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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十四章孩子的百年

在自己的樹下 大江健三郎 4174 2018-03-18
第十四章孩子的百年 1 二十一世紀開始了,我曾這麼問過自己:對這新世紀你有什麼想法?已經是老年人的我,想像著也許會和小時候的我在“自己的樹下”相會。坦率地說,不曾有勇氣想在二十一世紀身心一新,但我卻非常期望你們能有這機關報的勇氣。 我現在這樣說,並不意味著我小時候是這樣的性格:在別的孩子都有同樣的想法時,我認為這和自己無關而只在一旁觀望。相反,我經常把事情做過頭了而被父親瞪上一眼。被瞪時,我雖然會反省自己的輕薄,但是我覺得自己的秉性改不了。和周圍的孩子們一起努力奮鬥是好事情,有做過頭的地方自己會反省,那對於一個孩子也是好事,重要的首先是奮鬥。 我已經是這樣的年齡,每次走過森林,都擔心著自己也許要和小時候的我在“自己的樹下”相逢,而同時又好像在期待這相逢。也許我只能活到二十一世紀第一個十年左右。為此我想,如果我能夠,我非常想把自己起過來的歷史做一個總結。如果我做不到這一點,我也要繼續走我一直走的路。能否沿著自己認定的路一直走下去,這取決於是否認真地思考過,因為難保不會走到不同的方向上去。向著自己認定的前方,我挺直身子觀察著,盡量對準自己的前進方向。因為這方向是自己從小時候開始到現在為止一直認定的,大概不會有急轉彎的事情,我想我會這樣一直走到底……

我家中的殘疾孩子光是智能障礙。他十五六歲的時候,智力發育大概只有五六歲左右吧。即便是這樣,他愛這一家人,關心身邊的人的感情和健康的妹妹、弟弟。他十五六歲的時候,在森林中的祖母家裡住了一周左右,回來後他這樣說道: “奶奶呀,請死得精精神神地!” 也許他記住了我母親常掛在嘴邊的,希望一直到死都“精精神神”的這句話。母親很喜歡孫子的這句話,常講到這件事,說這話給了她力量……。現在我也對自己說:好吧,二十一世紀也要這樣幹下去,然後精精神神地去死! 2 光的音樂演奏會和我的講演——這是很讓心情舒暢的話題。由光的音樂演奏和我的講演構成的“講演與演出”時不時地舉行著,前不久在兵庫縣的伊丹就舉行了一場。

我和妻子一直以能和光共同生活為樂。對我們而言,他還是一個孩子,可在大家看來,他已經是大人的年齡了。如果不論他身體的大小和創作音樂的能力,單從他說話的方式和運動的能力來說,他和當初祖母講那句話時並無兩樣。 即或是這樣,當音樂演奏結束,聽眾們要求返場時,和我們一家熟識的演奏家們會喚他上台向觀眾發言致意。為此他把自己的想法,或者說他一直想著的話,由我和妻子幫忙整理成文章。寫在紙上放進他的口袋。這是光的“生活習慣”之一。 在伊丹,他是這樣致詞的: “今天你們聽了我的音樂,謝謝你們。 我人外祖父叫做伊丹萬作,所以,伊丹這兩個字我從小就記得了。我覺得這地名很好。 演奏長笛的小泉浩,演奏小提琴的小林美惠,還有演奏鋼琴的獲野千里,都演奏得極好!

衷心地謝謝大家! ” 那次演出結束後,剛到家就接到了當地電視台送來的《百年前出生的人》這一電視節目的錄像帶。伊丹萬作是日本剛開始有人拍電影的時代就拍出少有的優秀作品的導演,和現在的群體搞笑的創作不同,他是實實在在致力於喜劇創作的人。 一家人一起看這節目的時候,“百年”這個詞重新浸潤到我內心深處。為這本書畫插圖的妻子因為講到小時候的事情,取出了貼著她父親用萊卡相機拍攝的小照片的舊相冊。她一邊用放大鏡看著深褐色的照片,一邊畫起來。畫那些細微的部分她花了很長的時間。 那張照片和那張畫之間的關係,在我頭腦中喚起來的感覺也同樣是“百年”。老伊丹照片拍下來的,大體上是六十年前的事情,可是我極深地沉浸於一百年前出生的人生活的時代,沉浸於對映入他們眼睛中光景的想像。而正像對老伊丹來說,現在的生活是他孫子輩人的生活一樣,我想到了今後的百年。

這張百年前出生的人拍下的照片,現在已是深褐色的了。今天的光景拍成的彩色照片,大概不久也會慢慢變色吧。而百年後看這照片的人,他周圍環境會是怎樣的呢?他本人和我是否很相似呢?我就這樣想著百年後的事情。 我為有自己的空間而感到滿足。在那間建在樹上的讀書小屋中,一次我在那裡讀書、空想,在田里幹完活的媽媽走過來,靠在我蓋著小屋的楓樹下休息。那裡媽媽說的和奶奶高興時說的一樣,是這林中土地上流傳的故事。母親自己大概也是從外婆那裡聽到記住的吧。而她們所說的“這是從前的事情”聽“從前”,大概就是百年前。母親是個頭不高的人,但因為我的樹上小屋也沒有那麼高,所以,我是沒有辦法假裝聽不到媽媽說的是什麼的。 媽媽講的從前的事,其中之一是“童子”的故事。我從媽媽那裡聽到這故事時,事情過去還不到一百年。那大概是明治維新前後,我們這塊土地上有過一次百姓“一揆”。

爸爸講過中江藤樹小時候的故事。在那個時代,因為土地歉收。百姓們想減免租稅的願望又實現不了,生活太苦,大家就商量逃到別的藩的土地上去,這叫“逃散”。 “一揆”也是農民們聚在一起。儘管起因同是因為歉收,但卻是面對向自己課取沉重租稅的藩政府的郡的負責人(明治維新以後是國家派下來的,和現在的縣長比較接近)集體表示抗議的行動,參加抗議的人期望由此得到能讓大家活下去的決定。 “一揆”發動時,農民們紛紛從村子中走出來,奔向郡長居住的城裡。途中,用現在的話說叫“野營”在大的河灘上。人們在那裡一邊熬過漫漫長夜,一邊商量著今後該怎麼辦。那時候,不知從哪裡不可思議地鑽出一個孩子來,用過去的說法叫做“童子”。據說他教給了大人們想都沒想過的新的鬥爭方法。 “一揆”結束後,據說那“童子”又一個人消失在森林的高處。

3 那時我躺在樹上的“讀書小屋”中,因為狹窄,躺得很不舒服。但只要媽媽靠在那楓樹幹上還沒把故事講完,我是不能下樹的。天空藍潤潤的,河透明得見底。河水粼光閃閃,那是小小的香魚們在吃水苔。平時總要我“別在樹上讀書點陣字庫,玩玩去吧”的媽媽,那天講的故事卻太長了,長得我多少有些聽煩了。百年以後,世界會變成什麼樣?人會變成什麼樣?那時我已經開始我自己的想像。不用說,如果再過上百年的話,我已經不在人世了。但想到五十年以後自己在哪裡,做什麼,就覺得現在不能這樣呆在這兒,所以那時心中多少有此焦躁。 就在那當口,媽媽問起來: “要是現在'童子'從森林中降臨,你會怎麼辦呢?” 她與其說是在向我提問,倒不如說是自己在想像著。那時,我做出了斷然拒絕“童子”降臨的回答:“因為俺要做'童子'。”這樣一說,媽媽不僅沒有發怒,反而笑著說:“那'童子'是在村子中的人有困難的時候,從森林中降臨並發揮了巨大作用的。想當'童子',你就得多長學問,多鍛煉身體才成呀……”

4 媽媽是非常普通,非常現實的人。在多少有幾分夢想家色彩的爸爸沒有留下什麼資產便去世的情況下,不現實的話她是無法把七個孩子養大的。可是,當我提出想成為學者(因為我個人的原因最後沒當成),她馬上表示贊成並為我去東京做好了準備。我有了家後,也是她發現生來便有殘疾的光的一言一行中所有有趣的東西,並在這些方面給光的成長以絕對的支持。 而我則是不讀書時便會沉浸於想像中那種類型的人,和媽媽這麼對過話以後,爬上讀書小屋讀上那麼二三頁書,就總是不由自主地想起“童子”的事兒來。以現實中存在的事情為基礎,續想那些還沒有發生的事情叫做“想像”。將“想像”與一點依據都沒有的“空想”加以區別的雖開創了我國民俗研究的柳田國男。

然讀書小屋所做的,並不是母親所期待的學習和鍛煉身體,而只是空想而已。自己是“童子”,我這樣回答給了母親,但並不真的那麼想的。在我空想世界中,反倒是如果發現“童子”從森林降臨,我很希望他能帶上我走。去哪裡?去未來,去百年以後的世界。 不管用什麼樣的辦法,我都希望“童子”能把我帶到百年以後的世界去——那該是科學極為發達,和現在完全不同的另一個世界。我就是想知道在那裡生活的人們,他們和生活在這裡的自己是不是同樣的人? 現在想一下,那時還有一點不安:生怕和自己現在認為是好的、正確的、美的沒的,甚至完全相反的東西被看成是好的、正確的、美的。 3 那時我躺在樹上的“讀書小屋”中,因為狹窄,躺得很不舒服。但只要媽媽靠在那楓樹幹上還沒把故事講完,我是不能下樹的。天空藍潤潤的,河透明得見底。河水粼光閃閃,那是小小的香魚們在吃水苔。平時總要我“別在樹上讀書點陣字庫,玩玩去吧”的媽媽,那天講的故事卻太長了,長得我多少有些聽煩了。百年以後,世界會變成什麼樣?人會變成什麼樣?那時我已經開始我自己的想像。不用說,如果再過上百年的話,我已經不在人世了。但想到五十年以後自己在哪裡,做什麼,就覺得現在不能這樣呆在這兒,所以那時心中多少有此焦躁。

就在那當口,媽媽問起來: “要是現在'童子'從森林中降臨,你會怎麼辦呢?” 她與其說是在向我提問,倒不如說是自己在想像著。那時,我做出了斷然拒絕“童子”降臨的回答:“因為俺要做'童子'。”這樣一說,媽媽不僅沒有發怒,反而笑著說:“那'童子'是在村子中的人有困難的時候,從森林中降臨並發揮了巨大作用的。想當'童子',你就得多長學問,多鍛煉身體才成呀……” 4 媽媽是非常普通,非常現實的人。在多少有幾分夢想家色彩的爸爸沒有留下什麼資產便去世的情況下,不現實的話她是無法把七個孩子養大的。可是,當我提出想成為學者(因為我個人的原因最後沒當成),她馬上表示贊成並為我去東京做好了準備。我有了家後,也是她發現生來便有殘疾的光的一言一行中所有有趣的東西,並在這些方面給光的成長以絕對的支持。

而我則是不讀書時便會沉浸於想像中那種類型的人,和媽媽這麼對過話以後,爬上讀書小屋讀上那麼二三頁書,就總是不由自主地想起“童子”的事兒來。以現實中存在的事情為基礎,續想那些還沒有發生的事情叫做“想像”。將“想像”與一點依據都沒有的“空想”加以區別的雖開創了我國民俗研究的柳田國男。 然讀書小屋所做的,並不是母親所期待的學習和鍛煉身體,而只是空想而已。自己是“童子”,我這樣回答給了母親,但並不真的那麼想的。在我空想世界中,反倒是如果發現“童子”從森林降臨,我很希望他能帶上我走。去哪裡?去未來,去百年以後的世界。 不管用什麼樣的辦法,我都希望“童子”能把我帶到百年以後的世界去——那該是科學極為發達,和現在完全不同的另一個世界。我就是想知道在那裡生活的人們,他們和生活在這裡的自己是不是同樣的人? 現在想一下,那時還有一點不安:生怕和自己現在認為是好的、正確的、美的沒的,甚至完全相反的東西被看成是好的、正確的、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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