完全在同天內,羅烈個殺死全部,鈹人之後脫下面罩的特寫,大叫此生痛快也。 羅烈在七三年組織羅氏公,習,用唐嘉麗當女主角,後來成為他的妻廣,我和他們兩人僕在同一棟邵氏宿舍,交情甚篤,又多次去泰國和馬來西亞外景,常飲灑作樂。戲接得太濫,總有低沉卜來的一天,後來聽說他在深圳住,經濟狀況很好。托友人打聽,想去援助吋,又有消息傳來說他開演員訓練班和桑拿使總會,口子還過得去,就此作罷。 晚年之中,他也在亞視拍過很多片集,有次在廣播道遇見他,覺得他比以前瘦得多,整個身體好像小了幾個碼。 今大報紙上還釋一張他年輕時的黑照片,情態憂鬱,做憤世嫉俗狀。當年的男主角都右這麼張占士甸照。當演員就有那麼一個好處,顛峰時期的形象永遠留在觀眾腦廷。聽說邵氏片子將山光碟和錄影帶,其中羅烈出現的不少,拭門以待。 李胥來自北京。個子高大,笑容可愛。 當年他隻手空拳,在旅行社當後生,大家都喜歡他,有什麼特點?就是得一個"勤"字。任勞任怨,所有事都做,給多少拿多少,整天笑嘻嘻。這種人,怎會不生存下去。 中國的字畫就是那麼影響人生,李胥家人和吳作人及李可染有來往,見這小孩子要去香港闖天地,前者寫給他"業精於勤",後者書"天道酬勤。送他,兩人都不約而同地用了那個勤字,李胥牢牢記住。 有個機會讓他到日本唸書,只消數年,他已精通日語,回到香港當導遊,一步步爬上,現在他已是"麗輝珠寶"的大老闆了。 日本遊客一車車去他公司買東西,都因為招呼殷勤,貨真價實。李胥對自己的成功並不驕傲,最自豪的一句話也只是:"我算對得起香港,我沒有賺過香港人一毛錢。" 字畫啟發了他,自然成為收藏家,每次購人國寶級的作品,都不用"買"字,說是"送"。口頭禪是:"今天又有人送我一幅" 人家送他,他也送人。 有一天他來我辦公室,看到壁上掛的那幅豐子愷,畫的是一個穿長袍的人微笑著,坐在一塊岩石上當沙發,題為"隨遇而安",很喜歡,說好畫要配好字,送了一對啟功的字給我,當今我把它掛在豐子愷的兩旁,書著:"能將忙事成閒事,不薄今人愛古人。" 有幅齊白石的"七雞圖"是老人在"七七盧溝橋事變"後封筆,抗戰旺利後才畫的,七雞和七七諧音,很有意義,李胥得畫後乾脆送給盧溝橋中國人民抗日戰爭紀念館。 除了畫,當寶貝的是他的三個女兒,大女漂亮,二女聰明,小女古靈精怪,現在還在上學,她們一天天長高長大,李胥感嘆:"終有一天,也得送人。" 古龍的武俠小說大家看得多,原來他也寫過一些散文。現在我看的這本《誰來跟我乾杯》由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出版發行,有根有據,大概不會是盜版吧! 全書分兩個部分。前編的"人在江湖"是隨想,後編的"談武俠小說及其他"是古龍的讀書心得。 散文文字最能洞悉作者的心聲,和小說不同,不能掩飾自己,古龍在一篇叫《卻讓幽蘭枯萎》的文章中提到他一生中沒有循規蹈矩地依照正統方式去交過一個女朋友。 他說風塵女子在紅燈綠酒的互映之下總顯得特別美,脾氣當然也沒大小姐那麼火爆,對男人總是比較柔順。 但是,風塵中的女孩,心中往往有一種不可告人的悲愴,行動間也常會流露一些對生命的輕蔑,變成什麼事都不在乎。所作所為,帶著浪子般的俠氣。 古龍形容的這一行業的女性,是那麼地貼切,真是服了他。 別人還正常背著書包上學,古龍已經"落拓江湖載酒行"了。對於本身血液中就流著浪子血液的孩子來說,風塵女子的情懷,正是古龍追求的。十里洋場之中,更少不了酒。古龍說他開始寫武俠小說,就開始賺錢。而一個人如果只能賺錢而不花錢,不如賺得愉快,花得愉快,同樣地,酒也要喝個愉快。 古龍喝酒是一杯杯往喉嚨中倒進去。是名副其實地"倒"。不經口腔,直人腸胃。這一來當然醉,而大醉之後醒來,通常不在楊柳岸,也沒有曉風殘月,就是感到頭大五六倍。他的頭本來就很大,不必靠酒來幫忙。我想他喝了酒,別的部位也大了吧,不然怎麼應付得了那群有經驗的風塵女子? 古龍在他的散文集中談的吃,從牛肉麵講起,他最愛"唐矮子"的牛肉麵。 唐矮子有個伙計叫王毅軍,長得人高馬大,腰粗十圍,和唐矮子大異其趣,人家就叫他"王胖子"。 "王胖子"出來開店,在新生南路和信義路十字路口橋頭,很受歡迎,後來去了美國。 現在還開著的牛肉麵鋪,只剩下桃源街的老王記了,你到桃源街也看不見老王記的招牌,問的士司機,他們會幫你找到。在店中吃牛肉麵,想起古龍不知在哪個座位坐過。 至於古龍說的昆明街那一檔,我去找過,沒發現。古龍形容這家店的老闆娘用竹筷子夾牛肉到碗裡去的神態,戴著老花眼鏡,專注與慎重,簡直像選鑽石一樣。 排骨面方面,古龍愛吃"金圍"和"淞園"這兩家,不知現在還在不在?不過他說當年吃的,也大多數是"一口咬下去,就好像咬到一塊外面裹著麵粉的油炸甘蔗板,慘絕人寰"。 "慘絕人寰"這四個字倪匡兄也愛用。武昌街和中華路的轉角處,有檔叫"鴨肉扁。的,古龍說這家人的生意"好得造白"。常去吃,這家人現在還在,而且變成連鎖性的鋪子,開丫好幾家。我上次去吃,發現沒有從前那麼好,鴨肉有點硬,但滋味還是好過其他的。基本上"鴨肉扁"和香港鹵水鵝的做法相同。 餐廳方面,古龍喜歡去永康街的"秀蘭",當今開了兩三家,是台北熱門的鋪子,做的是改良過的台式滬菜。 古龍偶爾也吃咖哩飯。有一家大排檔的老闆賺了錢就跑舞廳,遇到古龍。古龍去吃的時候老闆故做神秘狀偷偷一笑,意示彼此守秘,但也不會在飯上多澆一勺咖哩。 第一次到倪匡兄的家,是他住在銅鑼灣的時候,岳華和亦舒帶我去的。 那時候還沒填海,從他家窗IZI可以吊藤籃到下麵攤子買東西吃,你可以想像有多久了。 倪匡兄家的橫匾有"魚齋"二個篆字。很美。那是他養金魚時代寫的,但認識他時,他已進入收集貝殼時代。 房子是買的,但放不下那麼多貝殼,在隔壁租了一間收藏,佈置得像博物館的一室,照明和空氣調節亦足。 倪匡兄把收集貝殼的心得著成論文,在學術界發表,很受尊重。 客廳的一幅字,是金庸先生寫的,我們看得很奇怪,因為古人書法並無標點符號,金庸先生的一句一點,反正他要怎麼寫都行。 牆壁上掛有一把寶劍,當年買大陸古董較為容易,價錢也合理,後來聽說他大醉之後,晚輩溫瑞安向他要,倪匡兄豪爽,一口氣送了給他。後悔我臉皮不夠厚,否則是我的了。 倪太燒得一手好菜,他們家有個老廣東女傭更是拿手,但只有倪太吃得慣,倪匡兄嫌粵人的燙煲得稀奇古怪,不肯喝之,又說什麼鬼綽魚蓮藕,煲出來的湯顏色呈紫,曖昧得要命,生熟地湯又黑漆漆的,誰敢去碰?書桌周圍佈滿書,有一本很厚的字典,放在一個音樂指揮家的樂譜台上,方便搜索。音響設備齊全,但玩Hi-Pi的時代已過。 倪震還很小,姐姐倪穗不停地造反。 一家人最大的樂趣,莫過於傍晚到大丸百貨公司散步。我們三人也跟著倪匡兄四口一齊逛大丸,東西實在多,應有盡有,他嘆為觀止,視之為神殿,每天必得前往朝拜一次。當今大丸關了,最傷心的應是他們一家人了。 寫了倪匡兄的舊居,想起已經很久沒和他通電話,打一個給他。 "哈哈哈哈。"他大笑四聲,"我現在是門前冷落電話稀,有個人刊釆,當然舊陌VsU6。 "改天一定要多打。"我說,"昨天中秋有沒有慶祝?" "我們這裡還有什麼中不中秋?"他說,"跟女兒到外邊吃一頓飯罷了。","那也開心呀。"我說,"最近還有什麼值得高興的事?" "查先生女兒生了一個外孫,把照片傳了過來,國字臉,真像樣,我替他高興。" "還有呢?" "還有看了一套韓國片,拍得真好。""是不是《我的野蠻女友》?"我問。 "怎麼一說你就知道?" "只有這一部拍得最好嘛。"我說。 "那麼老土的故事,又是兩個人從頭演到尾,導演和編劇的手法高明得不得了。"他說,"前後呼應,到最後還有一個轉折,真是不容易,看到一部完美的電影。" "還是有缺點的。"我說,"女主角的野蠻行為古怪,沒說明。要是加一句對白,說死去的情人叫她儘管野蠻,如果遇到新的男友能忍受,就可以跟他過一輩子。這一來,整個故事便更加完整。" "你說得對。"倪匡兄又笑,"不過我現在的要求不高,只要不覺得看不下去的,都說是好看。" "看書也一樣?"我問。 倪匡兄說:"看書也一樣。有些作家的專欄和書,我每一個字都看得懂,就不知道他們要說些什麼,所以說只要看得下,都好!" "最近忙些什麼?"我問。 倪匡兄說:"什麼都不忙,我這種人,有什麼可忙的?" "不是每天換金魚缸的水嗎?" "現在不挨了。"他說,"生青苔就讓它生青苔吧。""不是有種叫清道夫的魚嗎?養來吃掉污糟東西的。""沒有用。"倪匡兄說,"我看到死的就把它們撈出來。不過不換水,也多數活得好好地,所以不去換了。" "身體呢?"我問:"還是那麼胖?" "一一百七十多磅。"他說,"醫生叫我不要再吃東西,肚子餓了就喝水,不然二十年後會患糖尿病,把我笑死。" "看到什麼吃什麼,精神更重要。" "還不是?說到吃,為什麼你沒把月餅寄給我?"倪匡兄責問。 "你怎麼知道我出了月餅?" "看到李碧華在專欄寫的呀!"他說。 "好像忘了。我問一下。"我說,"但中秋已過,不要緊?" "有得吃就是,當然不要緊。不是說過我們這裡沒有什麼中秋不中秋的嗎?" "我想起來了,還有一本談上海軼事的書,不知道寄了沒有,明天替你查一查。" "精神糧食不必查。"倪匡兄,"但是真的糧食,不可不查。你的月餅沒公開賣吧?" "做來送人,當成學習,明年再賣。" "最過癮了。"他說,"到了我們這種年紀,最重要的就是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有些人還是想不通的。"我說。 "什麼時候像電視機一樣,啪得一聲忽然關掉,想什麼都沒用。還有多少年可活嘛?一定要經過的事,為什麼不先想?"笑聲中,掛了電話。 "哈哈哈哈。"倪匡兄聽到我的聲音後照例大笑四聲。我也習慣性詢問:"最近幹些什麼?" "整天在量血壓。"他說。 什麼?,我擔心起來,"有問題?""高得不得了。"他說。 那麼暴食暴飲,又不做運動,血壓高倒是很正常的事"有沒有吃藥?" 吃了。他說,"吃了一種降低血壓的西藥,最近發現有副作用,令人腎衰竭。" "那怎麼辦?"我問。 "換新藥吃呀。"他說。 "新藥也會不會產生副作用?" 哪知邁,到時再說。 "西藥總是霸道,要不要試試中藥?"我問了之後又想起,"但是,你是不相信中藥的呀!" "不不不不。"他說,"我不是不相信中藥,我是不相信有人會用。"這下子輪到我笑了。 "就像風水一樣,歷史那麼悠久的學問,一定有它的道理。但是我就是不相信有人會看罷了。"他說。 "我最近常去大陸,替你打聽打聽有什麼降血壓的。" "北京有位中醫師,叫施今墨,活著的話也七老八老的" "已經去世。聽說他有一個兒子叫施小墨,在跑馬地開了一家整骨的,並不行醫。我明天到藥房看看有什麼成藥,再寄給你。中藥沒副作用,也是據聞罷了。" 如果您是倪匡的忠實讀者,請查一查有沒有降血壓的東西。我也不相信有人會醫,但是我相信試一試。 發表了倪匡兄血壓高的那篇文章之後,大把電郵殺人,供應特效靈方,有沒有效不知道,但是可以看出作者倪匡在讀者的心目中,還是佔著多麼一個重要的位置! 不知道他要不要,打電話給他。這個人,有時要幫他的忙,他還嫌煩。 "哈哈哈哈。"倪匡兄大笑四聲後說,"儘管電郵過來好了。" 給他這麼一說,我才想起原來可以把讀者的訊息轉到他郵址上,一按鈕即刻傳出。為什麼沒那麼做?真笨。 "上次我傳給你的電郵收到了沒有?"倪匡兄間。 "收到了。"我說,"我沒复,對用中文輸入我還是有抗拒,乾脆打電話給你不就得了嗎?" "用九宮輸入法呀!"倪匡兄說,"像寫字一樣,什麼人都學得會,我不相信你學不會。" "你們住美國,才是什麼人都學得會。反正你們有的是時間。"我說。倪匡兄聽得出我話中帶骨,但也不介意,又哈哈哈哈笑四聲:"主要還是倪震肯教我。我每天和他ICQ,他第一句就說:Hi,Dad。我第一句回他:Hi,Son。" "什麼?"我驚奇,"你能用英文和他交談?" "簡單幾句,還是能應對的,複雜了,就用中文。"他說。 想不到他去了美國,英文進步得那麼快,倪震小弟也真是孝子一名,每天和老竇ICQ,難得得很。 "倪穗呢?"我問,"有沒有來看你?" "有。"倪匡兄說,"她昨天還來陪我去看病。"講到看病,話題又回到他的高血壓。 "哈哈哈哈。"倪匡兄說,"吃了西藥,血壓低得剩下七十多。""太低也不好。"我說。 "所以再去看醫生呀。" "是什麼醫生?"我問,"洋人醫生,還是華人醫生?""華人。"倪匡兄說。 "那麼語言沒有問題吧。" "那醫生講的台山話,我一句也聽不懂,最後他轉用英文,我才聽懂三成,其他的由倪穗翻譯。" "醫生怎麼說?"我問。 "哈哈哈哈"。倪匡兄笑,"那傢伙原來也是我的書迷,不談我的病情,講的是我的作品,用英文把我的書的名字一部部翻出來,我要聽得老半天,才知道他說的是哪一本。" "想不到半唐番也看書。"我說。 "無聊嘛。在美國。"他又笑。 "最後還是講到病情吧?"我問。 "唔,他說血壓低了不要緊,高了才擔心。"倪匡兄說。 "他有沒有叫你減肥?" "有呀,他要我減三十磅。"倪匡兄說,"我說要是我能減三十磅,就不必來看他。他聽了之後說減十磅也行。" "減不了呢?"我問。 "醫生說減不了的話,在三年之內,一定患糖尿病。" "如果是糖尿病,我倒知道北京有一個醫生,專門醫糖尿的,到時介紹給你。醫生還說了些什麼?"我問。 倪匡兄說:"醫生說我這個病,要是不戒口,二十年後一定有心髒病。他根本沒問我有多少歲,還講二十年後的事。倪穗和我聽了之後在醫院哈哈大笑,笑得其他人都轉頭來看我們。哈哈哈哈。 "聽說王家沙在你那個美食坊開丫分店。"倪匡兄說。 "生煎包做得不錯。"我說。 "那是香港人的叫法,我們不叫生煎包,叫生煎饅頭。"倪匡兄說,"王家沙從小就去吃,記憶猶新。" "饅頭的皮是吸水的,怎麼做得里面都是湯,也真有學問。"我說。 "是呀,"倪匡兄說,"我們吃生煎饅頭還有學問。從小學會先咬一小口子,吸了湯才吃掉,每次看到別人濺得滿身都是,就回家講給家人聽,大家哈哈大笑。這種事講個一百遍,大家還是照樣哈哈大笑的。" "在淮海路上的那一家小店的包子,也都是汁。"我想引誘他回來東方。 "是嗎?"他說。聽語氣,無動於衷。 "現在上海入開始學會欣賞自己的食物了。"我說,"受廣東海鮮影響的時期已過。" "那不叫廣東影響,那叫暴發產影響。"倪匡兄說,"發展中的都市,都抗拒不了鮑魚、龍蝦的貴格東西,吃多了也不覺稀奇,就找回家鄉味了。""這才是好事"。我說,"不然做法都失傳。" "做法可以找得回來,材料就不一定。"倪匡兄說,"像黃魚,我們小的時候看到黃魚游來,水上一片金黃。那麼多的魚,也能吃到絕種。中國人真厲害。" "現在還可以買到小的,很新鮮。" "那叫小黃魚,不叫黃魚。完全是兩種不同的魚。"經他那麼一說,我才知道。 "三藩市有黃魚吃嗎?"我問。 "沒有。"他說,"來了這裡,有什麼魚,吃什麼魚。"就是那種態度。才在美國活得下去。 "你呢?"倪匡兄問,"你身體不錯吧,看你的文章,到處飛,要是我,早就爆血管死掉了。" "也沒像從前那麼好了。"我說。 "這句話說出來多餘,"他說,"沒從前那麼好是一定的。比從前好,那麼就要拿你去醫學院研究了。" "有時候我想:與其相信醫生,不如相信看命的。"我說。 "看命理從前的事真的很準,後來的不准。"倪匡兄說,"不必花那些錢"。 "你的命書以後的事也不准?"我問。 "模棱兩可,說這樣也準,說那樣也不准。"他說。 "從前的準,有什麼用?"我贊同。 "看看也是很有趣的。"他說。 "現在有很多大陸青年,說看你的書,你對未來的事都看得很準。" "什麼時候我改行去當相命先生,哈哈哈哈。"他大笑。 "最近上映你原著改編的,要不要我寄張VCD給你?"我問。 "不不不。"他說:"自己的東西,別人改,一定認為不好,不好的看了就生氣。我找什麼氣來生?" "你今年多少歲了?"我問。 "六十七"。他回答。 "算中國歲還是外國歲? " "歲算還是外國人的方法好一點,中國人的總算不清楚。"這點我同意。 "人生一過六十,每一天都是賺到的。我已經多賺了七年,再發生什麼事都不要緊了。最要緊的是:一天活得比一天快樂。哈哈哈哈。"他又大笑四聲,收了線。 有製作人對倪匡兄的原著念念不忘,要我打電話詢問版權事。 "哈哈哈哈,"他大笑四聲後說,"老得掉大牙的故事,還有人要。""可見你老兄本事高呀!"他聽了大樂。 "對丫。香港怎樣丁?"他問。 "雖然沒宣佈為疫埠,但大家當香港已是一個了。"我說。 "六百萬人,一千多個患病,應該冷靜一點對付。"他嘆氣。 "就是嘛。"我說,"總得活下去呀!" "問題出在恐慌,"他說,"人對不知道的事都會恐慌,現在研究不出病原在哪裡,不懂得是什麼病菌,也找不到救藥,才會產生這種現象來,特效藥遲早會出現的。" "你怎麼樣了?"倪匡兄又問,"我今天還和倪太說,這場病打擊得最厲害的是兩種行業,飲食和旅遊,這兩種都和蔡瀾有關。" "還好,"我說,"也不是單靠這兩樣生存,在香港就是悶出鳥來罷了。""對嘛,就算沒生病,那種感覺是不好的,你不如出去玩幾天。"他說。 "有些國家派年輕護士在入境處檢查,真的有病沒話說,打幾個乞嗤,就抓你去隔離,豈不冤枉?台灣酒店還貼出告示說不歡迎香港人呢!活這麼久了,還要遭受白眼?" "你還是和查先生來美國好了,"倪匡兄說:"這裡還不當它是一回事兒。" "也是個好主意。"我說。 去三藩市找他聊天,樂事也。就不知道有沒有恐怖分子炸美國機,乘國泰好丫,但國泰又說要停航。這場病(指SARS。編註),令人心煩! "剛才打過一次電話,有個女人說你們出去了,她自稱是做克寧口匠了冬坐幹才相得山宵寧早什麼"我說。 "哈哈哈哈。"倪匡兄大笑,"請來做清潔的,一個星期來一次。""星期天飲茶去了?"我問。 "唔,來了台灣的兩個出版社的朋友,他們以前是出版古龍小說的。"。 "說起古龍,他出的那句冰比冰水冰的上聯還有很多人在研究,我昨天還收到美國一位讀者的來信,要我代問你有沒有人對得出下聯來完成古龍的心願呢。" "什麼冰比冰水冰?根本不通嘛,不是佔龍出的吧?"倪匡兄和古龍是好朋友,死了還要維護他。 "在《陸小風傳奇系列》的一篇叫後面的注上,古龍寫過這件事,而且他還寫著是在一起喝酒時向你說的。" "不會吧?怎麼我記不起這件事?"倪匡兄不認。古龍也許是為了娛樂性而作的,有沒有這一回事兒不要緊,最重要是可不可讀,有很多關於倪匡兄的消息,也都是我作的。 古龍的確寫過,他說倪匡比他好玩得多,甚至連最挑剔的女人看到他,對他的批語也是這個人真好玩極了,但這麼一個好玩的聯,他就對不出,金庸也對不出。 關於此事,金庸先生在最近出版的大字版作品集中的新序曾經提及。查先生說:"有些翻版本中,還說我和古龍、倪匡合出了一個上聯冰比冰水冰徵對,真正是大開玩笑了。漢語的對聯有一定規律,上聯的末一字通常是仄聲,以便下聯的平聲結尾,但冰字屬蒸韻,是平聲。我們不會出這樣的上聯徵對,大陸地區有許許多多讀者寫了下聯給我,大家浪費時間。" 打電話和倪匡兄聊天,通常在家的時候他都不自己聽,都是倪太栳的。 "倪太呢?"找叫。 "又去香港。" "這次一定要好好請她吃飯,但是我過兩天要去北海道,她能住多久?" "很久。" "那聖誕節你一個人過?" "我過冬也是一個人,聖誕節也是一個人,新歷新年也是一個人,農曆新年也是一個人,元宵也是一個人吧。"他說,"我喜歡一個人,不要緊。""那倪太也放心一一"我說。 放心。他說,"來了美國十年,她至少回香港四十次,每次飛機票三千多塊美金,加起來也要一百多萬港幣,好在都是倪震出的錢。""這一點我也覺得這個孩子真好。" "他自己用起錢來反而很省的。"倪匡兄愛意,從語氣中聽得出。 "在外國住慣丫,香港人亂花錢的壞習慣都會改掉的。"我說。 "也不能說是壞習慣,賺多花多。賺少花少,很自然。""一個人幹些什麼?"我問。 "我剛要做午餐吃。"他說:"做做飯,養養魚,讀讀書,看看錄像碟,忙得要命。總之要找事情做就是,我真不明白為什麼有些人不找事情做。""我有一個朋友。移民到西雅圖的小鎮去,剛去的時候所有老太婆都從窗口探頭出來看他,後來有什麼人來了,他也從窗口探頭出去看人家。什麼事都不做,最後死了,名副其實地悶死。"我說。 "哈哈哈哈。"倪匡兄笑,"這不叫悶死,這是該死。" 版權事,大陸方面需要倪匡兄的簽字,我已寄丫紿他,補上一個電話。 "哈哈哈哈,"他大笑四聲後說,懷從新刖圾凹米恫思滅旭巴?新加坡那邊怎麼樣啦?" "還好,沒看到有人戴口罩。我姐姐戴了一個,上的士時司機嚇得一跳。" "人人戴你不戴,會給人罵;人人不戴你戴,又嚇人,真是的。""好在在新加坡那幾天不必戴,天氣那麼熱,一定炯死人。" "就是嘛,已經證明沒有用的東西,大家還戴著!"倪匡兄說,"醫生護士還不是戴得緊緊的?患病的都是他們!" "吃大蒜最有用,"我說,"泰國有種小顆的,又香又辣又脆,我拿它當花生吃。" "我也喜歡吃大蒜,"他贊同,"吃得口氣之大,四尺之內薰死人!""香港現在大家都戴口罩,我儘管吃,別人聞不到。"我說。 "真是有用的,你看韓國人都吃,所以沒有沙士(SARS)。"他引證。"三藩市不受影響吧? "我問。 "也有影響呀,今天和倪太去飲茶,唐人街冷清清地,洋人都不來丁,反正他們認為都是東方人引起的病,少惹麻煩。我們去泊車,空位多得很。""有沒有人戴口罩?"我問。 他說:"洋人才不吃這一套,連銀行劫匪也不戴口罩,他們戴滑雪用的面罩。" "受不受他們歧視?" "表面上他們還是不敢的。"倪匡兄說,"不過還是別自討沒趣。我本來最愛看洋人小孩子,名副其實的洋娃娃嘛,現在也不走近他,給人瞪一眼,也不好玩。" 母親節,我難得回來,記起倪太還在香港,想請她吃一頓飯,又遺失了她的號碼,打電話給倪匡兄問問。 "哈哈哈哈,"他說,"早已經回到三藩市了。""倪太妹妹的病已經好了? " "我問。 "好了。"倪匡兄說。 聽了甚歡慰,倪太原名李果珍,有一妹妹叫李果珠,兩姐妹感情最佳,又嫁了給倪匡兄弟二人,親上加親,關係又密切。妹妹生了病,姐姐老遠飛來陪她,真難得。 "你有沒有電腦郵址?"我問。我們一向只通開電話,連信都懶得寫,問問罷了。 "有呀。"倪匡兄說,"不過不要說你的郵址給我聽,我不會發電郵,我只會在電腦上的回复Reply按一按罷了。" "你還是用聲控?"我問。 "不。"倪匡兄說,"寫衛斯理用聲控,發E-mail用打字。"原來他還會打字,"什麼輸入法?" "九宮格。"倪匡兄說,"倪震教了我幾十種輸入法,我都學不會。九宮格只要五分鐘就完全掌握。你呢?" "我用粵語拼音,但只上了一堂課,不知行不行?我懂得幾種語音和方言,但是沒有一種說得準。"我嘆氣,"我想最後還是要用手寫板。""什麼方法都行,你打來,我一定回。"倪匡兄對我真好。 "每天還坐殘廢電動車去買報紙?" "不。"他說,"在電腦上看,消息靈通得多。我現在胖得不像話,走幾步路就氣喘如牛。倪太在的時候迫我每天散步一小時,痛苦之極,自己一個的時候絕對動也不動,有人叫我回香港,我連金門橋也不想去看,回什麼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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