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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食有食相

食相報告 沈宏非 3578 2018-03-18
據說人類是動物中唯一擁有語言力的東西,不過,在人類的交流當中,語言只佔了三分之一,換言之,剩下的大部分,是以神情、動作這類肢體語言以及其他方式來完成的。 神情和動作,就是我們中國人所說的“相”。俗話說,站有站相,坐有坐相,進食也得有個食相。立如松,行如風,坐如鐘,臥如弓——這是爺爺的教誨,而孫子的表述則是“急如風,徐如林,侵略如火,不動如山。”這時對於一個君子在舉止方面的基本要求,也是做事的準則。簡而言之,就是該你動的時候,盡量地動,該你不動的時候就一動也不要動。 如果說坐臥起行是肢體語言寫成的一篇文章裡的起承轉合,那麼,一個人的食相,看上去就很像是散佈在文章段落章節之間的一些註釋。 相由心生。食相不是一個人的相貌,不是天生的,而是在後天漫長的飲食生活中一頓一頓地逐漸培育出來的。口味可改,胃口能移,只是食相一旦養成,改也難。食相指的是一個人在進食時的神態和動作,不完全集中在口部和麵部,而是全身的,多媒體的。事實上,在大多數的情況之下,“食相”這個詞只存在於公眾場合。一般相信,吃喝拉撒、飲食男女,皆個人之私密也,只要不犯法,採取哪一種“姿勢”,呈現出什麼樣的“相”,可能會危害健康,但通常都不怎麼危害到社會。比方說,一個人在沖涼時候是喜歡先洗屁股後洗頭,跟這個人在飯桌上先食雞頭再吃屁股的習慣在私密性層面是享有相同地位的。是故,名流們都不願意被人拍攝到他們的食相。不過吃喝作為一種社會活動又常常必須在公眾場合進行,食相也就因而變成了一件展覽品,一件不得已而公之於眾的、具有極大想像空間的隱私。不然的話,香港老作家劉以鬯在他的意識流小說裡就不會沒頭沒腦地嘟囔道:“書生在床上的狂態能讓孔夫子落淚。”

鑑於食相的私密性,觀看一個人進食其實是一件既興奮又娛樂的事。我們的社會也一向有借共飯來互相了解、增進友誼之風俗。 於是同桌吃飯也就具有了表演的性質,被賦予了更多的社會學意義。我看過二十多遍的電影《地道戰》裡有這樣一個場面:一群漢奸喬裝成我八路軍武工隊,潛入抗日根據地高家莊,試圖刺探地道的情報。儘管厚道的導演已經挑選了一批賊眉鼠眼的演員來飾演這批狗漢奸, 但是,影片中那個比導演更厚道的民兵隊長卻仍然未能從言語試探中了解對方的真實身份。更讓人著急的是,被矇騙的民兵隊長竟然還熱情洋溢地招呼這夥假冒的八路軍武工隊上炕吃喝——正是在這個節骨眼上,“武工隊員”們的食相出賣了他們,民兵隊長驚訝地看到,這些自己人竟然把只啃了一口的雞蛋和饅頭扔得到處都是,這幅食相顯然徹底暴露不拿豆包當糧食的非勞動人民本性,於是,民兵隊長發一聲喊,埋伏在門外的真八路軍破門而入,將這些食相不好的壞人全數拿下。

食相除了會在某些特殊的歷史時期和特殊的場合中洩漏一個人的政治取向,在大部分的情況下,據說還能八九不離十地成為觀測一個陌生人的品性的一種重要參照。據德國心理學家格伯特的研究發現,女士跟準情人一起用餐時,只要留心觀察對方如何處理食物,便能預知對方的“臨床表現”並且進一步推測出這個人將來是否會是個好爸爸。食相為“混合型”的男人喜歡把主菜、配菜與醬汁等所有食物混而食之,這種人往往喜歡女強人而不願自作主張,當然他們在床上通常也了無新意。 “先灑調味料型”的專橫獨斷,一有機會就會作威作福, “玩食物型”的男性喜歡把盤中的食物撥來弄去,這種男人是令人愉悅的好伴侶,多半性格開朗,富同情心,善於交際,懂得分享,可以白首偕老,也有潛力成為未來的好爸爸。 “先吃配菜型”的男人自私自利,不容易與人深交,是戀愛的票房毒藥,在甜品上桌之前就應立馬與他拜拜。

食相,又做“吃相”,有的時候並不僅是指進食的樣子,而是指做事的漂亮與否,姿態和“姿勢”的醜陋與否。 做人做事可以做得合理合法,但是也可以做得“吃相”難看,例如,在FIFA修改規則之前的從後攔截,就是一種合理合法然而“吃相”不佳的行為。此外,十三年前聶衛平與藤澤秀行對局時以“一個老北大荒知青的頑強”所走出的那一個制勝的欺著,至今仍有人為其“ 吃相”的絕對難看而感到難過。 事實上,在中國,包括食相在內的食禮乃一切禮儀的開端。 “夫禮之初,始於飲食”。 《禮記·曲禮》對此作出過一系列十分嚴格而細緻的規定,例如: 毋詫食——飯桌上不可以發出這種聲音; 毋囓骨——別像狗那樣啃骨頭; 毋投於狗骨——自己吃不了的食物也不能餵狗吃

當食不嘆——有的吃,還嘆什麼鳥氣; 毋摶飯——不要與人爭飯食; 毋放飯——沒吃完的食物不可再放回盤中以饗他人; 毋反魚肉——不可以把一條魚翻過來再吃; 毋固獲——不可死盯著自己愛吃的東西吃個不停,講究營養均衡; 毋揚飯——不可對著燙飯使勁吹氣企圖使它變成冷飯; 飯黍毋以箸——要用匙羹來進食米飯,不許用筷子; 羹之有菜者用夾,無菜者不用夾——務必用筷子來撈湯裡頭的菜,如此才能“撈”個風生水起,若湯裡無菜,就不要將筷子在裡面亂撩,做無用功了; 毋嘬羹——喝湯不是飲奶,不可直接用嘴吸吮,記得用匙羹; 毋絮羹——在湯裡亂放作料是一種沒有品味的行為; 毋翳酉——如果在湯羹裡吃不到作料,也不要懷著報復心理把嘴對著醬油瓶醋瓶猛吸一氣;

毋刺齒——不可剔牙,也不可在左手的掩護下剔牙。 食相以及大部分的禮儀都具有禁忌的性質,說穿了,無非就是要我們盡量克制各自的動物本能,成為一個合乎社會規範的文明人。然而,飲食和性,正是人類最難以克服的兩種頭號動物性衝動,因此,如果控制自己在餐桌上的食相令你感到十分困惑,五花八門的戒律又令你心煩意亂乃至方寸大亂時,不妨來它個化繁為簡,食相的禮儀千頭萬緒,歸根結底就是第一要慢,第二要靜,把握了這兩條,就能大致無錯,中餐西餐,什麼樣的場合都能應付。這種事也有一點像參禪,師傅問你,你且只管做蒙娜麗莎式的微笑,非但不立文字,打死都不要開口說話,如此就不會錯到哪裡去。算不算是自欺欺人,就只有心裡清楚了。

對於他人和自身在食相上的種種要求,基本上是反自然的。例如,中外的食相禁忌皆無一例外地反對以犁庭掃穴和狼吞虎咽的風格進食,這一條顯然是針對我們的先人來的。可以想像,當那些飢餓的祖先們好不容易捕到獵物,如果人不狼吞虎咽,那麼立刻會有作為搶掠者的狼來吞,虎來咽,甚至連人帶食一併被狼吞虎咽。對待食物,能不像秋風掃落葉般冷酷無情乎? 二零零一年初頒布的新版《國家女排管理細則》首次觸及食相:第十三條:“文明進食,吃有吃相。”個人認為,競技體育必須帶有一定程度的野蠻,畢竟,我們為之歡呼的並非“文明進餐,吃有吃相”,而是一幫子“如狼似虎”的中國女人。 在這個全球化運動如火如荼,“文明的衝突”又無從談起的鬱悶年代,偶爾玩一下“非禮”遊戲,不失為一種安全而文明的解憂之道。就飲食而言,在把兩隻手都洗乾淨的前提下,到飯館裡放下食相然後手口並用地吃一回手抓羊肉,應該是件很過癮的事吧。於是我去了,那盤羊肉端將上來,怎麼看都看不出讓我們用手的意思,甚至連發個手套這一類的暗示也欠奉,經理見狀,就過來解惑道:“所謂手抓羊肉,現在指的是一種烹飪方法而不是進食方式,本餐廳的手抓羊肉,都是經我們的廚師認真抓過的,大家可以放心享用,用筷子。”

食相是多媒體的,不雅的食相,還包括一些不該在餐桌上發出的聲音。 儘管進食過程中所發出的聲音也來自於空氣的振動,但是這種聲音被公認為不雅和非禮。我覺得,應把吃飯時發出聲音分成兩類,第一類,啐唾,令我們產生不愉快的聯想,影響食慾,是為非禮之至;第二類,咂吮,能帶來快感的渲染和交流,可以為共飯者創造優質的飲食情境,應予提倡,即使不便公開提倡,也不要隨便反對。 梁實秋寫道:“一位外國朋友告訴我,他旅遊西南某地的時候,偶於餐館進食,忽聞壁板砰砰作響,其聲清脆,密集如連珠炮,向人打聽才知道是鄰座食客正在大啖其糖醋排骨。這一道菜是餐館的拿手菜,顧客欣賞這個美味之餘,順嘴把骨頭往旁邊噴吐,你也吐,我也吐, 所以把壁板打得叮叮噹當響。不但顧客為之快意,店主人聽了也覺得臉上光彩,認為這是大家為他捧場。”

我不知道西南哪一家有此雅俗。我吃過成都的蹄花店,吐了一地的豬骨和沾在豬骨上的衛生紙倒是千真萬確。其實,這種“用嘴巴鼓掌”的風俗與日本人的吃拉麵很相似。日本人在麵攤吃麵時,會刻意誇大吃麵的聲音,把一碗麵吃得嗖嗖有聲,這樣做是在向老闆和麵條表達一種敬意,是禮貌的聲音。 打飽嗝,可能也算是一種於飯後不請自來同時又很難控制的不雅之聲,有時甚至會導致災難性的事故,據報導,一九九八年十二月南京有一個人飯後打飽嗝,竟然一下子打破了食管,以至於連續十五個月不能進一口食物。 與反對狼吞虎咽相比,禁止在吃飯時發出非禮之聲還是有些道理的,屬於“遠古的迴聲”。在那些比舊社會還舊的社會裡,食物總是短缺的,肚子總是餓著的,一旦得到了吃的,除了盡快把牠吃掉,還得在進食的時候把音量收細,以免招引來搶掠者。這樣的一種食相,我們已在Discovery節目裡看得一清二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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