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雜文隨筆 在自己的樹下

第11章 第十章人被沖走的那天

在自己的樹下 大江健三郎 3141 2018-03-18
第十章人被沖走的那天 1 這一切都印刻在我的記憶中。戰爭結束那一年從秋一冬,到第二年的梅雨季,還有那之後由秋到冬,一直都在下大雨,還伴著非常大的風。 那一天深夜,在一直停電的黑暗中,孩子們在飯廳圍著母親坐成一小圈,我還能想起,燭光下大家相互注視著的一張張不安的面孔。 每當狂嘯般的聲音夾雜著雨聲變得高昂起來,那漲水後的河水奔流聲、對岸山林的風聲,還有一種喀嚓喀嚓的很大的聲音就好像直壓到面前。 這喀嚓喀嚓的響聲,是從一條通向河邊的狹窄的石子路上,鄰居家的大房子那邊發出來的。隔壁人家的近二層樓高的屋牆,已經整個地斜向我家這一面。關於這一點,由弟弟做幫手,我們用掛著秤錘的風箏線準確地測量過了。實際上屋牆已經好像要斜壓在我們家的房頂了,就是不用吊線測量,只要從石子路上抬頭看一看,也會一清二楚的……

如果生活在現在的東京,出現了這種情況,就可以去鄰居家抗議,要求對方著手修整牆壁什麼的。至於這抗議對方聽不聽,那當然是另外一個問題。 那時,奶奶和爸爸都已經去世,我媽媽沒有和鄰居的女主人講這些事情的打算。鄰居家在戰爭中和戰爭剛結束的混亂期,要興這份土木也不那麼容易。並且當時的鄉村生活中,作為鄰居,也不時興把事鬧大的做法。 於是我家,在風雨交加的停電之夜,才會出現上述我今天仍然能清楚記得的情形。而那時幾乎總是停電,來電大約要到第二天的午後。 那些年頭,每下大雨,山谷中間的河都會漲水,我們叫“發大水”。河水之所以會那樣頻繁氾濫,是由於重建戰爭中燒毀的住房,對山林進行濫砍濫伐造成。 我寫下“大水”這個詞時,同時想起了像大洪水、山崩等更可怕、更引人注意的詞,想起了聽到河水從上游像垂直的水牆一樣壓過來時,自己心驚膽戰的情景。

因為植樹造林已經有了效果,堤岸也進行了徹底的修整,現在已經看不到發大水了。在我的家鄉,以年輕人團體為中心,還在混凝土的新河岸內側也種上樹,讓河流周圍的環境更接近於自然狀態。 下面我想寫的,是關於發大水的回憶,但不是寫在黑暗的風雨交加的深夜我對激流的感受。儘管隨著水位增高,河水的奔流越發嚇人地轟然作響。我想寫的是在我們遠離了河流可能造成的危險的白天,我所看到的曾令我激動不已的一個大場面。 這樣的事情並不常有,就是在常發大水的那一個間,我也只是遇到過二三回而已,但它卻是我少年記憶中最難忘的一幕。 熬地恐怖的風雨之夜,黎明終於到來了。在雨還時不時地急驟起來而云朵尚未變暗的上午,從河上游沿著與河道平行的道路跑過來幾個男人,他們大喊:

“有人被沖跑啦——” 事情就是在這喊聲中開始的。 這大聲的叫喊中最後的“啦”,起著強調前邊的句子的作用,喚起了大家的注意。在我聽來,那其中彷彿還充滿了驚恐、感嘆的心情。聽到奔跑而來的男人們的喊聲,整條街的人,不管是誰,都把手上的事兒放下來衝到路上,孩子們就更不用說了。接著大家便一起向河的下游方向跑,一邊跑一邊自己也發出喊叫。那喊叫聲就像西部電影中傳遞受到原住民襲擊電報一樣,一站一站地、比那些奔跑著的人們還要快地把危機信號傳送下去。 我們這些孩子聽到這叫聲從屋子裡跳出來時,就知道要跑到哪裡。在街道的幾乎正中間的地方,橫架著通向河對岸那邊村落的水泥大橋。人們在那座橋上,選好位置,擺好陣勢,等待救助被洪流沖下來的人。

2 流經我家下邊山谷的河,算上淺灘,河寬大約有十米。臨近我家這邊的一側的河岸是岩石,對岸則是生長茂密的竹叢,水深的地方河床還要窄一些。平時一眼望去,可以看見陽光直透進水底。在河底那些小石頭上面,成群的小魚兒溯遊而上。 河水流以街道的部分很短,出了街,河閃著光靜靜地流淌,從公路旁可以俯視到這情景。隨著季節的轉換,香魚們會溯遊而上。從下水還有些涼的時候起,就有孩子們在裡邊游泳,歲數大一點的,想一氣橫渡到對岸,還要等到河漲水的時候才行。那是連日陰雨後,河水會泛著不透明的淡青色。 這樣安靜的一條河,在發大水時會一下就變樣的。那時,河寬可以超過三十米,渾濁的土色的激流咆哮而下。特別是在急流最為湍急的河中央,各種被沖卷下來的東西堆聚在一起,看著像小山一樣。架在河上的水泥大橋,由兩個橢圓形的橋墩支撐著。即便河水暴漲,它們也結結實實地砥柱於於激流之中。這座有兩個橋墩的橋,是看熱鬧的最好的去所。

水像一座小山一樣從正面壓過來。說它像小山,是因為上流發生的土崩,被大水沖垮房屋、沖倒的樹木,還有各種說不清楚的東西堆聚在河水中,有的房子還保持看在眼裡房屋的原狀,就那麼整個地被沖下來。事先爬上那房子的房頂,倖免於被水淹沒的人,有時會和那房子一起被沖下來。於是,看著的人就會大喊: “有人被水沖跑啦——” 我第一次看到被水沖下來的人,趴在農家房子的房頂上,那厚厚的茅草屋頂歪斜著,一半已浸在水里。在另一半的高處,被沖下來的人橫騎在那裡,看上去年紀很大的他好像很不高興地低著頭。他根本沒有在意我們這些看熱鬧的人。大概是因為被水沖的時間太長,我們站在橋上的人體會到的那份亢奮,在他那裡早已消沉下去了。再向前,河床就變得更寬,水的流速會變慢,被沖走的房子不久就會像船觸礁那樣擱淺下來,房一的人只要在那裡等待消防隊員趕來救援就成了。

從一位高中開始就在於了朋友的同班同學那裡,我借到井伏鱒二的《除厄詩集》。讀的時候,帶著一份尊敬與懷念,我想起了那位被大水沖下來的人的事兒…… 雪炸裂於山峰 雪傾瀉而下 乘在傾瀉而下的雪上 是熊 它撓著朝天的鼻子 安閒地 彷彿是在吸煙的模樣 一隻熊在那裡 ——《雪崩》 3 下面要說的,是我看到被水沖走的人中最富有戲劇性的。在那些積滿漂浮物的水流中央,並排漂流著兩間小屋。伏在房屋瓦頂上的是我們山谷間的學校裡比我高一級或兩級的女生。她長著和男孩子一樣緊繃的臉,膚色淺黑,個兒不高。當時我是不是馬上就認出了好,現在有點說不清了…… 我記得很清楚提她就在快被沖到橋前時採取的行動。小姑娘賴以存身的那所房子,如果那麼一直向下流,會正撞向其中一個橋墩,就是撞不上,水流被橋墩激起的波浪,也可能會把房子掀翻。從橋上,特別是從站在橋上的大人們那裡,響起了一片“危險”的喊叫聲。

我想那小姑娘是自己看到了越來越近的橋墩。她果斷而冷靜地下定決心,採取了必要的行動——跳到了漂流在旁邊一點的房頂上。她原來存身的那間房子撞上橋墩後沉了下去,另一間載著那位很威風的小姑娘,那個關鍵時刻像個小鳥一樣“嗖”地一下跳過去的小姑娘的房屋,被除衝到了下游…… 在下游水流變緩的地方得救的小姑娘,成了村子裡的傳奇人物。這是戰後第五個年頭的事情,那時我是新制中學兒童農協的頭兒,在教社會課的老師的幫助下,我們做成了孵育雞雛的溫室,更重要的是我還負責把學生們一點一點的積攢起來的錢送到大人的農協去。 我能積極地堅持做事兒的原因,是農協那邊的出納就是那個小姑娘。我當然是統計好學生們存錢的總數才去的,可因為必須和紙箱中的錢一一核准,所以,每當那姑娘看到我時,總是大聲地發牢騷說:

“啊,小矮子來啦,真煩!” 又過了幾年,聽說那姑娘和本來有老婆孩子的農協幹部一起逃到大阪那邊去了。真的假的,我沒有確認過。傳這話的大人們都對這事兒滿口非難,可在我心中,雖然我從不曾講出來過,我卻一直有我自己的想法。 ——那是在大水中,勇敢地從一個屋頂跳到另一個屋頂的那個女孩子下的決斷,那決斷該是正確的! 我進大學後選了法國文學,主要是讀作家、哲學家薩特的作品。他的書中常出現諸如 Choix選擇,dignite尊嚴。 每看到這些法語單詞,我都會想起那個少女從一個屋頂跳到另一個屋頂時的情形。 為了活著,最終必須是自己做出選擇。對我自己來說,也一定會有那種一定要拼命做什麼事情的時候。那時候,我希望自己能像那位少女一樣完美地完成它,而且應完成得像那坐在新的屋頂上順流而下的少女那樣,人雖不大,但有一份堂堂的威嚴。我常想,如果我能做到那樣該有多好啊……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