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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31節鄉吃

魚頭的思想 古清生 2901 2018-03-18
去年過幾次位於北京和平里的毛家菜館,幾次都是國外記者所請,順便就想到這些吃過世界大餐的“高嘴”,居然也喜歡上中國韶山沖的鄉菜,彷彿是一種潮流。 毛家菜館的菜確乎完完全全鄉菜。紅燒肉、豆瓣鯽魚、枯炸泥鰍、板栗燜雞、臭腐乳、豆豉蒸臘肉——總之都是鄉村里的菜,連名兒也沒有改動。據毛家菜館人說,這些菜都是毛主席當年喜歡吃的。有了這話,簡簡單單的鄉村菜又有了另一層文化附加值了。不過,我喜歡吃它倒是真正因為它是鄉菜,喚醒我童年時代的夢。 在北京真是什麼飯菜都吃得到,日本韓國料理,法國牛排,意大利比薩餅,美國麥當勞肯德基家鄉雞,德國漢堡包——自家滿漢全席,粵菜、魯菜、川菜、湘菜、滬菜、滇菜、潮菜、淮揚菜、新疆燒烤——大約可以這樣說吧:不出北京城,能品天下味(為什麼我們千里迢迢奔向首都?是要一飽口福,信不信由你罷)。然“天下名菜匯一城,一城名菜獨鄉尊”,果真食之返璞歸真麼?

韶山人民你該自豪,你腳不出衝便吃著天下名吃。 由此想起,吃之講究原本非城中專利,想想少時在鄉村,吃過種種憶念中抹不去的美味,少時我喜歡吃一道菜,就是臘鳥。臘鳥我想城裡的人難吃到,少時,我住在老家江西省遂川縣楊芬公社樟木大隊,現叫樟木溪。我家後面生有五棵數人合抱粗的樟樹和苦粟樹,上面總愛落一些鳥。因為我愛吃臘鳥,時時跑到房子後面去偵察,是否又有鳥落到樹上了,一見了鳥落在樹上,跑出數里路去也要叫回我叔叔去把那鳥打下來。我叔叔古以風有一支非常好的鳥銃,烏亮亮的,我叔叔閉上一隻眼手起銃響,那棲立得有多高的鳥也會應聲落下,我就喚了狗去把它從老樹下的刺林間叼了回來。鳥是要趁熱去褪毛,褪得很乾淨,剖了膛,摘了嗉子,把它用鹽醃起來,若干日子,用竹籤子把鳥肚子撐開,再用篾穿過脖子繞成個圈,掛在門口竹叉上曬起來。曬乾了,切成小塊,用辣椒絲爆炒,佐以蔥薑,淋上花椒油,味道真是再好不過。這辣椒絲,只能用那種白辣椒絲,所謂白辣椒,就是在夏天把青辣椒摘了,用開水燙熟,曬乾,它的顏色是白的。白辣椒尚留有青味卻並不十分辣,油鍋裡炒了很香。花椒油要從有數十年樹齡且長在井邊的老花椒樹上採下的鮮花椒,用茶油浸泡一年。此花椒油味道純正。當然並非所有的臘鳥都是一個樣,比如鶴類就略有些腥味,像禾雞一類吃水中生物的鳥也有腥味,花椒油也不能完全去腥。像鷹類——特別是貓頭鷹,略有點蟻臊味。味道最好要數斑鳩、黃硬嘴(臘嘴)、白頭翁這幾種鳥了,真正好的就是斑鳩。肉很香,略有點甜味。這臘鳥自我離開老家後再也沒有吃到,真是千金難買。不過,在老家時我還吃過臘鼠,把鐵夾子夾住的十分肥碩的鼠用紅的柴草灰捂若干時分,再輕輕一搓,鼠皮就褪了去,呈現出一個粉紅鮮嫩的身子,開了膛,去了內臟,頭尾腳也一應去除,用鹽醃了,曬乾。臘鼠的做法相同,用辣椒絲,佐以蔥薑及淋花椒油,味道有些接近臘鳥,但有揮之不去的淡土腥味,肉質也顯得糙一些,然味道卻也獨特,算是一吃了。

鄉人吃魚講究,以鯉魚為例,買或撈到一尾鯉魚,在瓦盆裡用清水養六日以上,日日換清澈井水,以去其身上渾濁味兒。殺這鯉魚,去鱗,摳腮,剖肚,橫切數段,趁血未流之際猛拍數刀,這樣能把鯉魚的筋拍出,將其抽去。鄉人說,鯉魚的筋不拍出抽去,那是腥得沒法子吃。但是魚的血卻不要洗去,洗去了魚沒了鮮味。做魚的佐料很多,比如要魚香子,薄荷,蔥薑蒜和辣椒,花椒油斷不能少,當然還要一點米醋(這米醋的做法是把糯米酒裝進開水瓶膽中在灶間吊上數年,好的是吊上數十年,也有的放土裡埋藏十年而成),以上種種缺一不可。少時我也喜歡吃魚,所以我一直夢想自己擁有一隻鷺鷥和一條竹排,如此我總也能捕到魚。 贛南老家好吃的東西多著呢,我挑一個別處沒有的東西說吧。老家的茶蟲是一道精美的菜。到了秋天,把山上油茶樹上的茶子摘回來,將茶蟲從茶子挑出來,那茶蟲白胖胖,彷彿全身就是油脂,所以非常之嫩。茶蟲用滾鍋爆炒,爆到外表焦黃時,略約放些薑絲、辣椒絲及鹽末即可。這茶蟲吃油茶子,可想通身是油,爆得焦黃時它尚通身冒油,要香去半里路。以後我也很吃過一些蟲子,如到山東吃油炸蝗蟲,油炸知了,炸得很焦,也很香,卻仍不如茶蟲。這茶蟲爆炒到焦黃時,外面是焦脆的香,內裡則鮮嫩如膏脂,有小小一汪香油,此味真是只有家鄉有。

在湖北也吃過很多美吃,我得承認湖北的吃就不及我的贛南,不過湖北有湖北的講究。我在大冶湖及梁子湖吃魚,東家就要我上船上去,把船劃到湖中撤網捕魚,捕上魚立即殺了,生火,從湖里舀了水放鍋裡煮,講的是哪的魚用哪的水煮,只略約地放一點鹽,其餘甚也不佐,魚湯就極鮮極甜,魚肉白嫩,也絲絲甜。梁子湖武昌魚才是正宗武昌魚,所以在梁子湖這樣吃過武昌魚,以後就用不著再吃什麼武昌魚了。梁子湖蟹自然不用說,夜裡蟹到岸邊,拿漁燈照著一一捉起,就在湖邊支起三棍子,吊起小鍋,將蟹煮了,蘸了備好的蔥薑蒜醬油醋,對月喝起農家燒的谷酒,那境況令人神怡。梁子湖蟹,主要吃的是蟹黃,團臍子蟹黃多尤鮮。 我在湖北學會了吃魚雜。上等魚雜要數鯽魚的,把鯽魚腸擠盡洗清,拌上米粉,加上豆豉,辣椒絲,放飯鍋裡蒸,吃起來是很鮮,鯽魚腸略甜,不經意中會將其中苦膽碰破,所以又有微微苦味兒,這就是別具一格了。大冶湖中還有一種黃咕丁魚,該魚黃色,貌似鯰魚,身子中段上方和兩側各有一根刺,有俗稱叫它三角刺,扎人是非常痛。此魚鮮活時殺了,加上雪裡蕻酸菜和鮮水竹筍(這個竹只有小姆指粗,它的筍也只有這麼粗,春天時上山去抽,過了春季就沒有了),水竹筍切成小段,放鍋中一起煮,煮出來的魚湯別有一番味道。北京城的所謂酸菜魚湯,跟黃咕丁魚雪裡蕻酸菜水竹筍煮的湯相比,那根本就不是魚湯,是魚的洗澡水。

我在湖北洪湖吃一種粉蒸魚,味道很好,要取野湖里五斤以上鯉魚肚上的肥肉,拌上蒸肉粉蒸,鮮嫩且肥而不膩。後以此而發展的粉蒸黃鱔,同工異曲,要大鱔,去骨粉蒸,吃時到口溶化,絕對鮮美。 其實各處有各處鄉菜,也都別有風味,比如神農架的果狸燉香菇,湖南的豆豉燜泥鰍,陝西臘驢肉,江蘇叫化子雞,四川酒糟魚,青海青稞煮羊肉和烤鰉魚,雲南過橋米線,廣東貓肉燉蛇湯,東北豬肉片燉酸大白菜,細細地品嚐,果真是極平常菜有非凡的味道。 一方人吃一方菜,這一點不可改變,任什麼地方人,吃遍天下之後得出結論還是——自己家鄉那一味最好。且以己推人,以自我為中心在味覺上表現得最為充分。我在江西老家時,鄉人總愛猜測毛主席每天吃什麼菜,他們這樣說:毛主席呵,我敢保證他每天吃一碗肥肉,油汪汪的肥肉,一點瘦肉都不帶。我老家那時候都喜歡吃肥肉,鄉人有這種想法。大冶一帶,喜歡吃油鹽蔥花蛋炒飯,大冶鎮上人說:毛主席天天都吃油鹽蔥花蛋炒飯。這樣看來,地域性飲食文化都有它的局限性,人大約都認為:我喜歡這個,那麼別人也一定喜歡。前些日子,無意間讀到一個老美寫的文章,講喝飲料這種事,大約可以跟中美飲食習慣什麼聯繫起來,老美專家列出統計數據大為驚異:中國人平消費可口可樂飲料的量不足美國人均十分之一,中國人喝可樂簡直太少了。想想,這老美天真得有點可愛吧?難道美國人喝可口可樂而中國人就一定也喜歡要喝?中國人喝多少茶和涼白開啊?照此看來,上面的規律顯見沒有國界。正應了——食以己為尊,環球同此涼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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