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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六章孩子的作戰方式

在自己的樹下 大江健三郎 3096 2018-03-18
第六章孩子的作戰方式 1 前面我寫過“對小時候的我來說,爸爸是一個不易親近的人”這使我一直有些不安。從那以後,在去印度和比利時的旅途中,我仔細回想我的爸爸。於是,一起度過的快樂和日子以及爸爸許多重要的教誨便浮現在腦際。 說說其中的一個。事情開始於我說了一句“在這麼個樹林子里長大的,無法成為世人皆知的人物”。其實這句話剛一出口,我自己也立刻感到這是抱怨的話。父親只是認真地看了我一眼,母親則是想教訓我的樣子。 流過我出生的村莊的河與另外一條河匯流後繼續向下流,在那下游有一個叫大洲的地方,那裡有加藤藩舊城,據說曾祖父曾經在那裡任職。母親告訴我,在加藤家裡有一個叫中江藤樹的學者,是一個對中國古典學問做日本式研究的儒學家。他出身於貧窮的農家,卻是日本人皆知的大學者。

“聽說藤樹先生啊,”母親說,“一邊做學問,一邊為了養活他媽媽去賣酒……” 媽媽這麼一講,這個季節每天為納內閣印刷局印製紙幣的原料黃瑞香做最後檢查工作的爸爸,就像一個人自言自語似的接過話茬說“為養活媽媽賣酒,和給媽媽買酒喝,哪個好呢,哪個不好呢?……” 媽媽知道爸爸是在開她的玩笑,這一天的話題就越發地放不下藤樹先生的學問了。湊巧得很,第二天爸爸因工作關係需要去大洲一趟,媽媽就讓爸爸帶我一起去,讓我看一看舊城裡藤樹先生的石碑。 那天睡覺前,我一直用抹布擦爸爸的自行車和給我借來的自行車,給它們上油,做明天上路的準備。第二天一大早,我們就出發了。媽媽的心思我也知道,她一定還有意讓我這個不和小朋友跑出去玩的孩子體會一下長途騎自行車的快樂。

之後很長時間,我甚至老是在夢裡看到那天我經歷的一件事情。到了大洲以後,爸爸去辦事,我一個人在銀行前面的小屋邊上等待。我發現路邊有一頭被除套在車上的驢子。我記不起在哪裡看過寫驢倌兒虐待驢子的故事。好像翻譯過來的歐洲民間故事集裡也有,頓時想起了讀故事時產生的同情,於是就伸手過去,想撫摸一下個頭不太高的驢子的鼻尖兒。不料,那驢子“嘎”的一下就張開口向我的手咬來了。那一瞬間我有一種體驗了“人生的真實”的心情。我在夢裡看到的,總是驢子來咬我之前被摧殘的樣子和張嘴咬我時露出來的一口乳白色的結結實實的牙齒。也許那驢子只想嚇唬我一下。 2 接著剛才的話題說。爸爸辦完事情走了出來,對我說了一句出乎意料的話:

“媽媽給我們帶來了盒飯,我們回頭再吃怎麼樣?那石碑就是去看,內容連我都讀不懂。不遠的地方有一家麵條店,聽說現在還開著。我們去那裡說話吧。” “現在還開著”這句話是話出有因的。那時因為正是戰爭結束前夕,糧食緊缺,能開下去的賣吃食的店鋪已以不多了。 這樣,我被爸爸帶到了一家麵條店。它坐落在橋邊,坐在上面可以俯視深深的河流。入口處有粗大的柳樹,與“麵條店”這三個字極不相稱,看上去更像一個安靜而端莊的人家。店裡已經有客人了。爸爸和我被帶過很長的土路走廊,坐到最裡面堵頭的一間小屋子裡。我們要了平時難以享受到的東西——爸爸喝了啤酒,我喝了汽水,隨後我們吃了麵條。 飯後又有一件出乎意料的事。不是平常聽媽媽督促我學習時,有時會瞪上媽媽一眼的爸爸,此時卻比媽媽更詳細地講了中江藤樹的事情。

爸爸講的藤樹先生與學問毫無關係像是歷史題材電影似人,所以我曾經對其要信性有過懷疑。很久以後,我讀了小林秀雄的《本居宣長》,發現在這本書裡引用《藤樹先生年譜》所寫的部分,就是爸爸當年講的中江藤樹少年時代的事情。 因為是在別處不常見的內容,所以我想爸爸或許是和小林使用了相同的資料。或許是讀了依據此資料撰寫的正式的傳記。我並不是說我爸爸如何如何有修養,我想他對於與土地相關的偉大人物,和我媽媽一樣,十分感興趣…… 我按記憶把爸爸講的寫在這裡。藤樹的祖父隨著藩主一起從其他領地遷到大洲的時候,少年藤樹也跟著一起到了那裡。他祖父受命做了那片土地的責任者——奉行。災荒年,眼看要挨餓的農民紛紛要逃出去,奉行為了阻止農民吃了不少苦。

那裡有一個叫斯保庫的粗魯鄉人,正要領著農民往逃,藤樹的祖父要抓他,他奮起反抗,於是奉行就用長槍把斯保庫扎死了。斯保庫的妻子抓住奉行的腳,想把他拖倒,也被當場刺死。 斯保庫的兒子記著這筆仇恨,一直想襲擊藤樹的家。十三歲的藤樹腰中掛刀,夜裡一直繞著宅院巡邏,成為他祖父的膀臂。 “關於藤樹的學問以後拿出時間去學習,今天知道了少年的藤樹是這樣的人。”爸爸囑咐我,如果媽媽問起石碑的事,就這樣回答。 回村子的路上,我和爸爸在河水從我們村流向大洲的寬闊的河灘邊下了車,把媽媽給我們帶的盒飯吃了。恢復了往常一樣的爸爸突然發現我獨自想著什麼,就問道: “對於我剛才說的,有什麼鬧不清楚的麼?” 爸爸曾經教育過我,提問題的時候,首先要考慮清楚自己想問什麼,否則不要問。在這個整理問題的過程中,自己如果想明白了最好。所以,我早就在跟著爸爸後面騎自行車的時候,把這一天在自己覺得不可思議的和有趣的問題整理好了。

我的問題1:大洲是一個大城鎮,農民是在這樣的城鎮中生活的嗎? 爸爸說發生事件的地方是歸大洲的加藤藩管轄,但是,它遠離整塊的領地。這樣的地方叫做“飛地”,當時的地名是“風早”,現在說起來是在松山境內很偏遠的地。方爸爸解釋說,因為有的地方離本領地很遠,負責管理那裡的奉行責任就特別大,所以才拼命阻止農民外逃。 我本來還想問農民離開它租種的田地外逃,他們是要逃到哪裡去呢?但是,這個問題對爸爸來說好像也過於困難,所以,我就沒有發問。這也是從爸爸那裡得到的教誨。因為爸爸說過,向別人提問題時,不要問使人為難的問題。現在雖然是在談自己做過的事兒。可回想起來,還覺得一個小孩子能這樣是蠻有克制力的呢。 我的問題2:面對拿短刀的斯保庫,奉行持長槍扎死他,這不是很卑鄙嗎?

爸爸說:日本當時分成很多個藩,那時像奉行那樣的官和斯保庫那樣的農民之間身分地位相差很大。如果斯保庫是像流氓一樣的人的話,相差就會更大。地位高的人用長槍扎地位低的人,不會被除認為有什麼卑鄙。奉行當時騎著馬,還有家丁隨從。 聽到這裡,我能想像出斯保庫的妻子當時抓住奉行的腳,試圖把他拖倒是怎樣的情景了。 我的問題3:我認為十三歲的藤樹挎著刀在深夜裡巡邏,是很有勇氣的。我做不到。我坦率地把這些話對爸爸說了。 爸爸望著河灘下面的流水許久沒有說話。此刻,我的腦海中清晰的出現了爸爸另一次凝視江面的表情。那是我們這次談話後不久,縣長搞“戰時產業視察”來到我們村,在我們家看把黃瑞香定型後輸送出來的裝置,這是根據爸爸的設計在大阪製作的。那天他喝令爸爸挪動那件一個人無法搬動的裝置。傍晚,爸爸在房後凝視江面,凝視了很久。那以後沒有多長時間爸爸就去世了。

再回到我的話題。爸爸考慮了很久,而說出來的卻不是對我所提問題的直接回答。可爸爸曾經告誡我說:“回答問題要直接,多餘的話、含混不清的話不要說。”我覺得爸爸有些不可思議。 “斯保庫的兒子多次向奉行家射帶火的箭,試圖燒掉他的宅子。這種行動不可能是一個人做的,所以斯保庫的兒子一定有同夥,他們大概是據守在山里吧。說他是孩子,那時大概也已經是成年人了吧。”爸爸說。 爸爸還說:“這是兩種勢力之間的小戰爭啊。藤樹確實是勇敢的孩子。你呢,你沒有那種勇氣倒不如說是正常的。孩子難道不該有孩子式的戰斗方式麼?如果斯保庫的兒子帶著他的同夥攻上門來,因為你是孩子,藏身到一個小坑里,從那裡看外面發生的事情就行了。看在心裡,不要忘記,這才是孩子的作戰方式呢。……”

剛才提過的東京的小林先生在介紹中江藤樹少年時代的文章中說:“培育藤樹學問的就是那塊荒地。”與藤樹相比只是時代變遷了,我也是生在那塊荒地一,長在不適合培養學問的家庭裡。但是,我的父母,他們用自己各自的方式一直為我清除荒地而努力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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