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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南池子心情

食在江湖 古清生 2453 2018-03-18
南池子在天安門以東,往北便是北池子,相間有一個東華門,再往東便是王府井了。大約是這樣的一個要道,南池子大街的行人總是多多,車也多多。有一段時間我便住在南池子,一個小小的四合院,灰牆朱門,很濃郁的古舊的氣息便也從這裡瀰漫開去。我那時以為,沒有在南池子的四合院裡住過,便不能算作真正在北京城住過。 住南池子的時候,果真會有一種古舊的心情,外出回來吱呀一聲推開來門,迎面便是合抱粗的古柏,有牽牛花柔情萬種地纏繞,地便是青磚鋪陳,上結幽幽的青苔,青瓦之上,綠草拂搖一方藍天,便是那院的角上,鄰人在一隻舊的缺了個小口的水缸裡放養著金魚,魚把悠悠的歲月悠游得靜了,久了,也濕潤了。這時候不論人是從多麼繁華喧囂的地方回來,都是要清冷了來的。而具體是怎樣的冷清了來呢?倒是讓我很說不清楚的,就如我一到繁華喧囂的地方去心情便是要浮躁起來一樣,我也說不清是為什麼。似乎這樣的心情,也只有久居於四合院裡,才有較為真切的體驗,用語言來傳達,便是如釋夢般,難得有完整的清楚。想來都是這四合院的太古舊,是朝廷的人所造巨久居的緣故,我注定要被歷史浸染了。

南池子的四合院,自是這樣的讓我感受久遠的時光,但那是朝廷的時光,我有時候靜靜地呆在那裡,不做什麼,不閱讀也不看電視,而老在腦子裡想,那朝廷的人,是如何地在這樣的四合院裡發生愛情,飲酒品茶或者吹蕭,他們著長袍麼?竹布的或者藍土林的,喜歡作揖麼,是在哪廂有禮呢?這樣的想像無邊無際,隨著空氣飄浮,或者黃昏,或者正午,或者清晨,但主要的是在月夜,昆蟲在窗下鳴叫,稀落下去的行人由近及遠或由遠及近的腳步聲,還有偶爾疾馳而去的汽車或者自行車響動也改變不了的清幽裡,我愛想起朝廷。他們都使用燈籠照明,男人和女人走向一起的時候,便就是兩隻燈籠幽幽走向一起麼? 對於朝廷的事,我是很有好奇心的。我想不透的時候,卻是忽然發現有人對我也發生好奇來。這便是那些百國的友人。他們都是金發碧眼,朝氣蓬勃而又嘰哩咕嚕,他們老喜歡打南池子大街走過。他們走過的時候,老喜歡在我的窗下駐足。我是恰好有一扇窗臨街,而那窗恰好又是一人之高。只是窗的玻璃很暗,因而我並沒有想到要去拉上窗紗。他們在我的窗下駐足,就把臉緊貼在窗玻璃上,十足好奇地往裡打量。第一次發現西國友人打量的時候,我只是感覺忽然屋裡暗了一些,又暗了一些,再就是好暗了一些,猛回首,那窗玻璃上竟然緊貼著五張西國的臉,他們要幹什麼?我不知道。不過稍稍片刻,我理解了,他們無非要這樣好奇地看一看生活在四合院裡的人,至於是要考察內面的男人是否還留著辮子,也是說不清的,但這以後,我知道我也成了四合院的一道風景了。

再以後,我對百國友人的好奇不以為然了,他們想看一個住在四合院裡的北京人,這才是理由。不過從那以後,我開始了注意桌上的衛生了。握卷或者寫作,甚而修正從未考慮過的坐姿。我想,我這是代表誰?是我?北京人還是朝廷時代的舊人?我覺得,還是朝廷靠得住一些。你以為你是誰?當人家好奇你的住所時,大約也就把人也投放進去。把我看成現在?朝廷?這只有西國友人清楚,我並不理睬他。直到有一次四位碧眼金發的西國女郎擠在我的窗下手搭涼棚朝里看時,我給過她們一個飛吻,她們為之興奮。住南池子的時候,這樣的情況不是很少的。有一次我從外面回來,猛然發現有一群酉國友人站在我的窗下,嘰哩咕嗜朝里面窺視著,那次我嚇了一跳,發生什麼事了?近去才知道,他們只是好奇。我那時候的心情忽然特別地怪起來,我略約留有十餘步遠看著他們,看著他們的表情,聽他們嘰哩咕嚕交談,打一種純西派的手勢,但我怎麼也猜不透他們此時此刻在交流著什麼,我忽然想起我那桌上有一盤魚骨刺,是午餐吃罷魚而未倒掉的,他們是否在研究那盤魚骨刺到底是中餐裡的什麼樣一道菜呢?很可能是。我站立略約有一刻鐘,等他們走了,有些遠去了,我走過去,站在他們剛才站過的位置朝里看,這邊是一盤魚骨刺,一隻湯匙,一隻空的啤酒瓶子,另一邊是一台電腦,一本打開了的書。我想不出這有什麼可以讓人看好半天的景緻,更無站立在那裡研究的必要……

槐花輕輕地在四合院裡飄落,跟下一種香的雪一樣。芬芳、清幽、苔鮮氣息瀰漫,我便在這樣的氛圍裡讀書,寫作,有時候也因為洋妞的窺望而想起一些國際的問題,比如巴黎還是巴法利亞,奧斯陸還是佛羅里達,甚或是我和洋妞對視的那一眼,算不算得上是國際交流?等等。只是鄰居大爺偶爾的咳嗽,中斷一次我的神思,把放出去的遐想從太平洋的那邊收了回來。其實,我住南池子的時候,心裡是非常想寫出一些很好的文章來的,我想起沈從文打湘酉乍來北京的時候,便也是住到一小間不甚明亮的四合院的屋子裡,用毛筆在道林紙或者別的什麼紙上寫,我想那時候也是有好多的文學青年打邊地來,就那麼出息了。我想當一個作家,寫很漂亮的文章,最好是拿著文稿去換回銀洋,再拿銀洋去換回豬肉、粉絲和白菜,用一小爐煨了,沽上二兩白酒,滋滋潤潤地喝了,再刷刷刷地飛快地寫起來,但現在是沒有銀洋了。沒有也罷,現在是有洋妞在窗外窺視的時代了,銀洋那種東西不穿長袍使喚起來,味道也不是那麼的純正了。

其實,我真正想說的是,我住在南池子的四合院裡的時候,我的心有一種滄桑歷盡浮華退盡的感覺。我體驗到那小屋裡,牆磚經久地滲透著悠遠的歲月的窯火的煙味兒,它薰燎著我,嗆我,及至我有一種時間久了以後,我會不會成為一個沒有現代味兒的人?那打印機會不會忽然的打出一行行押韻的,繁體的,夾雜著之乎者也矣焉哉的文字來?這樣的擔心不是沒有緣由的,下雨的時候,那滴滴達達的屋簷雨,濕漉漉而晶瑩柔涼地落在心頭,我感到日子已經回到甚為久遠的時光裡去了,我甚至會想有沒有長衫掛在外頭應去收回來,而不至於發生去會友時沒有了體面的長衫的窘態。好在是我終歸有一些清醒,我明白我並不是穿長衫的那一代人了,穿長衫的文人見過電腦這種東西麼?肯定沒有,即便是很西派的徐志摩們,也是沒有見識過電腦的。到終於的腦子裡攪不清了,猛然推開來門,跨出四合院去,在陽光照耀下的大街上,一脈現代的人流決然地把我領了回來,我於是又搞清了現在是什麼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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