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雜文隨筆 味蕾上的南方

第36章 城堡:上海

味蕾上的南方 古清生 5982 2018-03-18
春末夏初,上海的天氣依然燥熱,2005年上海國際車展結束,搜狐網汽車頻道全班人馬集體大狂歡,莫不激情蕩漾,他們早就揚言要把我放倒,我粗略估算了一下,他們每人跟我喝五錢,就是一斤,跟我喝一兩,就是二斤,我得想轍越過黃浦江逃掉!搜狐網的開文已經被打倒了,汽車聯合會的賈新光也被打倒了,難道我就等著活活被他們打倒?喝酒兵法三十六計,計計都是逃! 寫罷車展第七篇專欄文章,便打電話給周澤雄說我在上海,他說剛好下午有時間,過去喝酒。跟上海人喝酒,我從沒有過擔心,打個比方吧,跟上海人喝酒比進入保險櫃還保險。我找機會跟搜狐網汽車頻道的李兵打了賓館內部電話,我假裝說特別想參加晚上的狂歡,一醉方休,但是……上海文學界的朋友要我過江去喝酒,我估計趕不回來,如果今天不去,我們明天又要出發。李兵沒生疑心,答應了,她說能趕回來還是爭取回來。她事務忙,說罷掛了電話。我的一顆懸起的心便落下了,不要在熟人面前醉酒,我相信這是一個人生哲學。

我這次在上海住的時間最長,足足在浦東住了十天,可惜這十天都是在浦東新區金橋路1388號的久悅賓館與國際會展中心的上海國際車展之間往來,其間來去匆匆過江幾次,卻未過久地逗留。 我匆匆收拾了一下,準備去閔行莘莊與上海文友匯聚,煮文烹字,品飲道地的上海菜。關於上海,關於上海的一切事物,我最喜歡的是上海菜。在地質隊的時候,我買下了購書史中第一本菜譜,便是《滬菜》。我感覺上海菜有頗濃郁的小資情調,符合有自戀情結的人品飲,此間馬蘭頭、四喜烤麩、響油鱔糊、米莧、雞毛菜、黃泥螺、醃篤鮮、炸臭豆腐等,上海菜多追求味覺上的回甜,本幫菜尤重醬味,鹹甜並重,外人吃不慣上海菜,大約與海派菜有深刻的甜而淡的甜淡主義傾向有關,久食犯膩,中國文化講究的是清苦味的淡然,味清致遠,上海口味較窄的味幅有效地阻礙了上海菜向全民公共菜系擴張,與征服者姿態攻城掠地的川菜和湘菜比,上海菜是上海人溫和與精緻主義的自我表達。

據上海美食家江禮暘先生說,上海菜在本幫和海派兩大菜系統領下,還有若干的小菜系,僅本幫與海派來概括是不夠的。確實如此,當董竹君在上世紀二十年代建立錦江飯店向上海灘成功推廣川菜以後,事實證明上海人的味覺存開放性,但必須有足夠的能量與新主張炸開它。作為上海城市標誌之一,錦江所包含的不僅是一個菜系,它一度成為生活的標杆,那是一個副食主義的時代,即在充滿苦難記憶的六七十年代,中國無數的城市都仿建錦江飯店或錦江副食商場,其時上海的工業馬達全負荷運轉,源源地將“上海牌”推廣到全國各地,這其中有一味糖漬野山椒,奇辣,這是難得見到的上海人幽默的地方,他們即使不吃辣椒,不妨礙他們製造辣椒向全國銷售,這味奇辣的甜野山椒,仍可視為上海口味的製作。在我成長的青春期,上海作為一個城市符號,曾經令我頂禮膜拜,上海商品所包含的時尚元素,以及它在上世紀初期的輝煌,在五四時期的新文化推動力,猶記我心。我務數度乘坐江輪抵達上海,在這座陌生的城市街頭徘徊,在南京路,在蘇州橋,在外灘,當我來到浦東的時候,一切發生了改變,上海的華麗堆砌,卻令我心中一片空白,我無法提純上海新的無素,它現在是一城新興城堡,我無法確定它是誰的樂園。

味覺上有點甜的上海,以我的評論專業視角,最讓人嘆息的是上海牌轎車沒有了,1995年,我在北京六里橋最後一次看到這款車,它成為永遠的歷史記憶。世界沒有永恆的事物,可是一座城市的製造業標誌的消失,它會阻斷人對這座城市想像的維繫,也許,我是從那時起,降低了上海在心中的高度,縱是上海的城市高度在飚升,金茂大廈和明珠塔。時間,一切都發生時間之中,從上世紀的東北工業――上海工業――珠江三角洲工業,中國工業在20世紀後半葉展開數場規模宏大的運動戰,如今進入珠江三角洲,長江三角洲和渤海灣三大經濟圈三足鼎立的時代,這個過程的上海是曖昧的,文化心態變遷令人難以捕獲它的本質。可以認為,在文化領域的中國影響,上海元素急劇減弱,文化的京派與海派撕殺,在海派文化漸次自宮以後,上海復歸沉寂。那座口味有點甜不變的最具活力的年輕城市,上海,看似要淪為一座巨無霸的被地產商全面屠宰的城市,在密集且遼闊無邊的高大樓群之間,上海給我的感覺就是一座龐大的人造石林,新世紀的城堡!它大得令人心悸,人像在石林中迷失的蟻群,我從心裡掂量北京與上海的文化居住的差異,上海的石林效應在心靈中強烈衝擊無法扼止!

一個新工業時期的上海,有效地推廣了德國大眾,成功地製造一個泛桑塔納主義時代,以及通用時代,通用時代代表浦東,上海的製造能量無須置疑,但是上海也以近乎法西斯的手段扼止了其他類別的汽車進入上海。有意撫模一下上海的心靈創傷,它的公共規則執筆人的身份已經放棄,它在文化上走向內斂,工業文明總是含有侵略元素,而阻止“進城”的中國式現代化,此間不可理喻的事物太多,太多。至少,上海在公眾讀識過程中,它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路權公平破壞者,上海悲慘地背離了汽車多元社會。 汽車,一頭暢飲石油的動物,它是一個有生命的系統,我想汽車與美食總有著密切關聯,這個關聯不是我們在車展中大啖上海美食,我們帶著沉重的北方口味,到了上海如巨鯊擱淺,味覺遭遇慘烈的冷漠。歲月中有什麼可以重來?味覺苦難是人類歷史上無以彌合的創痛,它不止是飢餓,不止是寒涼。美食開創了人類文明新紀元,我認為。美食創造了人類,它以熟食為標誌,而汽車帶來了人類新生活,它以移動為特徵。偉大人類的當代文明,便是汽車文明,剝離汽車以及依托汽車建構的當代文明生活形態,人類所剩有幾,惟有美食可供尚

可品味。然而,沒有汽車,我們又何以抵達呢? 在車展的日子裡,搜狐整個團隊奮戰在車展現場,扔下我獨自一人坐在久悅賓館寫作。我的日程安排大致是這樣,早晨坐專車抵達車展現場,巡遊車展,爾後乘出租車返回,除寫作以外,便是搜尋美食了,我每天至少在浦東金橋路找一家有味道的館子,品飲滿意後,晚餐時領著大隊人馬前往,終於淪為一個美食探子。我最得意的是找到一家紹興菜館,我對該館的醬爆田螺尤其喜歡,吃著醬爆田螺,喝著紹興菜館自釀的加飯酒,確實悠然世外,把上海的日子活活整成鄉下味道。但是,這個紹興菜館不足以坐下全班搜狐汽車人馬,我只領著評論部的余建約去過,余建約是溫州人,在寧波所呆時間不短,味覺上有著嗜臭傾向。紹興和寧波,堪稱世界黴鮮中心,所謂黴鮮,就是臭味食品,臭莧菜梗蒸臭豆腐,號稱雙臭,此菜我獨嚐一回,連余建約也有所排拒。

以味覺的多樣性來推斷汽車的多元發展格局,我相信在大米飯式的國民車普及之際,多樣性的汽車市場依然成立,單一性和萬能主義價值觀被日漸拋棄,不同地域文化以及個人成長史決定人的不同選擇,不同選擇是市場之氧。恐龍統治地球的結局是恐龍群體消失,人類統治地球的時間已經很長了,這些偉大的動物創造了地球上的多元文化。 我承認,我對上海總是缺乏一種恆定的精確認識。上海這座巨無霸的城市,它所承載的內涵博大浩繁,我印象最深的是二十九路軍的奮戰與黃楚九開創的大世界。今年,上海人陳逸飛的英年早逝,給了上海早春一抹陰雲。我一直試圖整理碎片般的上海印象,遺憾的是,新的上海給我的感覺就是一座巨大的石林!一片石林連著另一片石林,石林構成上海建築主旋律。我走進上海,就如走進石林,汽車在石林大峽谷中穿梭,很沉重、很擠壓,一抹斜陽穿過峽縫,它無法令我心靈透亮。

我想過10年後再回首上海,故地重遊,20世紀末的上海建築絕對含有世界經濟的荒誕成份。像“上海人那樣蓋樓”,有可能取代“見縫插針”這個成語。至於上海的交通,亦為全球獨一份,除了海陸空各樣人類搬運機,上海還有磁懸浮,這玩意兒似乎將上海人的心也懸浮起來。上海在公路交通方面比北京治理得好,不過,公路交通方面也反映出上海式的自卑,上海“私車牌照競拍”的惡法將上海圍成了一個桑塔納城,政府果真有權力限制私車嗎?上海,就是桑塔納邏輯,如果全世界仿效,它表現在汽車營銷與城市交通管制上的專制主義,是開著多元文化時代的歷史倒車。 我坐一輛桑塔納出租車去見神交已久的周澤雄夫婦,桑塔納與展會提供我們的開迪車在舒適性方面不能相比,從浦東新區到閔行區也是一個大跨度穿越,高架橋,架起了上海的速度高度,它迂迴在上海大石林之間。在上海,我有兩撥交流甚多的網絡朋友,一個是周澤雄做版主的真名網,一個是陳村做版主的小眾菜園。在兩者只能擇一的情況下,我給周澤雄發了短信。因為,周澤雄在上海文化圈中屬於另類,他身上保留著舊時代上海文人的不羈個性。陳村是網絡江湖大佬,我們在天涯網有久長的交往,陳村的文學交往實在廣泛。我想,將來找一個比較寬泛的時間去見陳村比較合適,他的小眾菜園關著滿園子小資。

周澤雄是一個十分細緻的人,他問清我的駐地以後,便給我寫了一個路線圖,為防電話表述不清,專門發在短信上。東部人的晚餐時間與中部不同,他們會在傍晚的四點或五點將晚餐吃掉,這在北京是不可思議的,北京實行的是早九晚五工作制,五點才是下班時間呢。到了閔行莘莊,周澤雄站在他的小區門口接我,他的小區似一個雅緻的花園,周澤雄的家也一樣雅緻而充滿書齋氣息。小坐片刻,上海著名律師王嶸到來,他比我想像的英俊,我見的剎那心裡有一個奇怪的念頭,這個形像做律師有些可惜。 喝了一杯茶,便到小區門口等車去酒館,出租車彷彿約定了不停車,一輛輛穿梭而過。周澤雄在公路旁走來走去,皮鞋、牛仔褲、夾克衫,一副大學青年教授不羈的裝束,他辭去大學教職已經8年了。走到離小區大門很遠了,再返回小區大門,此時有三輛出租車停到門前,照例是我坐副駕駛座,他們三人坐後排,我們去到和記菜館,尚好還有包廂。

和記菜館內部裝修依然是宮廷式,與前時在淮海路美林閣裝修近似,菜單由王嶸先生下的,點了不少名饌佳餚,我只記取了四樣,老鴨煲和石庫門上海老酒黑標,大龍蝦是一客形式主義的菜餚,還有生煎,上海人叫小籠煎包為生煎,他們在喝酒前吃它,可能是想給胃墊個底。點酒時,王嶸先生要點五糧液,我以為石庫門上海老酒黑標最好,曾在金橋路周邊的酒店喝過,比如有一個名叫愛金華魚頭的酒店,我常一個人在那里幹掉一瓶,不過,是紅標的。 果然如我預料,一瓶石庫門上海老酒黑標,八成歸我喝了,因想到二天可能去杭州,我沒有喝第二瓶。王嶸先生的酒量簡直不能稱之為酒量,周澤雄先生的酒量可以冠之為微量,他喝了微量石庫門上海老酒黑標之後,話語的長河如黃浦江滔滔流湧,由於對上海的真實話語的陌生,這種抵近聆聽是我所樂意的,用上海話語下酒,確也有助酒興。我喝著且聽著,他們就以海闊天空代酒,這麼一個臨時的社會分工恰是人盡其能。哦,有一道響油鱔糊是我點的,這道菜極易引起人們對養鱔的激素的聲討。我點響油鱔糊確因喜歡,也由於是在江河

湖海之濱,在北京便可能不會點它。響油鱔糊要佐了細的鮮筍絲才好,綿脆相伴,醬鮮交融。至於石庫門上海老酒黑標,我想說它是典型的改良主義,它是以紹興黃酒,依照上海人的口味再度加工的黃酒,這種加工,以我品飲石庫門上海老酒黑標的感覺猜測,是為了斬斷紹興黃酒酸澀綿的餘味。紹興黃酒在入口時,尤其是上好的十年陳花雕,與法國洋酒有近似處,實在是人類口味都一般。然而,因為紹興黃酒的餘味的酸澀綿感,大有虎頭蛇尾之覺,設若去掉這種發酸發澀的餘味,紹興黃酒就陽光得多。正好就乾了這個工作,它已經不是原來的花雕,也不是進口的洋酒,是石庫門上海老酒黑標 挺符合上海人口味,我也喜歡。這就是上海人的改良主義的標本,天下之物拿來我用,然而拿來我用這種精神,也幾乎是中國特大城市的精神內核,這麼些年來,由於拿來我用的現實主義盛行,而兼濟天下的精神缺失,終於導致了今天的中國特大城市的孤島文明。而上海,在此方面表現得尤其突出。 我無法在短暫的10天裡全面了解上海,通過上海新國際博覽中心認識的不是上海,是跨國公司的機器,本屆車展上海方面給出的主題詞是“讓生活更精彩”,細細品味,上海確乎有理由讓生活精彩起來。關於上海,美食以外,上海的夜特別值得一看,詩人公劉曾在50年前寫下一首著名的《上海夜歌》: 上海夜歌 公劉 上海關。鐘樓。時針和分針 像一把巨剪, 一圈,又一圈, 鉸碎了白天。 夜色從二十四層高樓上掛下來, 如同一幅垂簾; 上海立刻打開她的百寶箱, 到處珠光閃閃。 燈的峽谷,燈的河流,燈的山, 六百萬人民寫下了壯麗的詩篇: 縱橫的街道是詩行, 燈是標點。 1956.9.28上海 《人民文學》1956年第11期 然而,50年後的上海,依然是高樓與燈光,街道與橋樑,夜色從多少層樓掛下來呢?上海,注定是一個充滿夢的城市。那天的凌兩點,我和翟勤一道去外灘,翟勤駕車,車是大眾新下線的開迪。夜間的公路、高架橋和街道上,往來的車輛稀疏,然燈火爛漫。開迪夜行鳥般悄然疾馳,發動機顫動如鳥兒的心靈,那是一種美妙。到了外灘,站在夜的外灘沐浴黃浦江柔涼的風,對面是浦東,激光燈打出旋轉光束,光束投映到明珠塔上和夜空。江面,傳來凝著潮音的汽笛,長長的拖駁駛過江面。看不見江鷗,幾個仍不捨離去的攝影者上來,要給我們拍照,我們拒絕了這樣的服務。我用數碼機拍了幾張夜風景,夜色是上海的底片。一個女乞丐從夜幕中向翟勤走來,他給了一元硬幣她,隨之“哄”的從夜幕中湧來一群乞丐,追著我們急忙奔跑…… 酒罷,我與周澤雄先生去報春路謝記茶坊喝茶,《東方早報》評論部的魏英傑先生稍後趕到,他像王連舉那般右手纏了繃帶懸脖子上。三人茶,必有吾師,就听得一塌糊塗,多部分是周澤雄先生宏言闊論,我遇到的文人如他這般率性的不多,在上海文人中已是珍稀動物。我以為,這個世界上如果文人把盞都有不爽,那將是毫無希望可言。魏英傑先生的網名叫孤雲,我們在焦點網認識,然後到人民網、天涯等,神交有年,這是第一次見面,看上去,他比我小一號,我看不出別的差別。呵,我以前喝過他好多包鐵觀音,他從福建泉州去上海對我的喝茶事業來說,是一個巨大損失。 喝茶喝到收官的時候,收到短信,明天去杭州。已是午夜兩點了,我匆忙告辭。出了茶館,寂涼無邊的上海夜,懶洋洋地亮著些路燈,街風輕輕地吹,悄然無聲地過來一輛的士,我上了車,告訴司機去金橋路久悅賓館,便仰頭呼呼大睡。一覺醒來,抬頭看的士繼續行駛的方向,我感覺不對,透過路邊林帶望去,兩邊遼闊無邊的田野生長著蔬菜。我問司機:你要把我拉到哪個生產大隊去?田野裡有賓館?司機也覺得不對,說:是的先生,田野裡面沒有賓館,那我們往回走吧。往回走又進入高架橋的迷宮,心里高興,沒生司機的氣,勸他,你先找到金橋路再說,當然,我不會按你那個崩起來沒個停的表付錢!卻算找到知音,司機也認為不應該按他的計價表付錢,說只付100元就夠了。 我很快樂地回到久悅賓館,像一個偷紅薯的人揀到了新玉米,久悅賓館還有人值班,進門便道:你們工作真忙呀,天天都像打仗!我知道他指的是搜狐報導團隊,我卻是喝酒而歸,不過,也可以算工作,我至少可以為這次喝酒寫一個《暢飲上海》之類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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