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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我們愛這條刺

食相報告 沈宏非 3643 2018-03-18
這裡是“刺秦”的另一個版本: 秦始皇喜歡吃魚,同時又常常因魚刺而鬱悶,凡食魚而遇“刺”,必定要取烹魚人的性命。 (司馬遷援引尉繚的說法:“秦王為人,蜂準,長目,摯鳥膺,豺聲,少恩而虎狼心”,這裡的所謂“豺聲”,據現代醫學推測很可能是患支氣管炎一類的呼吸系統疾病所致,也可能是被魚刺刺成那樣的。)所以宮中的廚子無不因此而聞風喪膽。一日,適逢姓任廚師當值烹魚,心驚肉跳之際,下意識地以刀背拍擊案上之魚,傳膳聲中,不覺已將魚段拍成魚茸,魚刺卻奇蹟般地被剔除在外。任師傅遂將魚茸一團團擠入豹胎湯,湯既滾,魚丸即成。秦皇食之大喜,當場命名為“皇統天疆鳳珠汆”。 嬴政既是個“暴人”,又是個如假包換的老粗,當然無法體會魚刺的奧妙,實際上,我猜測他還很可能把魚刺也視同為他的政治反對力量之一員。那麼,知識分子又是如何對待魚刺的呢?

知識分子者,雅人也,雅人也是人,咽喉一旦為魚刺所鯁,雅人的鬱悶往往勝於粗人。區別只是在於他們的表達方式。粗人遇刺,總是火冒三丈,怒不可遏,粗而有權者,就會像嬴政那樣以最暴力的形式遷怒於廚師。雅人遇刺,火也是火的,只是這火乃是一種文火,而且也不是明火,這樣的火,用金聖嘆的話來說,就叫做“恨”,金聖嘆總結的“人生三恨”為:“一恨鰣魚多刺,二恨海棠無香,三恨紅樓夢未完。” “恨”是一種複雜的情感,至少比“怒”要復雜得多,而且還有一點女性化的色彩。如果說“怒”的反面就是“喜”,那麼“恨”的對應便是“愛”。 “喜”與“愛”的差別,至少不應該低於“魚刺”和“魚翅”。這麼說吧,對魚刺之“恨”完全是基於對魚肉之愛,愛之深,恨之切。事實上,世上凡是好吃——準確地說,凡是被中國人認為是好吃的魚,幾乎都是多刺的。道理很簡單,多刺的魚,肉質總是格外的細嫩,猶如那多慮之人的心思,往往也縝密得匪夷所思。

在“魚刺”的問題上,老外的看法恰好相反,他們比秦始皇更厭惡魚刺(與其說是厭惡,不如說是懼怕)。彼等咸信,一條少刺或者無刺之魚,才是真正好吃、脫離了低級趣味並且有益於人民的魚。 這種觀念在實施講求實效的美國人那裡已經被弘揚到極致。 “魚有沒有刺?”你去問一個十歲以下的美國兒童,得到的回答一定是No。這是因為,不僅在麥當勞裡吃到的魚柳包是百分之百無刺的,更有甚者,魚刺這勞什子,早在進入麥當勞們的上游產業、即超市的冷櫃之前,就被處理得一干二淨了。 據說在英國境內的任何一家Fish and Chips只要吃到一條魚刺,輕則可以得到費用全免,重則可以把店主告上法院。 在德國西部小城朗根費爾德的吃魚體驗,給上海美食家洪丕謨先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我們在透亮的玻璃櫥窗的冰盤裡,看到盛著好多品種不同的魚,可就是叫不上名字,不過有一點是肯定的,德國人要吃的魚都很少有刺,刺多了他們才不耐煩呢,或許就根本不吃,怕鯁喉嚨……觀念和中國老百姓完全相反。在中國人眼中,美味魚幾乎多半是多骨多刺的, 比如鰣魚、刀魚,又比如鱸魚,河鯽魚,縱然是面拖了黃魚,也基本不拆骨頭,吃起來讓客人自己去吐。 “要是把刀魚、鯽魚端上桌請老外吃,那就簡直要他們的命。中西飲食文化不同,影響到人的生相性格上,便是西人粗獷,東人細膩,西人爽直,東人迂迴。” 我雖未見過老外的魚類加工廠是怎樣剔除魚刺的,不過話說回來,美國人和歐洲人常吃的那些魚,本身就沒有什麼刺,當然“魚骨頭”還是有的,不但有,而且有得很誇張。這一類少刺或者無刺的魚,主要包括鱈魚、鮪魚、旗魚以及箬鰨魚或鮭魚等,身體的內部構造其實更接近於哺乳動物,而當它們被製成“魚排”之後,無論在形態和口感上皆全面向牛排與豬排靠攏。 “咬一口,肉厚厚的潔白如雪,便頓時感到滿口清香,滿口細膩,滿口幽恬,滿口美快。”

咽喉一旦為魚刺所鯁,後果實在是可大可小,不過,大多數的中國人可以把魚刺從容地放進嘴裡,並從來也未曾把魚放在眼裡。 一方面,這固然是出於我們對多刺之魚的偏愛,另一方面,列祖列宗們千百年來積累下來的挑刺之術,已經“基因化”為我們的先天技能。在經過每個人常年不懈的訓練,想不達到爐火純青的境界,也難。沒有金剛鑽,不攬瓷器活。正所謂藝高人膽大。 中國人的吃魚是源遠流長,誕生於東漢時代的《說文解字》裡所提到的魚,已有七十種之多。關於中國人為什麼要用筷子吃飯而不是刀叉,歷史學家們作過各種各樣的推測。其中深得吾心的一種,便是“吃魚挑刺說”,即筷子的出現與吃魚大大的有關,因為筷子比刀叉更易挑食細膩的魚肉,同時更加便於從細膩的魚肉中挑剔出更加細膩的魚刺。

在我們中國人、尤其是南方的中國人看來,老外愛吃的鱈魚、鮪魚、旗魚以及箬鰨魚或鮭魚之類皆屬於“粗魚”,無刺或者少刺乃是構成其“粗”的一個重要原因。就像我們通常所說的“粗人”,腦袋裡往往要比別人少一根筋。魚是無刺了,但是吃到嘴裡的那種惆悵乃至沮喪之感,算下來也只有香飄四季的海棠以及的後四十回才能相提並論了。 當然,美國人在魚刺問題上這種“不應有恨”的做法,其實也自有它種種明顯的好處。別的不說,為魚刺所上的不幸事件以及納稅人為此付出的醫療費用都會大大地減少。不過這也恰恰是一個正在計劃前往美國並且打算在唐人街吃飯買菜的中國人所應注意的重要事項之一: 該國的喉科醫生通常都不具備處理“魚刺傷”的基本能力。

多刺而美味之魚,比如江南的鰣魚、刀魚、河鯽魚,又比如珠江三角洲的邊魚,等等。不過其中刺最多,味道至為鮮美的,則以鰣魚和刀魚並列榜首。 鰣魚之鮮美不僅在鱗,而且是一直鮮到骨子裡去的,也就是說,鰣魚的每一根刺都值得用心細吮。在這個意義上,鰣魚Fans們的心裡與其說恨其刺多,不如說是恨其刺少。金聖嘆將“鰣魚多刺”列為“人生三恨”之首恨,足見那一個“恨”字底下蘊藉的情感有多麼的錯綜複雜。 據野史記載,民初時八大胡同的名妓謝蝶仙因《茶花女遺事》而久慕林紓大名,卻苦無接觸的管道,於是決定走“食道”的快捷方式。先是託人以四隻特大柿餅相贈,而且是現在每隻柿餅上鬥“親自”咬過一口,造成所謂“齒痕歷歷,猶帶脂香”的效果。怎料那林先生不解風情,回以“紅粉固然情多,怎奈青衫命薄,美人之貽,無福消受的”。四個柿餅也原物退回。八大胡同那廂卻也不屈不撓,楓紅菊黃之際,癡情的蝶仙又特地託人給林紓送上鰣魚。這一次,林先生不得不認真對待了。他在家中把酒“自隊”了整整一夜,靈與肉,思前想後,直至晨雞報曉,終於做成了決定:“鰣魚多刺,不好招惹,一縷情絲也許會成為自縛之繭。風塵之中不乏俠女,若為良婦並非易事!”並寫了一首詩送給謝蝶仙:“不留夙孽累兒孫,不向情田種愛根;綺語早除名士習,畫樓寧負美人恩。”

與鰣魚相比,刀魚身上的刺既細且密。真想不通這些刺究竟是從哪裡來的,如果諸葛亮向曹操借用的不是箭而是魚刺,刀魚就是草船。就連袁枚也不得不在里特別交待了“刀魚除刺之法”:刀魚用蜜酒釀、清醬放盤中,如鰣魚法蒸之最佳。不必加水。如嫌刺多,則將極快刀刮取魚片,用鉗抽去其刺。用火腿湯、雞湯、筍湯煨之,鮮妙絕倫。金陵人畏其多刺,竟油炙極枯,然後煎之。諺曰:'駝背夾直,其人不活。 '此之謂也。或用快刀將魚背斜切之,使碎骨盡斷,再下鍋煎黃,加作料,臨食時竟不知有骨:“蕪湖陶大太法也。 ”其實,刀魚的刺在清明節前尚未長硬,或曰骨質疏鬆(說不定是因為補鈣不足之故),蒸過之後,“熱刺”們更是柔軟如綿,竟似與魚肉融為一體,但嚼無妨。

在廣東話和上海話的發音裡,“魚刺”跟“魚翅”十分接近。大概是因為這兩件東西之間的差異實在大得令人髮指,所以乾脆就取締了“魚刺”這個詞,廣東話以“魚骨”代之,上海人則只有“魚骨頭”的習慣說法。 儘管“魚刺”和“魚骨”都長在魚的身上,但是“魚刺”和“魚骨頭”最起碼在生物學和飲食上還是有一些差異的。 “魚刺”特指魚肉裡那些纖維而又鋒利的短刺,又因其色或半透明或與煮熟的魚肉近似而往往難以為食魚者察覺,一旦“遇刺”,後果則可大可小。 二零零一年,南京市秦淮區法院開庭審理一宗“魚刺索償案”。案情透露:南京某報一位張姓記者因被魚刺卡喉而到南京市第一醫院就診,並於兩天后到該院複診。但此後張的病情不僅未見好轉,反而越來越重。當原告再次到同一家醫院就診時,醫生診斷為“食道損傷,食道炎,食道鏡術後胸骨區疼痛十天,咽痛、聲嘶二天”。次日,張在該院住院治療。兩天后,張在接受霧化吸入治療時,突然口吐鮮血倒地,經搶救無效,於二零零零年十一月二十六日死亡。張的家屬先是向醫療事故鑑定委員會提出事故鑑定申請,接著便將第一醫院告上法庭,向院方索賠五十四萬餘元。

至於粵語和滬語裡所謂的“魚骨”,其實指的是貫穿魚之全身的脊骨,誇張地說,就是被裡的老漁夫桑地亞哥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從墨西哥灣流拖到岸邊的那一副長達十八英尺的魚骨,也就是被廣東人稱為“魚骨天線”的那種東西的原型。要是有人蠢到會被這樣龐大的“刺客”刺中喉嚨,即使被僥倖救活,我看他大概也不會有什麼臉面在這個凶險的世界上苟活下去了。 就像“魚刺”和“魚翅”那樣,“魚骨”和“魚刺”之間的差異也是不容混淆的。至於魚會不會像人一樣長骨刺,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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