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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傻瓜泡麵指南

食相報告 沈宏非 3895 2018-03-18
從來沒有一種麵條,在本名之外還同時使用著如此之多的諢名並且混跡江湖凡四十餘載而聲名不衰——不錯,在下說的,正是大名鼎鼎的方便麵是也。 說他諢名多多,是因他又名速食麵(在台灣使用),即食麵(在粵港使用),熟泡麵(在上海使用)或者泡麵(兼容於任何漢語地區)。 。說他“混跡江湖”,是因為他雖已在眾麵食裡混成了最具WTO概念的首屈一指的“全球化老大”,卻有著至今仍來歷不明的出身。據一項調查顯示,在被問到“方便麵到底是誰發明的”時,有32.3%的印度尼西亞被訪者認為是印尼人的發明;韓國則有25.6%的國民相信是韓國人的創造;我們中國人比較客氣,僅有17.6%的消費者深信此物乃中國聰明智慧的結晶。 比較而言,還是中國人的答案比較接近事實,而公認的事實是:世界上第一包方便麵於一九五八年出自大阪日清食品公司會長安藤百福之手,而安藤百福又是華裔商人吳百福先生的日本名。而另一個更具說服力的依據是:在二零零一年度被地球人“方便”掉的四百三十多億包方便麵裡,有約40%是在中國境內的生產線上以“大珠小珠落玉盤”之勢被快速地“方便”出來的。與此同時,中國也是世界上最大的方便麵消費國。

儘管方便麵享有如此之高的全球化地位,不過,無論是在美國(年均消費方便麵一千六百一十噸,緊隨中國之後位居全球第二)還是亞洲各地,因為廉價,因為缺乏營養並且不健康,方便麵至今仍被視為是一種苟且的飲食,一個經常吃方便麵的人甚至是可恥的。即使吃麵者自己不這樣認為,但是絕不能阻止他人有此觀感,即使在他吃飽了以後。對於“你最想請誰吃方便麵”這個問題,日本人的答案依次如下:德川家康、克林頓、阪本龍馬、織田信長、拿破崙、埃及豔后、聖德太子、伊麗莎白女王、披頭士、豐臣秀吉。我認為,此種“自便” 慣了之後的“與人方便”,與其說反映了日本人對上述人物的尊敬,不如視其為一種惡作劇式的苦中作樂。 一個至今還或者並且活在中國的能買到方便麵的地方的中國人,一生中難免會吃上至少一回吧——那誰,你說什麼,你真的沒吃過一次方便麵?方便麵你真的一回沒吃過?來人吶,拉出去餵狗,那個“銀”他不是中國“銀”!

論吃方便麵,在同齡人中我應該算是骨灰級的,一九八零年是我的方便麵元年。在這個難忘的年份裡,我先後嘗試過舶來的方便麵和國產的第一代方便麵,後一種是上海製造,牌子實在記不起來了。 當時,我覺得這種麵條實在是好吃極了,好吃到簡直就不忍心視其為麵條,他完全就是一種令人瞠目結舌的魔法,一件包裝在花花綠綠的透明膠帶裡的新奇玩具,只要按指示加入適量開水,靜觀其變,一個自硬而軟,由“生”至“熟”,從“死”變“活”的過程就會在你面前神奇地展現(許多年以後我才知道,“魔法拉麵”原來就是安藤百福在一九五八年發明的全球第一包方便麵的諢名),與此同時,一個徹頭徹尾的懶人竟然可以被他所身處的那個勤奮上進的社會關懷到如此地步,心靈深處的那一番帶有某種罪惡感的感動,更是絕非言詞可以形容。

二十多年之後,我再一次愛上了方便麵。尤其是從二零零二年春節開始,迄今為止幾乎沒有斷頓過一天,而且最爽的是每天都可以換一個新品種來嚐鮮。如果說第一次迷上方便麵是因為他本身的“魔術效果”,那麼,今日的舊情復燃,卻是迷上了自己的魔術——我日漸衰敗的味蕾竟然還能清晰地辨認出二十年前的味道!訝異之餘,不由得老怀大慰,老胃大開。 坦白地說,方便麵在品種和包裝上已經翻過了無數的新花樣,而杯麵和碗麵的登場,堪稱“方便史”上最有意義的二次革命,但是,它的基本滋味卻是無限忠誠地幾乎一成也沒有變過。 當然,一個骨灰級的“老方便”字今天也不是完全遇不到新問題的,比方說,超市貨架上的方便麵品種,就足以使人目迷五色,眼花繚亂。

不過,在逐一服用了五花八門的方便麵凡四十餘種而曆八個星期之後,我已完全徹底地相信,這只能算是一個不成問題的問題,說穿了,選面一事看似複雜,其實一點不難,簡而言之,只要以超凡之想像力配合以獨到的目光死死盯住方便麵的外部包裝,即可事半功倍,戰無不勝。 對於像我這樣的聰明懶人來說,方便麵的外部包裝乃選面之首要和唯一的依據。在超市遊蕩的時候,最好把自己想像成某食品攝影大獎賽的評委或者某印刷廠的資深QC。而所謂外部包裝,指的是印在包裝袋或包裝盒上的圖案,那些鮮嫩欲滴的牛肉,那些活蹦亂跳的魚蝦— —可以比較的,也就是這些東西了。也就是說,在明知上述物體並不真實存在於方便麵內部的前提下,唯有選擇那些牛肉看上去比較大塊,魚蝦看起來比較生猛,色彩還原比較理想,圖案構成比較悅目的那些,並且毫不猶豫地將它們扔進購物車。

但是事情到這裡還遠未告一段落。吃麵的時候,最好吃一口面,瞄一眼杯,邊吃邊看,看圖吃麵,把你的想像力發揮到極限,就會吃出意想不到的好味道來——說實在的,讓你口服心服的是,那些圖片的製作水準端的是有夠專業,有夠精美的啊,最起碼,要比你上次去醫院捐精時護士扔給你的那本畫報強得多了。 如果非要在雞蛋裡面挑挑骨頭的話,我相信上述包裝及其圖案可能會給素食者造成若干不必要的誤解,從而使方便麵的銷售打上不必要的折扣。另一件需要注意的事情時,想像力要充分發揮,同時亦得小心拿捏分寸,切忌用力過度而走火入魔。比方說,超市裡有一種小劑量的碗麵,如果閣下一見到外包裝上的維尼熊和米老鼠,就開始朝著熊肉或老鼠肉的方向展開想像的翅膀,會是一件非常不幸的事。

當然,如果一定要骨頭里面挑雞蛋的話,竊以為不管是以湯料的滋味還是麵條的口感而論,可以勉強接受的皆屬日本品牌。若以熱血人士據此而指責本人媚日,隨時歡迎往我的面裡潑糞。老實說,任何濃度的糞水能否對一碗已經泡開了的方便麵的基本滋味構成某種毀滅性的破壞,這一點我一直是非常懷疑的。 方便麵在人類飲食史上做出的最大貢獻,就是以一種建築上的“預製件”方式而大大地省略了麵條的製作和烹飪過程。與此同時,無論待客還是自奉,一部吃麵條的歷史,亦因此從“我擀麵給你吃”,到“我下面給你吃”而進化到今天這句輕描淡寫的“我泡麵給你吃”。一句話,泡的就是面。對於吃麵人來說,“泡”幾乎是唯一有用的動詞,而在電水壺和飲水機當道的廚房裡,甚至連火也不用去生了,泡麵的包裝一經撕開,以往那些“寬湯窄面”之類的煮麵教條從此宣告失效。還可以稱之為有些技術含量的要領,就是“誰要夠滾”,剩下可以讓數字說話的,也就只是“蓋緊挽鈣(或杯蓋)等待三分鐘”了。

我發現,不管是任何牌子任何包裝的方便麵,在“泡麵時間”這項操作要領上,一概指示為三分鐘。每次“蓋緊碗蓋”之後我都會產生這樣一個奇怪的想法,三分鐘,一百八十秒,但為什麼是三分鐘?又為什麼總是三分鐘?三分鐘,比男子4x400米接力的世界紀錄(2 分56秒45)略長一點,比同一項目的女子紀錄又稍短一點,和中國足球隊最害怕的黑色時段完全相等,但是為什麼,泡麵是三分鐘,默哀是三分鐘,用機器清洗隱形眼鏡也是三分鐘,書上說,一個好爸爸用來訓誡孩子的時間亦以三分鐘為宜,打一次長途電話的基本收費也是三分鐘……我絕對不是懷疑三分鐘不能把麵泡熟,不足以將殘留在隱形眼鏡鏡片上的蛋白質消除,或是未能充分並且合情合理地表達我們對死者恰如其分的哀思,只是不知道這個常用的時間單位究竟是怎樣被計算出來的。不過,水已灌,面將熟,此時此刻,也實在管不了那麼多了,現在,只消去衛生間方便一下,回頭就有一碗熱氣騰騰的方便麵可以享用了。

遺憾的是,幾乎每一次泡麵,總會剩下大半包調味粉,雖然因為太鹹而無用,但是就這麼扔了又有點可惜,所以我家廚房裡已經存了一大堆。據說某連鎖快餐店曾一度將被食客撕開但沒有用完的蕃茄醬包回收後重新包裝再用,此法似可供方便麵製造商借鑒。 方便麵的種類五花八門,味道卻大同小異,此外,獨孤一泡之外,烹飪上別無他途。是故,有好事者遂反其道而行之,即把“方便”變成“不太方便”,於黑暗中摸索出方便麵的以下另類吃法。 作為香港人的至愛,港式“餐蛋麵”是任何一間餐廳裡的必備之物。 “餐蛋麵”指的既是餐牌上的一種食物,而“餐蛋”二字也可以像“鱔魚麵”或“雲吞面”那樣理解為對“面”的修飾和定義,但是,“餐蛋麵”這個詞卻是由三種不同的食物組合而成的,即“餐”、“蛋”和“面”。所謂“餐”,指的是切成一片片的罐頭午餐肉,“蛋”是煎蛋,“面”就是方便麵。正宗的茶餐廳裡,午餐肉一定用國產“梅林牌”的,蛋由美國舶來,方便麵則必選“出前一丁”或港產“公仔”麻油面,正是典型的“全球化組合”。 “餐蛋麵”之所以人見人愛,我估計是因為泡麵本身實在太難吃,因而將煎蛋和午餐肉反襯出一番異常的美味。

不過,用方便麵做出的炒麵卻味道不錯,據說是泰國人發明的。製作方法如下:一、預備好自己喜歡的拌麵材料,如肉絲、火腿、冬菇、榨菜等;二、按通常泡麵方法將方便麵泡熟,但千萬不可泡過了頭;三、把泡好的方便麵“過冷河”(用冷水浸泡一下)然後去水;四、 起油鍋,油熱後先將事先準備好的拌麵材料炒熟,然後再將面放下去同炒;五、將隨面的湯包加冷開水攪勻後加於面中,或者加一些醬油(老抽),炒勻上碟。 至於最快捷最另類同時也是最環保的一種吃法,就是把方便麵當成超袖珍的麻花直接送到嘴里大嚼。當然這種慘絕人寰之事通常只在以下兩情況下發生:第一,沒有滾水;第二,心太急肚子太餓而等不到水滾。當然,除此之外還有第三種情況:有水,而且水也滾了;有面, 但面不是杯麵或碗麵,而是袋裝的面,恰好又怎麼也找不到一隻碗或一個杯——一旦置身這種情景,學我:張大嘴,把麵掰成小塊置於舌上,將調味粉均勻塗抹在口腔四壁,這個時候,滾水已降至90℃以下,可以徐徐注入口中……接下來,不用說你也知道啦:按照通常的指南,緊緊閉嘴,等待三分鐘,即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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