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雜文隨筆 食相報告

第29章 大話火鍋

食相報告 沈宏非 2579 2018-03-18
朔風漸起,新涼入序,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火鍋。 漢族的飲食文化,差異不可謂不大。不過,地不分南北東西,人不分男女老幼,火鍋是一致的愛好。即使是處處標新立異的新新人類,“哈鍋族”亦大有人在。 火鍋本不屬於漢族,當年隨清兵入關而傳入中原。在宮裡,乾隆不僅無火鍋不歡,六次南巡途中,皆著地方接待單位沿途備火鍋伺候。另一種流行的說法是,早在公元六一八至九零六年間,火鍋就開始了由北向南的傳播,李白之“胡姬美如花,當爐笑春風”說的就是涮羊肉的情景。也是學者認為,火鍋出現於成吉思汗時代,由蒙古而東北。 無論如何,這種被廣東人稱為“打邊爐”的進食方式,已由最初單純的涮肉濫觴至無所不涮。只是火鍋的基本形態依然故我:一口鍋(陶、瓦、金屬、玻璃),底下生火(炭火、電火、柴火、蠟火、酒精、煤氣),鍋裡有水(高湯、麻辣或藥材湯),水一滾,就開涮,萬變不離其宗。

廣東人對“打邊爐”的酷愛,往往令外地人詫異。作為一種苦寒地帶的飲食,竟然大行其道於“愆陽所積,暑濕所居”的嶺南,實在令人費解。 其實,嶺南的冬天也是冷的,雖然氣溫皆在攝氏十度左右,卻有另一番銷魂蝕骨的冷法,那種濕濕的陰冷,未曾在廣東過冬者很難體會。禦寒的同時,粵人“打邊爐”的另一個動機,乃是貪圖食物的新鮮與生猛。凡新鮮之物,肥牛、魚蝦、龍蝦、象拔蚌、生鮑、魚頭、豬腦、狗肉、甲魚、雞、鵝腸、驢肉、蛇段,肉丸以及各種蔬菜,幾乎無所不用來“打鍋”。 有殺錯無放過,有涮無類,很容易就磨滅了個性。說到個性,我認為京派的“涮羊肉”、川式的“麻辣燙”,遠在“打邊爐”之上。 與粵式打邊爐以及四川的麻辣燙相比,京式的涮羊肉,屬於火鍋大系裡另一派的掌門。

這一派,不妨稱之為“單一品種派”,即獨沽一味,只涮羊肉。與此同時,湯底也簡單得多,除了羊肉之外,外置的調味料是成敗的要害。 最適宜涮食的羊肉,取自內蒙古錫林郭勒盟十四個月大的小尾黑頭綿羊,選料之後,切割更考師傅,因為只有切得薄,才可一涮即熟。過去誇誰家的涮羊肉好,一半是在稱讚師傅的刀工。別猜,我說的就是“東來順”。現在好了,科技的進步打破了手工的壟斷,一概改用機器,每五百克可以切出一百片,比人手切的還薄。 說老實話,其實我並不特別喜歡吃這一片片的薄薄的東西,論羊肉,我只喜歡大塊的。但是,只要是冬天,只要人在北京,我就非得去涮上幾回。空氣裡都是涮羊肉的味道,還有煤煙,那才是北京。一旦聞不到,整個人頓時就安全感盡失,惶惶不可終日。

是故,我只在北京的街頭露天地開涮,不管有多冷。百年老店以及時髦的這居那居的,無不人山人海,頭頂上火爐亂飛,腳底下油膩橫流,怕死了,再說那裡面的暖氣也讓我窒息。我喜歡在住處就近找一家小店,條件只有兩個: 第一,羊肉尚可;第二,可在戶外進行。 此外,再來一瓶紅星牌二鍋頭,就用不著理我了。 論火鍋,北京不止涮羊肉,韓國料理店的牛肚火鍋以及延吉鮮族人賣的朝鮮狗肉火鍋,也好吃得很。其實,包括涮羊肉在內的北派火鍋都有一個特點,就是主料單一,湯底不繁,直奔主題,與川、粵形成了鮮明的對照。牛肚火鍋,主料就是牛肚、麵條,至於狗肉火鍋,除了實打實的狗肉之外,最多也就是添點狗腸、狗肝,湯料也是狗肉湯,再加入豆腐、蔬菜、粉條之類,爽與不爽,一半取決於辣與不辣的“狗醬”。

不管是不是從北方游牧民族處“騎來”,火鍋的確是一種很中國的飲食方式,而且非常地具“亞洲價值”。 如果說飲茶是廣東人的身份認同,那麼全體中國人的身份認同,就是火鍋。世界上很少有一個種族,像中國人這樣熱愛火鍋,當然,法國人偶爾也會來一道“布艮地鍋”,至於瑞士的芝士巧克力火鍋,其實更像是一道甜品,儘管上述地區的年平均氣溫都遠低於中國。 在御寒和求鮮的表面證據之下,國人對火鍋的傾情,可能還有以下這幾個心理上的原因: 第一,熱鬧,非常地熱鬧,非常地“大一統”;前幾年從香港傳入的所謂“個人火鍋”,雖然便宜,卻終不成氣候,原因就在這裡。 第二,非但人氣與火氣齊旺,而且時間與快樂俱長。除了滿漢全席之外,火鍋無疑是中餐裡最能消磨時間的進食方式,尤其是四川的麻辣燙,出於對湯料的信仰,一鍋湯熬得愈久,一桌人吃得越酣,此乃川菜的基本常識。前一陣子有報導說,四川有一個騙子,專門誘騙外籍遊客做東請吃火鍋,上當的老外每有察覺而欲撤離,該騙徒皆以“火鍋吃得越久越好吃”相阻留。

每一次在一家火鍋店圍爐三個小時以上,酒酣耳熱之際,我就會不期然地去想,“醬缸”恐怕是一個過時的東西了,現在,無論如何也該輪到了“涮”。舉目皆“涮”也,亦無物不可赴“涮”,多麼熱鬧,多麼無休無止,多麼的無厘頭。 “醬缸”的統治久矣,子曰:“不得其醬,不食”(《論語·鄉黨篇》)。然而,終於有這麼一天,火鍋消解了“醬缸”,最起碼,醬料在火鍋席上只佔有從屬的地位,鍋裡鍋外的眾聲喧嘩,才是後現代的性格。 也有一些人極端地厭惡火鍋,例如以精食著稱的袁枚。 有“戒火鍋”一節:“冬日宴客,慣用火鍋,對客喧騰,已屬可厭;且各菜之味,有一定火候,宜文宜武,宜撤宜添,瞬息難差。今一例以火逼之,其味尚可問哉?近人用燒酒代炭,以為得計,而不知物經多滾總能變味。或問:菜冷奈何?曰:以起鍋滾熱之菜,不使客登時食盡,而尚能留之以至於冷,則其味之惡劣可知矣。”

就烹飪及待客之道的基本原則而言,袁枚的說法,字字到位,句句中肯。站在食客的立場,對於火鍋,我卻是一則以喜,一則以悲,所喜所悲,皆因熱鬧而起。 熱鬧或喧嘩的種種場面,不獨火鍋。問題在於,不管哪一路的火鍋,總是離不開醬料,醬油、薑絲、辣椒、沙茶醬之類,只是最基本的,此外尚有數不清的醬料小碟,星羅棋布地擺滿了餐桌。而吃火鍋的手持器具,起碼在兩種以上,動作幅度和頻度極大,那所涮之物,隨波逐流,隨時有溺水失踪的危險,在轉瞬間消逝了踪影。在深不見底的老湯裡打撈垂釣,難度不亞於在巴倫支海底搜索失踪的俄羅斯潛艇。與此同時,還得不時調節火力,控制火候,三頭六臂,七手八腳,只是把廚房搬上了飯桌,局面之混亂,始終處於失控的邊緣。

聞鼙鼓而思良將。每當這種悲喜交集的時刻,我就渴望能有一個鐵腕人物從天而降,力挽狂瀾,牢牢地把握火鍋的大方向。 前年冬天的一個雪夜,我和一夥人在東四的“忙蜂”喝到昏天黑地,又被裹脅至東直門謀“麻辣燙”。恍惚間,但覺座中一女指揮若定,使桌面上自始至終秩序井然。口腔麻痺,聲音漸遠,心中惟存一念:我的下半生,就交給你來安排吧。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