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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三章森林里和海豹生活的孩子

在自己的樹下 大江健三郎 3271 2018-03-18
第三章森林里和海豹生活的孩子 1 已經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我去中國地區的某外講演,遇上一個和我搭話的人。對這個人我確實有印象,但是究竟在哪裡見過實在想不起來了。這人的骨骼、肌肉都很發達,但讓人覺得他這副身體不是通過體育運練就的,而是是長期幹體力活的結果。 講演會結束以後紛亂擁擠的時候,一般說來只有大人對喜歡的小孩子才會那樣做,我的後脖頸子上被一隻有力的大手“啪”地拍了一下,我回過頭,看見一個人正盯著我看。他把大手一直放在我的脖子上,帶著有此致不可思議的表情說: “啊!果然是!在河流流過的那條街上的!你不是你在深山里頭養了一隻海豹嗎?聽說那個小村子裡出了一個小說家,我想,大概就是那個孩子吧。名字我沒記住。你小時候不是不戴眼鏡嗎?”

說完些話,那個人高聲地大笑起來,一邊笑一邊走入小城靜謐的夜晚的街中,那一刻,我的心被懷戀卻又復雜的感情衝擊著,不可抑止。把這個六十來歲的男人的的骨骼在想像中還原成青年,肌肉還原至柔軟,記憶之中便浮現出一個有些像山羊的年輕人的形象。使我的記憶徹底復甦的是那個人像是大人逗小孩似的“你不是說你在深山里頭養了一隻海豹嗎?”這句話。 2 首先要說一下海豹。這些是後來慢慢地想起來的,記得是我十歲那年的春天到初夏之間的事。那年夏天日本戰敗了。戰敗以後相關聯地發生的許多事情使我難以孩子氣地生存了,雖然我知道自己屬於顯得比實際年齡幼稚的那種類型。戰敗的前一年,奶奶和爸爸在短時間內相繼去世了。面對著不斷發生的痛苦、可怕的事情,我的心態變得接近於實際年齡了。或者可以說想問題更接近於成年人的。但是,在這種轉變過程中,我始終沒有丟棄內心中出孩童般的幻想,我的童心沒有老下來。

為什麼這樣說呢?這就要講講我讀戰前出版的兒童讀物的事情了。那是一本厚厚的兒童雜誌。 這裡說的戰爭是在我六歲時日本與美國、英國還有其他國家之間展開的太平洋戰爭。但是在此之前和中國之間的戰爭已經持續很長時間了。按我的年齡計算的話,在我兩歲的時候,已經駐紮在中國領土上的日本軍隊挑起了戰爭。那時還是小毛頭的我什麼也不懂,後來一點一點知道了祖國、外國、世界這樣一些詞彙,於是便知道了自己的國家在以世界為敵進行戰爭這個事實。 在那漫長的戰爭中,特別是太平洋戰爭爆發以後,新刊出的雜誌變得越來越薄,裡面也沒有什麼有意思的東西可看了。雜誌印刷的冊數減少,我甚至覺得我所生活的四國的林中小村都沒有誰來送什麼雜誌了。

一本幾年前的舊雜誌讓我著了迷。雜誌裡寫著加拿大北極凍土帶,也就是一年的大半時間被堅冰覆蓋的地方生活的愛斯基摩人(用現在的叫法是因紐特人)的孩子如何在海面冰原的邊緣獵取海豹的事。 獵取的方法很簡單。就是在晴天去冰原散步,在臨近海面冰原的時候,只要發現冰面上小小的冰窟窿就可以了。因為它是冰面下住著小海豹的標誌,剛剛出生的小海豹要通過它呼吸。獵者透過薄冰觀看,等小海豹要在冰洞下仰起頭,就用鋼釬扎穿薄冰,小海豹就是他的獵物了。 立刻,我開始想像從眼睛到鼻子被除數鋼釬紮住的小海豹的小小的身體。我是不想做那樣的事情的。那以後我開始不可抑止地去想小海豹的事情了,我想把小海豹用來呼吸的小冰洞洞一點一點地弄大,把釣到的凍好的小魚餵給它,讓牠吃上癮。給爬上冰面來的小海豹在陽光下理順毛髮,帶小海豹在冰原上散步。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我走在林子裡的時候,也想身後有一隻小海豹跟著。我叫它“約根”,這是我用從報紙上看到的一個地名給它取的名字。我還可以和它說這說那的。在小孩子的世界,這樣的事情是立刻就會傳開的,甚至包括學校老師在內的大人,也拿能像牽狗一樣帶小海豹散步這件事取笑我。 3 就在那時候,村里來了一些“預科練”的年輕人,他們在一家旅館住下了。他們挖山谷周圍被伐掉的樹剩在那裡的樹根,把它們運到山谷中製作“松根油”。下面我需要介紹一下“預科練”和“松根油”這兩個詞。 “預科練”是“海軍飛行預科練習生”的略稱。我的大哥十七歲就志願加入了“預科練”。它是讓將來的飛行兵在尚未成年階段就接受飛行兵訓練的一種制度。但是在戰爭的後期階段,沒有可資他們訓練的機器、器材,於是,“預科練”的年輕人便乾起製造飛機燃料“松根油”的工作來了。這些人分散到各處的林子裡,也來到我們的山谷中。

松樹的根部含有大量的松脂,把它們蒸餾,出來的就是“松根油”,用我們身邊的東西來說就是松油。製造“松根油”的工廠就設在我們村落的上游河邊,為此,山谷之中總是飄滿揮發性的煙味兒。 “預科練”的年輕人是村里孩子們眼中的勇士。但是聽說有時候他們之中年齡大的讓年齡小的在工廠後面排好隊,然後毆打他們。本來每到假日,“預科練”的人就和我們小孩子玩,農家孩子的媽媽們總把食品拿到他們那裡去慰問。他們住在旅館的二層。我不想和打人的人和被打的人接近,由於這個原因,我不再去那裡了。 可是有一天在去郵局的路,“預科練”的一個年輕人從旅館的二樓叫住我,樓上下來一個孩子把我帶到年輕人面前,那個年輕讓我講了小海豹的事情。

那以後過這麼多年,這個人的確是當年“年輕人”中的的一員,這個一生都在從事體力勞動的六十來歲的男人,大概偶爾聽說在自己度過痛苦的青春的山谷裡,出了一個小說家,就來參加一下我的講演會。也許就是想看我是不是還像小時候那樣,一在人面前講話就必是“在大山里的深處,我養了一隻小海豹……”那種滑稽的開頭吧。我想他還是看到了那個孩子中間被傳為笑料的“在河流過的那條街的”少年的舊日模樣了吧。 4 那時候,白天我講幻想中的小海豹,有幾個不朋友也相信了我是和小海豹生活在一起的,我被他們當做不可思議雙好玩的傢伙接受了。可是到了晚上,我總是因為陷入深深的思考而睡不著覺,一個人熬著長夜。讓我想得不能入睡的是不久自己就要參軍去戰場的事。和小朋友每次做戰爭遊戲的高潮就是衝鋒,可沖鋒的時候,自己跑得那麼慢,要是被戰友們拉下掉隊了怎麼辦?

從我和弟弟妹妹鋪滿被子的狹窄的寢室中,可以看到已經撤掉樓梯的、家里人好多年誰也不上去的二樓的樓梯口,它張著黑洞一樣的大口。我一個人大睜著眼睛,無法抑止地想像著。掛鐘一個小時敲響一次。在上一次敲響和下一次敲響之間,我覺得那時間長得就像人的一輩子。 我的想像是這樣展開的。戰友們衝鋒結束後,我並沒有放棄追趕他們,一個人背著一把步槍一步一步地跑在廣闊的草原上。陸軍士兵的要求是二十歲以上的人,可是我的身體還像一個小男孩兒似的。到後來,我與德國小說家君特.格拉斯(Gumter Grass)聊天兒,知道了他曾有過做少年兵被逼上戰場又被俘的經歷。談話的時候,我仔仔細細端詳了這位臉上刻滿皺紋的小個子格拉斯,把當年自己的假想和他作了著實的比較。我的假想沿著可怕的方向滑了下去。我千辛萬苦地追趕上沖鋒結束正在休息的隊伍,他們立即說我是因為膽怯才特意裝做掉隊的傢伙,甚至說我如果有可能的話,會逃出場去。

君特.格拉斯寫過一個德國少年兵的故事。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戰敗時(當時日本與德國同盟,與共同的敵國作戰),他從攻占法國的戰場上逃回,途中與自己所在的部隊走散,後來被作為逃兵處刑,還被吊在街邊電線桿上。在後來掀起的“那些可憐的少年兵不是逃兵”的恢復名譽運動中,格拉斯還和我取得聯繫,我支持了他們的行動。 我的更恐怖的假想是,一個人在寬闊的草原上一步一步地跑,突然身後高高的蒿草和灌木叢中衝出了敵人。我向敵人開槍,因為我覺得自己就要被打死了。 ……只要我睜著眼睛,我的假想就一定發展到這種千鈞一發的時刻。之後,便是恐怖得令人窒息的夢。 在夢裡,我以為是敵人而開槍,實際上那敵人和我一樣是在衝鋒中掉隊的同一個部隊的士兵和一個美國兵。那個活著時候我從來沒見過的美國青年,現在成了被我打死的屍體在腳邊滾動……夢裡我還經歷了其他更恐怖的事情。但是,當我淚流滿面地從夢裡驚醒的時候,回想那令人心顫的夢境,我無論如何也不能去再現它。我十分清楚,我還會做同樣的夢……

夏天,戰爭結束了。就在知道戰爭結束的當天的夜裡,我沒再做衝鋒時掉隊的夢。而且,就連那個一直伴隨我的、關於加拿大凍土帶的小海豹的幻想,也在那年秋天,因為覺得“那不過是小孩子迷戀的故事”而被自己冷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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