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雜文隨筆 魚頭的思想

第32章 第32節小杜

魚頭的思想 古清生 3834 2018-03-18
小杜有一張孩子的臉,身材修長,性格活潑開朗,像沒有憂愁。小杜大我好幾歲,喜歡玩槍和釣魚,我在赤馬山的大山里與他相識的,他當鑽工,我去那兒修鑽機。 赤馬山是鄂南山群中的一個山系,山勢雄險,氣勢磅礴,常年雲遮霧繞,飛禽走獸群集。初進山,我被大山的巍峨雄峻所震懾,我以為走進這樣的大山就是真正的地質隊員,在這樣的大山中,手中要有一支獵槍。那時獵槍已經難買了,跑了縣城、省城,在一個體育商店買到一支氣槍。擁有一支氣槍,我心情依然興奮,即便不能追捕走獸,我也可獵取飛禽。 有了槍,便多少有了獵人的感覺,天天在門口立一個靶子,刻苦練習射擊本領,先是打火柴盒,再打一分錢硬幣,再打火柴頭,射技日益精湛。如是打完數盒子彈,我以為是可以進入實戰了——我要打獵。

有了雄心壯志,四處張羅邀人進山去打獵,於是找到了小杜,此時他已號稱神槍手了。我打獵,千萬別以為是那種非常了不起的深入大山峽谷,獵取老虎豹子,而是——打麻雀兒。小杜見我邀他去打麻雀,就說:下午我要上班,我陪你去打兩個小時吧。兩個小時?這時間短了點,不過有人陪我去還是不錯。小杜拿出油布包好的雙管氣槍,從子彈盒裡一粒一粒數出二十粒子彈,就說:走吧。 他只帶二十粒子彈?這太少了點兒吧?小小氣槍子彈,打麻雀這樣小小的鳥,以我的見解五槍能夠打下一隻已經夠不錯了。於是我提出異議:你的子彈是不是少了一點?小杜笑笑說:二十粒已經不少了。他說不少,那就走吧,我想我身上帶了整整一盒子彈足有一百粒呢,他打完了我將我的子彈給他一些就是。

我們去一個林子,那是一個楓樹林,林中棲落著成群的麻雀、山雀、黃鸝、臘嘴、白頭翁等等小雀子。頭一次到這樣的山林中打雀子,我心情很激動,啪啪啪打了一氣,原來以為練得很準的槍法在這裡卻走了樣,七、八槍也打不下一隻雀子,倒是看到小杜在前面一槍一隻,他始終站著無依托射擊,離雀子在四十米開外。大約打到兩個小時,小杜把他打的一串麻雀交給我,問我打了多少,我只打了三隻小麻雀。不過,我這樣說:我打傷了不少。我數了數小杜的戰果,不多不少恰好二十隻,這真是神了。小杜對我說:你的槍法還得練練。小杜的話我很服氣,我差不多打了半盒子彈只打了三隻小麻雀,當然要練。小杜又說:你練槍法時不能將靶子擺得太近,最少得四十米,等你四十米射程達到百發百中了,出來就不會空手。

以後,我和小杜就成了好朋友,有空總是一起出去打雀子。 小杜年紀大,卻是顯得小,我的鬍子都很粗了,他還沒長鬍子,老地質隊員常以欺侮他為樂事。小杜上山時帶一點小吃和一壺水,他不放在鑽塔里,他擔心別人搶著吃了喝了,他快要進鑽塔時,就找一個他認為比較隱遮的地方將小吃和水藏起來,多數的時候是找一塊大石頭將它們藏在石頭底下。這個規律很快被老地質隊員發現了,他們每每等小杜幹活時悄悄地出去把他的小吃給吃了,水給喝了,等到小杜去時,那裡只有一個空水壺。這事放在別人身上是要罵人,小杜不吭氣,連一點氣都不生,到了下次找一個更為隱遮的地方,有時他也做一點假,拿紙包一包小石頭藏在某地方讓別人去上當。 那時候山里鳥真多,尤其麻雀之多,“嘭”地從某地飛起一群就像一團烏雲滾過,老鄉極力鼓勵我們打,他們以為麻雀屬於四害之一,沒有人提出保護鳥類,我們麻雀打得多時,用老鄉的大鐵鍋放油燒,用臉盆裝,然後去打五斤十斤散裝谷酒,在山月下大吃大喝。小杜不喝酒,也不大這樣吃麻雀,至多在我們請他吃時他嘗那麼一筷子,他總是一個人弄著吃。他弄東西吃的時候栓上門,他有一個煤油爐和一個電爐,多數時候他只能用煤油爐,沒電。煤油爐燒的柴油,我們就發現往柴油裡加鹽當煤油燒,這樣煙少。小杜燒柴油找我,分隊柴油歸我掌管,柴油是備著洗機器零件用。有一天,我發現小杜出去打了幾隻麻雀,回去又把門栓起來,我就去使勁敲門,把門砸得嗵嗵響,小杜無奈,打開門。我發現,小杜原來在燉麻雀湯。他在煤油爐上擱著一個熬中藥用的黑陶小罐,罐裡有三隻麻雀,一個蒜瓣,兩片生薑,燉得一屋子香氣。小杜見我發現了他的秘密,索性告訴我,他每天這樣燉一罐麻雀湯喝,這真有意思,以後我也把這經驗學來。

小杜有一段時候迷上釣魚,釣魚他的水平不如我,他一個人悄悄地出去釣,在一個小塘上端的小渠裡釣,總也沒釣到魚,待我沒事時拿著桿子去釣,發現小杜盡釣一些刺鰍,這種刺鰍我們根本不愛吃,它身上肉不多,有非常鋒利的刺。小杜把它們釣起來,切成一小段一小段的,放在陶罐裡燉湯,我去嚐了嘗,這湯很鮮很甜,我發現小杜差不多是一個美食家了。他弄的東西都是我們所不屑一顧,卻獨有滋味。以後我就和小杜一起研究吃,想盡辦法去找吃。比如說小杜發明了一種扎鱔魚的方法:買一包縫衣針,剖開一根筷子,將針夾在筷子上捆緊,再把筷子綁在一根竹棍上,晚上拿著手電筒去扎鱔魚,簍子是藤條安全帽,只把安全帽的帶子拎著,那就是一個不錯的鱔魚簍子。鱔魚吃得不愛吃了,我們轉而去揀田螺,很大的田螺,吃起來很香。我吃蚌肉也從那時候才開始,在那以前,我們以為只有饞鬼上海人才吃蚌殼肉。我們在冬天裡曬太陽,冬陽暖融融,山鷹在天空上飛,麻雀成群地落在麥地上喳喳地叫,一群脫去了棉襖頭上冒著熱氣的男女農民從山塘里往麥地上挑塘泥,他們把挖出的蚌扔在山塘的岸上,這東西不能挑到地裡去,以防割腳。我見了就叫小杜去把蚌殼拿來,那些日子好像實在沒有什麼吃的了,食堂裡整天做豬腸子湯吃,洗得不干淨,每每有糠浮在豬腸子湯上面。小杜樂嗬嗬地提了個大桶,裝了一大桶蚌回來,我們就拿刷子把蚌殼刷乾淨,用開水把蚌殼燙開,取了肉。

我放生薑、大蒜、乾辣椒一鍋將蚌殼肉燉了,燉出一鍋牛奶一樣乳白的稠湯,很鮮很甜。我又將那蚌殼肉紅燒了,也很好吃。我們驚喜道:嘿,這傢伙味道不錯呢。現在想想,有人把它們當海鮮做給我們吃,而且賣得貴,說是高級菜餚,這不好笑麼?有一次,我在杭州吃海鮮,小姐端上來的盡是河鮮,甚至是塘鮮,說心裡話我就喜歡河鮮,河鮮與海鮮比較起來,那味道要鮮嫩得多。不過,我還是把老闆叫了來,我問他說:老闆,你這全是河鮮呀。老闆說:哎呀,千河歸大海呀,沒有河哪來海?沒有河鮮哪來海鮮?這個世界河海是不能分家的呀。老闆說得有些強詞,也不乏幽默,我就原諒了他,還請他過來一起喝了兩杯。 冬天裡吃的東西愈見地少起來,麻雀這種土頭土腦的雀子吃得實在太多,已經沒有什麼新鮮味道,總不能天天吃它吧?小杜就發明了挖泥鰍。泥鰍實際上是很賤的一道菜,只有湖南人愛吃,北京的毛家菜館就有:黃燜泥鰍。做的方法是,先用油將泥鰍煎得兩面黃,再放上豆瓣醬、紅辣椒、花椒、蒜瓣在鍋裡燜,燜得融融的,很好吃。泥鰍的貴起來,要怪川菜,川菜裡有一道乾煸泥鰍,自從川菜的普及,泥鰍身價也隨之看漲。

我們一個人拿著一把鋤頭,拎著一個大桶,向著農田出發了。挖泥鰍有把握麼?我半信半疑,那麼大的田,從何挖起?到了田裡,小杜東找西找,很快找准了一個地方,他站在那裡往腳下一指,說:就從這裡開始挖,你看這都是泥鰍通氣孔。我往腳下田裡一看,果然田泥上面有一些不規則小孔,舉起鋤頭挖去,一忽兒挖出了泥鰍。藏在田泥中的泥鰍,身上都有一種鐵黑色的光澤,又顯得很嫩,似乎一碰就可能傷了它。我們挖了一身的汗,棉衣都脫了,將半塊田都挖了一遍,挖了滿滿一桶的泥鰍,提回來,開始弄著吃。冬天的泥鰍沒有吃東西,肚子是空的,就不用去掉內臟,洗乾淨了就行。我們做泥鰍分兩種做法,大的泥鰍就黃燜,專門請來湖南籍的地質隊員做指導,小的泥鰍做泥鰍鑽豆腐,泥鰍鑽豆腐這道菜誰也沒做過,只聽老人說起過,所以要試驗。第一次火太大了,冬天的泥鰍在逐漸燒熱的鍋裡異常興奮,蹦蹦跳跳,快樂得不行,攪得鍋里水花四濺,未覺大難當頭。等它們反應過來,鍋中水快要開了,小泥鰍就死了,死得皮開肉綻,沒有鑽進豆腐裡去。這不行,泥鰍鑽豆腐必須要讓泥鰍鑽進豆腐裡去。探討片刻,得出結論是豆腐下鍋時間太早,把豆腐和泥鰍一起放進鍋裡去,等泥鰍熱得不行,豆腐也熱,泥鰍哪會往豆腐裡鑽呢?它們一個勁地往水面上跳,試圖跳出水深火熱的鍋。以後,我們用小火煮,煮得水漸漸熱了,泥鰍熱得難當時,投下冷豆腐,泥鰍就往豆腐裡鑽。

泥鰍鑽豆腐的湯很鮮,與泥鰍不鑽豆腐兩樣放在一起煮差不多,我想,只是感覺不同罷了,多少有些形式大於內容。那一次,我們吃得非常愜意,關鍵的是我們做出了泥鰍鑽豆腐,而別人只是口頭上說說而已,我們不僅做出來了品嚐到了,還是挖的泥鰍。並且通過這樣一件事,悟出了一個道理,什麼事你都得非常認真去實踐,只是憑空想像往往靠不住,也要不得。 以後,小杜還帶我弄過很多好吃的,打過貓吃,捕過蛇吃。以後離開了地質隊,從此天各一方,每每想起在地質隊那歲月,那年輕時的蓬勃朝氣,那近乎惡作劇的吃遍天下的執著,真令人懷念。去年的年底,我從北京回南方去過春節,就忽然看到了分別很多年的小杜,他已經不是那樣修長了,體形照例是朝著橫向擴展了一些,身上穿著一件很肥腫的灰棉衣,頭上戴著一頂絨線帽,手上提著一隻鳥籠,在人群中有些孤獨地走著,我心裡猛一驚:那不是從前的小杜麼?那個自信地非要站在四十米開外朝著雀子射擊的小杜?那個帶我去像南泥灣大開荒似的在冬田裡挖泥鰍的小杜麼?剎那間,我又有些懷疑不是他,細看去,卻分明是他。我想喊:小杜……我是終於沒有喊,我不知道為什麼,在年底的南方冬天裡,雲是這般低沉,小小北風吹著絲般細雨,我和一幫以前的文朋詩友朝著一個酒樓走去,我與小杜終於擦肩而過,好像小說中某個傷感段落,我心裡咯噠了一下,走出很遠我才理清一點思緒,我們——都不再是從前了啊。

小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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