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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十一章蛋九郎的腦袋炸彈

在自己的樹下 大江健三郎 3195 2018-03-18
第十一章蛋九郎的腦袋炸彈 1 小的時候,也許是因為沒有趕上《野犬九郎》和《冒險誕吉》流行的時期,所以沒有體會到新漫畫的樂趣,或者也可以說,那時的社會、時代的整體氛圍與漫畫很不相宜,就連搞到一本漫畫書本身都很容易。 早一點出版的,比如剛才說《野犬九郎》和《冒險誕吉》那樣的漫畫書,封面是硬殼布面的,做得非常結實,和現在出版的漫畫書相比,也算早檔次的了。我要進國民學校之前擁有的,是媽媽費了好大力氣才給我弄到的《坦克.蛋九郎》。另外還有一種是從外國報紙和雜誌中剪下來放在箱子中。那是名為《貓的菲利克斯》和《阿爾法老爺爺》的兩套系列連載——這些算不上是一本,它們為什麼會在我們家,我不知道。 戰後很長時間,載有《貓的菲利克斯》漫畫的新的外國雜誌,我還真看到過,我還發現了印著那漫畫圖像的T恤衫。也偶爾從電視中見過《阿爾法爺爺》的畫面,但那和我記憶中的多少有些不同,它讓我覺得陌生。

後來我曾在位於加利福尼亞的一所叫柏克萊的大學工作,從那裡坐地鐵就可以到舊金山的一家舊書店。說是舊書店,其實是很大的建築物,在二樓的內部有專門收集珍本的房間。在那間舊書店,我非常幸運地發現了一直念念不忘的《貓的菲利克斯》是將戰前部分及其附錄都收集成冊的版本。 我之所以常常去舊書店,是為了收集詩人兼版畫家威廉.布萊克的資料,因為這方面的新書已經很難搞到手了。這本漫畫書和同一天碰到的有布萊克精美版畫插圖的書是同一價格。我想了很長時間,最後還是買了布萊克。店裡的年輕人背著店主為我複印了一張菲利克斯的畫,我想,那是因為他看到了我為不知該買哪一本而怎樣地猶豫不決。 那本《坦克.蛋九郎》,我為它包了書皮,讀得很認真。教我包書皮的是母親。我現在仍然用日本點心的包裝紙、舊挂歷什麼的以同樣的方法包書皮。給書包上皮兒後再開始閱讀,這種做法已經持續了五十年。

坦克.蛋九郎的身體是開著幾個洞的黑鐵球,從那些洞中伸出的,是梳著武士發髫睜著又大又醜的眼睛的臉,穿著長靴的腿和胳膊什麼的。不僅如此,飛機機翼一樣的翅膀和螺旋槳也是從那裡伸出來的。 蛋九郎為什麼要帶著各種武器的東西呢?這是因為蛋九郎要在戰場上和叫做K公的猴子一起和敵軍作戰。這猴子與其說是他的部下,更應該說是他的朋友。 創作坦克.蛋九郎的漫畫家是阪本牙城,因此我在這書的書皮上畫民口中長出兩顆長牙的男人。有一天爸爸看到了,告訴我說牙城是古時大將軍樹立軍旗的陣地。我們還沒進小學就開始玩戰爭遊戲了,所以爸爸的話我一听就明白。 長大後,我關於坦克.蛋九郎的回憶,後來收到了作者家屬寄來的信和署有“雅城”簽名的《南畫畫集》。那是用從中國傳來的墨和淡彩以纖柔的技法畫出來的畫。我在原想可能是他把具有戰爭時代感覺的名字改成了“優美的城”的意思。不料原來“雅城”才是本名。可是,不管怎麼說,我卻固執地認為“牙城”比“雅城”好。

2 稍稍換一下話題。不久前,中國的朱鎔基總理來日本訪問。他會見了許多政治家和實業家,並且通過電視和日本的市民進行了對話。因為是一國總理和上百位市民對話,我想那天雖然出席了但沒能發言的人一定很多。即便如此,我也還是認為安排這種對話方式的集會非常好。 早在這之前,我出席過中國來的級別很高的領導人的歡迎宴會。因為我參加了一個促進日本與中國文化交流的協會,很想听一下有關這方面的發言才買票參加的。 我想這是前來表示歡迎的日本方面設計的——宴會的程序被安排為領導人要和所有參加者在入場口握手問候。誰都不得不排進長隊中。這長隊前移的速度比我想的要快。快輪到我的時候,我看到那位政治家已經是一副很不耐煩的樣子了。

他在和排在我前邊、像是從事日中貿易的人握手的時候,視線已經挪到了我這邊。這過程中旁邊的翻譯把握手人的公司名字什麼的一一翻譯著。但我想他不會聽得那麼仔細。到和我握手的時候,政治家已經在看著下一位客人了。 如果你們的父親帶著你去參加這樣的會,你們一定會認為這不可思議——大人們怎麼走這麼沒意義的形式呢?我是個大人,可也有這樣的感覺,所以那之後決定不再參加外國政要的歡迎會了。實際上,朱鎔基總理訪問日本隊時,我也得到了一張很大的宴會招待券,但我沒有去參加。而我之所以認為他通過電視和一般市民們進行對話這種形式非常好,理由也正在這裡。 3 就是只讀報紙的報導報導會感到一問一答都是較著勁的。 我感觸最深的是朱鎔基總理下述的回答:“1995年,當時的日本隊首相村山富市籠統地對亞洲人民表示過歉意,除此之外,在所有正式文獻中日本對侵華戰爭的道歉一次也沒有。”

我一直對日本政府的所謂高官們去外國,告別是去亞洲國家時所使用的用美麗的語言包裝起來、但內容曖昧的致辭非常在意。包裝雖然做得很好,但打開看時,自己所需要的東西卻什麼都沒有,對這樣的客人的禮物,誰都會從心底里覺得不舒服。這樣的經驗我想大家都有過。 我想中國總理的回答是實實在在、言之有物的,而不是只說一些想讓對方聽起來舒服的客氣話。參加那次討論的人,以及看過電視的年輕人,對此一定記憶猶新。 本來朱鎔基總理的這句話,是對日本方面參加討論的“中國什麼時候才不會永遠要求日本隊道歉?”朱鎔基總理還說:“我想中國不會永遠要求日本道歉,道歉不道歉是日本人自己的問題。我希望大家好好想一想。” 這也是實實在在言之有物的回答。這本來就是日本人的問題。而如果問到我們自己為什麼該下決心道歉,為什麼有必要道歉,我會回答說:那是為自己的尊嚴。

日本人侵入了中國,對女性施暴,殺害了很多人。其中包括孩子在內。南京大屠殺只是其中之一。從你們的立場,你們可以說這是你們爺爺那一輩、或者還要更長一輩的日本人幹的,所以,和我們沒有關係。但只要你們有一份尊嚴,我想是說不出這種話的。 如果你到現在為止境還不知道那段歷史的話,那麼你可以去學習。學了的話,你們照理是不會反對日本人以國家正式文獻的形式為自己發動的侵略戰爭道歉的。你們夥伴之間,如果有誰對弱小的伙伴做了過分欺負的事情,如果他永遠也不道歉的話,你們不會認為那個人沒有做人的勇氣而對他加以蔑視嗎? 而且是從你們出生之前到現在,一直有人在講要寫出新的歷史教科書,有這樣一些與我同齡的老人,他們說這是為了日本的孩子,也就是為了你們能夠擁有一份尊嚴。怎麼寫呢?就是從歷史教科書上,抹掉所有關於侵略以中國為首的亞洲國家的文字。

我想,你們中間很多人人會感到這話是不是說反了。甚至有人會為這事感到憤怒,會認為如果真為了我們,希望不要說這種話。即便從初中到高中所有的歷史教科書中,徹底地刪掉全部日本人對亞洲名各國做的壞事情,日本周邊國家的孩子們也會知道這一切的。而且,你們將來是要和他們對話、工作,要和他們共同創造新世界的。 我所擔心的倒是,中國人說“我們已經不要求日本人道歉了”的那一天。不用說,如果那是日本政府堂堂正正地以正式文獻道歉以後的話,當然是令人高興的;但如果不是那樣,如果中國人、特別是年輕人已經開始這樣講的話,那麼,將來他們和你們能真正地維持良好的關係麼? 3 現在讓我們再回到坦克.蛋九郎上來。蛋九郎因為K公的粗心而被獅子咬住,原本藏在洞中的梳著武士發髫的頭被叨了出來。頭被拽著,他的脖子被拉長,像一條蛇。頭就這樣被叨走了。 K公擔心地看著,因為沈重而留在原地的鐵球身體中,蛋九郎的頭神氣十足地伸了出來。那偽裝成腦袋形狀的實際上是炸彈。蛋九郎就這樣以長長地伸展向原野的脖子為導火線,用這炸彈烽死了獅子。

那裡我雖然還是尚未入學的孩子,卻仍然感到在被描繪成敵軍的隊伍中,有被當時大人們叫做“支那人”的中國人。當時對於從未見邊面的中國人,我們被培養出這麼一種印象,我和K公一起擔心,一起為蛋九郎的計謀大為高興。因為在我們的童心中,是為參加侵略中國的日本軍隊做打算的。 我和K公一起揪著心,因為蛋九郎已經被逼到了危險的境地,已經沒救了。這擔心後來卻因為蛋九郎的精彩表現而消失得無影無踪。至於挨炸的被假想為敵軍的中國人的生命等等,那時我什麼也沒有想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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