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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黃瓜記

食相報告 沈宏非 3056 2018-03-18
當一根綠油油的黃瓜被脆生生地切開,從玉色瓜瓤中散發出來的那種清澀芬芳的味道裡,漸漸地就聞到了夏天。不過在這種時刻尤其難以想像的是,黃瓜的故鄉竟然遠在千山萬水之外的喜馬拉雅山。 也許是因了這個緣故,佛門中一向有關於釋迦牟尼當年“開發黃瓜藥用價值”之說道。不過黃瓜的這段佛緣,後來竟讓它與石頭記裡那塊被閒置在大荒山青埂峰下的第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頑石有幾分相似。 其實喜馬拉雅也並不全是冰天雪地的。在印度北部一側的喜馬拉雅山南麓山腳之下,就生長著比黃瓜還要綠的熱帶雨林。四千多年前,正當此熱帶雨林裡某一根“自恨粗蠢”的老黃瓜“自怨自嘆”並“日夜悲號慚愧”之際,也許就遇上了坐在黃瓜邊高談闊論的一僧一道,然後就不覺動了凡心,從此就被攜入紅塵,走了一遭。

據說是印度人首次對野生黃瓜進行了人工栽培,從那個時候起,埃及、中東、羅馬、希臘,黃瓜展開了一次漫長而緩慢的旅行,又不知過了幾世幾劫,直到十九世紀初,方才栽培至西方美味的首善之都法國。至於中國的黃瓜,兩千多年前由出使的張騫攜至長安,那正是一個“昌明隆盛之邦,詩禮簪纓之族,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由於黃瓜自西域引進,故向有“胡瓜”之名,在台灣,此名至今仍在沿用(與該地同名同姓的電視節目主持人完全無關)。 “黃瓜西漸記”一寫就是四千年,經過無數次的人工改良,自然淘汰,雖說是種瓜得瓜,但喜馬拉雅山下的那根老黃瓜與生俱來的苦味不僅被大大削弱,而且在不同的水土中漸漸地形態各異,神合貌離,雖然在植物學上同屬於葫蘆科一年生蔓性作物,終究是變種叢生,譜系大亂。正是:

滿身刷綠漆,一把辛酸淚! 都雲他好吃,誰解其中味? 儘管它後來變得品流複雜,而今天在喜馬拉雅山南麓已難以找到純種的野生黃瓜,不過,黃瓜的相異之處主要體現在體型跟表皮的質地之上,觀其色,卻皆是清一色的綠,全不似其它瓜類那般諸多顏色上的差異。經常吃的黃瓜,基本上被分為大小兩類,而且前者外皮有刺狀的突起,俗稱“頂花戴刺”;後者無刺,並有黃色之條狀文身。大黃瓜老了以後便褪去了綠色,起皺,轉硬,發黃,並且暗淡無光,因有“老黃瓜刷綠漆——裝嫩”之諧謔。不過,大黃瓜的老身也並非百無一用的廢物,廣東人就獨愛用它來煲老火靚湯。 傳統上,個頭較小的中國人和日本人喜歡吃的是大黃瓜,身材高大的西人則專寵小的。因為大,便使得廚師有了更多的用武之地,比較適合中式烹飪的技術發揮。正因如此,黃瓜在中國菜裡的變化遠勝西餐,既不但可炒,可熗,而且可拍,可釀,當然最爽的還是生吃——這件事原本並不需要廚師。

黃瓜的西式吃法,因為小,所以也一直就以小賣小,一般是用醃的,空口,或夾三明治,味道俱美,再不然,索性就碾碎了,與優酪乳、洋蔥及檸檬汁混為一談,做成醬料,在黃瓜的祖家印度,類似的醬料也很流行,此外,印度人有時還會在他們的咖哩中加入黃瓜,使其變得更加溫和爽潤。 東西兩路皆我所愛,雖則是大小通吃,不過比較而言,大黃瓜的肉質吃起來儘管比小黃瓜略微粗率,卻勝在吃著過癮,而且別有一種獨特的芳香,也就是說,可以使生活在中國的人聯想到夏天。尤其在生食的時候。打個不太確切的比方,手持一碌大黃瓜,口中嘎嘎有聲,感覺就像當年握著享有“大哥大”之威名的第一代無線電話在那裡粗聲大氣地發號施令,儘管大有大的難處,不過若將一部精巧的模擬手機從上衣口袋裡取出來湊到嘴邊,猶如自玻璃瓶中掂起醃製的小酸黃瓜,雖然品質清脆,但是就姿態而言,哪一種更爽,自是見仁見智。

青埂峰下那塊頑石被點化為美玉,歷盡離合悲歡,炎涼世態地往人間的溫柔富貴之鄉走了一遭之重回故地之後,曾像一個急於出書的作者那樣向空空道人自我推銷道:“歷來野史,皆蹈一轍,莫如我這不藉此套者,反倒新奇別緻……竟不如我半世親睹親聞的這幾個女子,雖不敢說強似前代書中所有之人,但事蹟原委,亦可以消愁破悶,也有幾首歪詩熟畫,可以噴飯供酒。” 喜馬拉雅山下的黃瓜,在滾滾紅塵裡其實至少也遇到過一個“或情或痴”的異樣女子,結下一段文字奇緣,這個女子,便是東北人蕭紅。 我吃過許多種黃瓜以及黃瓜的許多種做法,心頭各有一番滋味在。漢語白話文裡,能對黃瓜的天性做出最美麗的詩化的,惟獨在這本小說中讀到。 在蕭紅的童年生活中,黃瓜不僅是一種日常的吃食,而且是天堂(即她家的菜園)裡最自由最任性的花:“花開了,就像花睡醒了似的。鳥飛了,就像鳥上天了似的。蟲子叫了,就像蟲子在說話似的。一切都活了。都有無限的本領,要做什麼,就做什麼。要怎麼樣,就怎麼樣。都是自由的。倭瓜願意爬上架就爬上架,願意爬上房就爬上房。黃瓜願意開一個黃花,就開一個黃花,願意結一個黃瓜,就結一個黃瓜。若都不願意,就是一個黃瓜也不結,一朵花也不開,也沒有人問他……只是天空藍悠悠的,又高又遠。”

儘管每一部教科書上都說黃瓜會開黃花,而且蔓生,只是教科書永遠也不會知道黃瓜的性情,更不可能去絲絲入扣地摹寫黃瓜蔓藤的情狀,而只以“攀援狀草本”五個字輕輕帶過……想听黃瓜的故事,要么去鄉下找一個有瓜棚的院子住下,要么,重讀一遍蕭紅,當然,《呼蘭河傳》最好還是坐在黃瓜的蔓藤下讀,在初夏的下午。你願意吃一口黃瓜,就吃一口黃瓜,願意看一眼簫紅,就看一眼簫紅。若都不願意,就是一口黃瓜也不吃,一眼書也不看,也沒有人問你。夏天因為這樣的黃瓜而愜意,黃瓜因為這樣的女人,也不算枉入了紅塵。我也因而愈發地相信,吃黃瓜還是由得黃瓜的性子,也就是說,以生吃味道最好。 東北人里之所以能出簫紅這樣善寫黃瓜的女人,主要是因為東北人普遍地會吃黃瓜。只有在普及的基礎上,才有提高。

東北人的普遍會吃黃瓜,又主要是因為東北的黃瓜長得普遍的好。至於東北菜裡的黃瓜菜,則以“拍黃瓜”最得我心。 這是因為,烹飪的技術指數在這道菜裡幾乎降到了零。 動詞在中國菜的名字裡並不罕見,只是這個不太文雅的“拍蒼蠅”、“拍板磚”和“拍馬屁”的“拍”字倒是少用——當然,“拍”照片,和“拍”電影還是很文雅的行為。其實,“拍黃瓜”裡的那個“拍”字,指的是一種刀功,即先用刀鋒把黃瓜一剖為四,再以刀背將這四段黃瓜拍碎成塊。至此,“拍黃瓜”便完成了百分之九十,接下來可以根據個人的喜好加入油鹽,蒜蓉,糖醋,香菜或者辣椒,豪華一點,再邀牛肉片或鹵水花生加盟,最後放進冰箱略冰一下即可上桌。 如此之低的技術含量,使“拍黃瓜”成為東北乃至整個華北地區的一道最家常也是最好吃的冷盤小菜,前面說過,“拍”黃瓜雖然在烹飪的意義上略嫌“低B”,不過拍照片和拍電影還是十分高深而且高雅的技藝。如果一定要把“拍黃瓜”比之於拍照的話,是不是可以把它稱之為烹飪上的“拍立得”?

不過類似的黃瓜料理,也可以極其複雜,“拍”出一部好萊塢大片來。來看汪曾祺先生於一九八九年記錄的“扦瓜皮”之法:“黃瓜(不太老即可)切成寸段,用水果刀從外至內旋成薄條,如帶,成捲。剩下的黃籽的瓜心不用。醬油、糖、花椒、大料、桂皮、胡椒(破粒) 、干紅辣椒(整個)、味精、料酒(不可缺)調勻。將扦好的瓜皮投入料汁,不時以筷子翻動,待瓜皮蘸透料汁,醃約一小時,取出瓜皮裝盤。先裝中心,然後以瓜皮瓜面朝外,層層碼好,如一小饅頭,仍以所餘料汁自滿頭頂淋下。扦瓜皮極脆,嚼之有聲,諸味均透,仍是瓜香。” 一九八八年夏天,我在北京曾與王先生共飯,不過是在外面吃的,吃了什麼,早就忘得一清二楚。如前有汪老生前舊交自京來穗,飯後談到汪老生前的住家飲食,言及其簡,難以置信。又說文人故窮,歷來如此,云云。聞知不禁悲從心來。回家後檢出汪老美食美文於燈下重溫,備覺其字字嚼之有聲,句句諸味均透,音容宛在,仍有瓜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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