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雜文隨筆 味蕾上的南方

第35章 龍角山的月夜

味蕾上的南方 古清生 2682 2018-03-18
我坐著咣當咣當顛簸的拉鑽桿的卡車往龍角山去,夏天的轎陽,曬得田野的秧苗沒精打采,蹲在鄉村電線上的燕子,膨鬆著羽毛,如黑衣俠客打盹,公路上塵土飛揚,過了馬叫路段,路就收窄,像一條單行線,路面坑坑洼窪,運硫的車將硫灑在路面上,這邊的塵土變成了灰色。 天色向晚,夕陽塗抹在鄉村農舍的土牆上,諸多這個年代的標語在牆上互相覆蓋著,給 了牆黑白紅三色粉刷,有農民光膀子坐在樹蔭下刮麻皮,青綠色的麻纖維掛在架子上,腳邊有大盆的麻皮浸泡水里。我去給龍角山地質分隊的隊員放錄相,手裡抱著錄相機,包裡裝著十幾盤錄相帶,我每月要去給隊員放一次錄相,據說這樣可以豐富文化生活,減少賭博。卡車駕駛室裡熱,我全身冒汗,T卹濕漉漉的,車門可以燙手。縱是塵土飛揚,我必須搖下車窗。當車快要將我的骨架顛散的時候,我看到群山之上,有兩高高的尖峰,龍角山到了。

喝水,吃飯,沖洗,然後開始放錄相。一些陳舊的片子,武打的,言情的,記得還有一套《一剪梅》,我在放錄相的過程中,看過無數遍了,再看就是一種折磨。龍角山地質分隊的隊員都住在農民家,我在分隊部安置好錄相機,教給一位負責的干部幫我放,我就轉到外面去,龍角山的夜風送來一陣涼爽,月亮升起來了,在東面的山頭上,夏夜的月亮銀白偏黃,它以無止無盡的朦朧月輝彌灑在山谷,如淡淡的乳霧飄浮。轉身,我看到了龍角山河,我就出生在這條河畔,但不知道以前的家在哪,一座由蘇聯援建的礦山,父親他們那個排便從野戰軍留下來給蘇聯專家做警衛,這座礦山叫做新冶銅礦。小河的水清澈沁涼,我到河邊捧起水洗了一把臉,人又精神起來,我忽然想對著這樣的月光喝酒,那一剎,有很強烈的喝酒的願望。我轉身回到分隊部,找地質兄弟要了一個鐵桶,一支五節手電,一雙長統膠鞋,換了鞋,拎了鐵桶和手電往小河的下游走去。

我想這樣暑熱的夏天,螃蟹都應該出來了,可以在水中捉蟹,吃蟹喝酒,也是人生快事。在小河裡捕魚或者捉蟹,要從下游往上游捉,不僅是逆流看水下更透澈,且不至於自己攪渾水擋了視線,又舉凡魚蟹在河中,它們的頭都是向著上游的,除非它們逃跑的時候,會掉過頭來逃之夭夭。我走到下游去,河邊有芋頭地和豆角地,有一塊蕃茄地,紅蕃茄不多。摘了一個小的,下河去吃。 月光朦朧的小河,水清清地流,波光上的月,是一些碎銀般的月,水波貼著光滑的卵石起伏,也偶有沙灘。用手電光照水里,蟹一般伏在水底不動,看上去也是一塊石頭,小石蟹的背甲鐵青色,跟卵石的顏色相近,不過,蟹有腳,它必須張開爪子爬在水里制止水將它沖走,於是,就洩露了天機。

但是,捉蟹仍是十分專業的干活,常人走一趟,極可能撲空,蟹是橫向逃跑,它也可能見人時翻身向上一仰,急水瞬間將它衝往下游,到躲過捉蟹人以後,旋即伏身橫爬,飛快地跑到小河邊的石縫,那就沒法捉到它了。總之,以蟹的智慧,人須全神貫注與它鬥爭。捉到一個蟹,它伏在水中一動不動,我照見它就俯身飛快地伸手將它按住,捏起來,當的一聲扔進鐵桶裡,任它伸出爪子沙沙沙地圍著桶邊亂爬。 月光好純淨啊,它把龍角山的兩個高高的龍角勾勒出來,那上面有野韭菜,炒雞蛋非常香,我曾去過那裡。右手那邊還有兩座山峰,尖細如柱,峰下有一個療養所,我住過那裡,看見一隻1920年代瑞士在上海合資生產的電錶,仍在轉動。又據說療養所有許多鬼,我們都沒有遇到,地質隊的人多不怕鬼,在那裡看雙峰之上的月亮,有一種置身世外之感。我點了一支煙,看月色下的山野,夜風柔涼地吹拂,蛙鳴四起,螢火蟲地小河上飛舞,水上面一個,水下面也有一個。遠處有狗叫聲。我把剛才摘的小蕃茄洗了吃。

蟹在水下,常有一定之規,它們會選擇兩石之間有水流卻不甚急湍的地方趴著,它讓水流沖刷它,然又不至於將它沖得不能安身,狡猾的小傢伙。我一個個的捉,待捉到駐地,蟹有大半桶了。蟹在鐵桶裡,有搭蟹梯想往外跑的,有圍著桶沿團團轉的,有鼓著泡泡裝死的,它們能夠把人世間的人情百態都表演了給人看。 我找了個深水區,將蟹粗略地洗了洗,拎著蟹回分隊部。然後,喊來人張羅了,蔥薑蒜醬油醋出門時已經叫人備了,純谷酒也買回來了。就點燃煤油爐子,將蟹裝進一隻大鋁鍋,這鍋鋁也叫鋼精鍋,我不知道鋼精鍋名字的來歷,它是圓柱狀的鋁鍋。拿一塊菜板壓在蓋上面,蟹在水熱時,會頂開了鋁鍋蓋逃走,對付這些硬甲的傢伙,一點不能大意。煮蟹的時候,將蔥薑蒜切成末,裝碗,倒進兩成醬油,三成鎮江香醋,加點芝麻香油,這吃蟹的調料就做好了。

將簡裝玻璃瓶的純谷酒倒進大搪瓷,蟹熟,將鋁鍋蓋翻過來當盤子放蟹,鐵青的蟹甲轉鐵鏽色,蟹腹偏紅。摘了蟹腳,折下第一節,此節有肉,掐去兩頭關節,拿一根蟹爪掐了爪尖,用這根蟹爪做捅針,將掐了關節的蟹腳裡面的肉捅出一節,蘸下調料,用牙輕輕咬了一拖,蟹腳的肉出來了。吃三五根蟹腳肉,喝一口酒,還是文喝的樣子。待把一隻蟹的腳吃了,揭開蓋吃蟹黃,離秋天不算遠,仲夏已經過了,團臍的蟹,有一丁點蟹黃,稍大的有飯粒那麼大一團,蟹甲裡還有一點蟹肉,蘸了調料吃。偶爾抬頭,從窗上看一下月,灑進屋裡的月光,嘿,跟日光燈照白的一樣。 邊吃邊喝酒,看錄相的人,有抽空跑過來的,也拿起蟹吃,吃著吃著,不甚其煩,蟹太小,小的比酒瓶蓋子大一圈,大的有茶杯口大,吃了一兩個蟹,不耐煩地走了,跟其他看錄相的人一講,又有人來,還是吃一兩個蟹走了。大半桶蟹,我一個人伴著月光慢慢吃,純谷酒很烈,農村小酒廠釀的,也算鄉村名酒,喝下以後有回辣,嗓子能體驗燒灼感。蟹由我親手捉,自己做,吃起來很有情趣,龍角山河,是我出生地的一條河,窄處一步可以跨過,寬的地方搭有小橋,多數是水上擱了大石頭,踏著石頭過河。我見過春天漲水的時候,水流湍

急,看春水急急地流,胡念了兩句“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沒有舟,只有急彎的河灘上堆了一些樹枝和巴芒草。偶爾能見到一隻翠鳥立在河水中裸露的石頭上,我們稱它為叼魚郎,在贛南也見過這種鳥,地質隊總部葉花香的河邊也能見到,我不知道它的籍貫,而且它總是獨立地一個鳥捕魚,一個鳥吃,它是哪個鳥生的呢? 我將蟹吃完,一搪瓷缸酒也喝完,那邊房子裡還在放錄相,他們真能看,我想。我轉到外面去,外面仍是蛙鳴一片,山風吹著巴芒沙沙地響,我喜歡聽松濤,寧靜致遠,巴芒有些粗俗,但它無所不在。此刻,月亮鑽進了一層薄的雲絮,山谷便明一塊,暗一塊,月輝淡了許多。聽到小河的水,仍淙淙地流,大山里的水,永遠地往外流,流也流不盡。此山,是大理岩與火成岩的結構呢。我沒有想許多,夏天的龍角山的月夜,我酒後的心情一樣平靜。世界離這裡很遠,且我也想不清楚,世界到底在哪裡。我覺得這條河是我的母親河,可能的話,我應該在一個秋夜來捉蟹,對月飲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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