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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吃河豚

食相報告 沈宏非 3285 2018-03-18
飲食是為了求存,不過有一種美味,吃下去卻大有送命的可能,誰都知道,這種食物就是河豚。 河豚毒之可怕,在於它是一種與生俱來的劇毒,或者說,一條圓鼓鼓的河豚,就是一整瓶高度濃縮的山埃(氫化鈉)。河豚的毒性,主要是河豚毒素(tetrodo toxin)引起的,它比氰化物還要毒上二百七十五倍。而且,這是一種熱穩定的毒素,即使一再煮沸,都無法將其破壞。河豚毒素的作用機制,是抑制神經細胞的鈉離子傳遞,進而使神經細胞產生麻痺,致人於非命。 在台灣,吃河豚中毒病例之平均死亡率高達百分之五十九。 河豚的全身除了部分肌肉,它的皮層、卵巢、肝臟、腸子都含有劇毒,尤以卵巢和肝臟為甚。據日本文獻記載,這種強力神經麻痺毒素對人的最小致死量為10,000Mu/g。曾有台中市一位市民買了河豚幹當零嘴吃,食用後感覺舌頭麻痺,家裡的貓狗吃了之後,貓咪當場嘔吐,狗兒也死蹺蹺。事後經檢驗發現,這包未處理乾淨的河豚幹含有河豚毒525Mu/g。

三月初的一個週末,我坐在靖江市(以出產河豚著稱)的一家餐館裡等待河豚上桌,餐廳的經理告訴我說,即使是最有經驗的河豚料理師,也有失手的時候。當地曾有一位資深廚師,一日處理過河豚之後,像往常一樣對自己做了徹底的清潔和消毒,吃過飯,以自己的小拇指剔牙,竟當場死於非命。原來是有一粒河豚魚子藏在了指甲縫裡。 《X檔案》之《巫毒的複仇》,出現過一種海地河豚毒。海地巫師先將原條河豚曬乾,然後碾成粉,再與滑石、七彩砂以及染料等混合起來製作成一種看似塗料的東西。這一集《X檔案》裡的士兵麥亞平開車撞樹之後暴斃,不是樹殺了士兵,而是海地巫師用“河豚毒顏料” 劃在樹幹上的死亡圖案。 關於河豚之毒的種種說法和記載,往往令人毛骨悚然,事實上,河豚的毒素天生並不是為了用來害人的。

河豚毒無疑是致命的,但也並非是河豚的自衛武器,甚至也不是它經常會用到的常規武器。河豚的肚子裡有一個膨脹囊,像膠皮一樣能鬆能緊,吸入空氣或水就會長大,故又名“吹氣魚”。粵人俗稱“雞泡魚”,亦此意也。河豚在水中遇到敵人來犯,就往肚子裡吸進大量的空氣或水,使身體立刻脹大一倍,像個大球,使敵人不敢貿然進犯。除了自衛之外,這種“把自己的肚子搞大”的本事,還可以幫牠覓食。河豚要在沙中尋找食物前,先吸足了水使肚子脹大,然後將肚子裡的水一下子噴出來,藏在沙下的貝類就露出來了。此外,刺河豚身上那密密麻麻的刺,也不是用來行刺的,而是一種具有“假眼”功能的保護色,作用是為了嚇退敵人。 因此,河豚雖毒,但是他自己不吸毒也不販毒,充其量也只能算是藏毒者或帶毒者,求生的本事,更多的還是靠“嚇”。

河豚劇毒,卻毒不死自己,這件事怪得有點像鼾聲如雷者能震醒方圓十米以內的酣睡者卻從不吵醒自己一樣。日本東北大學農學系的專家,曾經從分子角度揭示了河豚毒對其自身無害的原因,研究人員對河豚肌肉表面收容體的遺傳基因進行了分析,發現河豚肌肉細胞的構造與人類不同,其中氨基酸的種類和形狀與人類也不一樣,河豚的這些氨基酸並不與河豚素結合。 這項研究成果除了有助於河豚毒素的解毒藥品的研發之外,似乎還印證了這樣一個事實:百“有”一用河豚毒,只是在它們的身後為了人類而準備的。如果你實在不能理解造物主何以賜予河豚如此兇猛的毒素,不妨想一想,造物主又為什麼要造出如此饞嘴的人類。 歐陽文忠公記梅聖俞《河豚詩》雲:“春州生荻芽,春岸飛楊花”,謂河豚出於暮春,至於河豚的中國的最佳產區,則非長江中下游地區的江蘇莫屬。 《明嘉靖江陰縣志》對河豚有專門的記錄,汪曾祺先生在小說裡寫過一桌好菜,其中就有“新從江陰運到的河豚魚”——三月初的一個夜晚,距離吃河豚最佳的時間、即當地人所說的“黃明節”——清明節後的數日還稍早了一點,不過,畢竟我還是坐在了靖江的一家燈火通明的酒樓之上。

河豚先被呈上堂來驗明正身,這魚,肚子圓滾滾的,嘴卻小而尖,無鱗,皮膚上有各種花紋,很卡哇伊的樣子,絲毫也不覺其毒。紅燒是當地廚師最拿手的烹法,河豚肉,吃起來果然與一般魚肉不同,鮮嫩而且很有蟹肉的質感。此外,由於河豚沒有肋骨阻擋,腹部的皮在生前經常作充氣訓練,因而十分鬆弛,也就很好吃。不過,河豚的魚皮上有一層密密的小刺,不可細嚼,只能吞食,吞嚥之前,還得將魚皮有刺的一面向內捲起,有點像反膠粒的乒乓球球拍。 至於被稱為“西施乳”的河豚胰臟,據說是全身最精彩的部分,不過我無法肯定當晚是否曾經嚐到過:一來是因為人多,二來是越吃越被那些墊底的青菜所吸引,河豚的油脂十分豐富肥美,新鮮蔬菜墊在魚肉下面紅燒,鮮美不可方物。

儘管廚師和經理先後進來當著眾人的面親口試嘗,不過河豚肉入口仍有一點麻酥酥的,讓人提心吊膽——說老實話,若是缺了這一點提心吊膽,河豚的美味可能就要大打折扣了。 石湖居士范成大有《河豚嘆》一詩傳世:“彭亨強名魚,殺氣孕慘黷。既非養生具,宜將砧幾酷。吳儂真差事,綱索不遺盲。捐生決下箸,縮手汗僮僕。朝來里中子,饞吻不得熟。濃睡喚不應,已落新鬼錄。百年三寸咽,水陸富餚蔌。一物不登俎,未負將軍腹。為口忘計身,饕死何足哭。” 范成大是蘇州人,在河豚的問題上最有資格警世,梅堯臣也寫過題為《戒食河豚》的五言,事實上,歷代寫詩勸人勿食河豚者,皆正人君子也,而對河豚之美大唱讚歌的,乃蘇東坡之流的半吊子正人君子也。據說蘇東坡有一個很懂烹飪卻不會煮河豚的朋友,為了讓蘇一嚐河豚美味,臨時抱佛腳地向人請教了一番,便在家裡擺上一頓河豚大餐,然後還和家人一起躲在屏風後觀察東坡吃相。只見蘇軾嘗後歎曰:“也值一死了!”

雖然我也經常乘坐由剛剛領到駕照的朋友親自駕駛的汽車,而且生生地把自己綁在前座之上,不過蘇東坡的這種勇敢到底是出於饕餮還是講義氣,仍是有商榷餘地的。事實上,在一絲不苟的嚴格處理之下,河豚毒也並沒有說的那麼可怕,而且中國人吃的江河豚的毒性也不像日本人吃得海河豚那麼高。在古代,如果真想用河豚來毒死一個人,就會給他吃“河豚{魚會}”,就是日本人吃的生魚片,因為這樣最毒。不過,據說“河豚{魚會}”乃河豚之最佳食法,有“紅肌白裡,輕可吹起,薄如蟬翼,入口冰融”之譽。 江甦的河豚烹法,第一是紅燒,第二是燒湯,第三是包餃子。幾年前,膠東某市的一家酒樓在獲得衛生部的准許下,曾經推出“河豚全席”,有清燉、清蒸、紅燒、椒鹽、生食等等。事實上,中國古代、最起碼在宋代以前,河豚魚還是以生食為上的。

日本人從繩文時代便好吃河豚,不過他們吃的是棲生於海的河豚。明知河豚有毒而拼死食之,已屬不易,除此之外,嗜食河豚的日本人的胸口上還別一個“勇”字——即非但不忌諱,而且對河豚之毒及其所散發出來的死亡氣息大作渲染。例如,日本餐館裡的河豚刺身,大都在盤子裡被組合成菊花圖案,而菊花正是日本的葬禮之花。 雖然日本當局對河豚廚師有嚴格的規定,凡加工河豚魚者必須持有資格證書,不過據《感官的自然史》作者艾柯曼說,在日本,“最受推崇的烹調河豚的廚師會給用餐者留下直接接觸毒素的感覺……只讓用餐者的嘴唇有麻刺的感覺,但不足以真正殺死他。” 艾克曼在她的書中寫到:“指甲縫大的丁點兒河豚毒素就足以殺死一家人,輕度的河豚毒素過量會引起受害者神經上的癱瘓,像殭屍一樣。受害者有意識,但動彈不得。偶爾,由於吃河豚中毒幾乎被活埋的人,在最後一刻發現是自己的葬禮而且馬上就要被埋葬。儘管他們拼命想要叫出來,表示自己還活著,但他們就是動不了。”是故,如果死者是在品嚐有河豚做成的一道菜之後死去的,其葬禮通常會推遲幾天舉行——以防死者會醒活過來。在盛產極品虎河豚的大阪,河豚還有一個別稱“北枕”,這是因為按照當地的風俗,人死後屍骸必頭朝北安放。

據悉從二零零零年開始,江浙、上海一帶已開始人工試養一種微毒甚至是無毒的河豚,我不知道對於河豚愛好者來說這算是一個好消息還是壞消息——如果我們能夠理解為什麼有人會在短暫的窒息狀態下達到性高潮。 不過,在江甦的水產批發市場上,半公斤野生河豚已叫價人民幣一千五百元,而在大阪,下關批發價二萬八千日元的虎河豚輾轉流落到東京,每公斤便會上漲五千日元。這種情形,正如台灣女作家劉黎兒所說:怕吃河豚“與其說是惜命,不如說是惜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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