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雜文隨筆 紀伯倫散文詩全集

第15章 珍趣篇

紀伯倫散文詩全集 纪伯伦 17598 2018-03-18
皮殼與內核 我飲過杯杯苦酒,即使殘汁剩液也似蜜甜。 我攀登過艱途險徑,最終都達到綠色的平原。 我失散於夜霧中的每一位朋友,又都會在黎明的曙光中尋見。 我曾多少次用堅忍的外衣掩飾自己的痛苦和煩惱,以為這樣會得到補償和緩解。不過,當我脫去外衣,卻發現痛苦已轉化為喜悅,煩惱已變作沉靜與平和。 我曾多少次與同伴行走在表象的世界,我心裡說:"他多麼愚笨,多麼遲鈍!"但是,我剛一踏入隱幽的世界,就發現自己的虛枉和武斷,朋友的睿智和文雅。 我曾多少次因自己的酒而醉倒,我把自己與酒友視作綿羊與豺狼。待酒醒之後,再看,我是人,他也是人。 我和你們,人們哪,被我們周圍的表象所迷惑,卻對我們隱藏的本質視而不見。當我們中的一個絆跤時,我們說他墮落;當他蹣跚遲緩時,我們說他頹唐衰敗;當他言語含混時,我們說他是啞巴;當他呻吟嘆氣時,我們說這是臨終前的喘息,他快死了。

我和你們,都專注於"我"的外殼和"你們"的表面,因此,我們看不見靈魂向"我"表露的東西和靈魂在"你們"身上隱藏的東西。 既然我們帶著向我們襲來的驕傲,疏忽了我們身上的真實,那我們還能幹些什麼? 我對你們說,也許我的話是掩蓋我真面目的面具;我對你們說,也對自己說,我們用眼睛看到的,不外乎是一團烏雲,它擋住了我們用自己的目力應該看到的萬物;我們用耳朵聽到的,只不過是叮叮噹當的聲響,它歪曲了我們應該用自己的心靈去把握的東西。因此,當我們看到一個警察把一個人帶到監獄去的時候,我們不應在二者誰是罪犯上下結論;當我們看到一個人渾身是血,另一個雙手有染時,明智的做法是不要肯定哪個必定是殺人者,哪個必定是被殺者;當我們聽到一個人在歌唱,另一個在痛哭時,我們且忍耐一下,直到我們能確實肯定誰是歡快者。

不,我的兄弟!不要用一個人外在的東西去推斷他的真實,不要把某人的一言或一行作為他內蘊的標識,因為也許那個口齒笨拙,聲調含混,被你認作癡愚的人,他的直覺恰是智慧的道路,他的心田恰是悟性的棲息勝地;也許那個其貌不揚、生活粗劣、被你藐視的人,在大地上,是蒼天的一份贈禮;在人們中,是上帝的一件賞賜。 你可能在一日之內造訪一座宮殿和一間茅屋。你從宮殿走出時,帶著崇敬;從茅屋走出時,充滿憐憫。但是,你若能撕碎你感覺織成的表象,你的崇敬定會減弱,降至遺憾的水平;你的憐憫定會改變,升到尊崇的高度。 你可能在晨昏之間遇到兩個人,第一個和你說話時,聲音中帶著風暴的喧囂,動作上具有軍旅的威嚴;第二個和你說話時,帶著惶驚,聲音顫抖,結結巴巴。於是你把果決、勇敢歸於第一位;把無能、軟弱歸於第二位。但是,你若看到日月教他們去赴會危困,或去為某一原則作出犧牲,你一定會明白:厚顏、浮誇並非勇敢,羞赧、沉默並非怯懦。

你可能從你居室向窗外眺望,你看到路上的行人中有一位修女走在右邊,一位妓女走在左邊,於是你立即說:"這個多高尚!那個多醜陋!"但是你若閉上你的雙眼,傾聽片刻,你就會聽到太空中的一個輕如耳語的聲音在說:"這一個用祈禱懇求我,那一個用痛苦懇求我,在她們兩個的靈魂中,都有屬於我的靈魂的一把傘。" 你可能在大地上巡遊,尋找你稱為文明、進步的東西。你走進一座城市,這裡宮殿巍峨,學院宏偉,街道寬闊,人們東來西往,行色匆匆。這個鑽入地下,那個盤旋在空中,這個在捕捉閃電,那個在詢問空氣。他們全都穿著勻稱合體、製作精良的服裝,好像在過節或參加聯歡。 過了幾天,你來到另一個城市。這裡房舍矮小、街巷狹窄。天陰下雨,全城就變成水鄉澤國中的泥島。太陽升起,城市又變成塵埃的霧團。這裡的居民仍然處在天然與淳樸之間,就像鬆弛的弓弦處在弓的兩端間。他們走路慢慢騰騰,工作拖拖拉拉。他們看你時,眼睛後面似乎還有一雙眼睛盯著離你老遠的目標。於是你厭惡地離開了這座城市。你心裡說:"我在那座城市看到的與這座城市看到的兩者之間的差別,就像初生與垂死之間的差別。那裡,強勁如漲潮;這裡,孱弱如退潮。那裡,轟轟烈烈如春夏;這裡,無聲無息似秋冬。那裡,堅忍是青年,在園中歡舞;這裡,頹唐是老翁,倒在灰堆中。"

但是,你若能藉著上帝之光去看這兩座城市,那你一定會看到它們是同一座花園裡的相似的兩棵樹。洞察力可能會把你的目光引向它倆的本質,那你就會看到,你以為正在上升的那一個只是行將破裂的閃閃發光的氣泡;而你以為那滿身頹唐的另一個,原是固定不變的隱蘊的本質。 不,生命並非它的表象,而是它的內蘊;可見的東西並不在於它們的皮殼,而在於它們的內核;世人之本並不在於他們的面孔,而在於他們的內心。 不,宗教並不在於教堂,寺廟所顯現的那些,也不在於儀式、習俗所展示的那些,而在於隱藏在心靈中的,通過意念得到純化後變為珍寶的東西。 不,藝術並不在於你通過耳朵聽到的一首歌的抑揚頓挫,或一首詩的詞句錚錚;藝術也不在於你通過眼睛看到的一幅畫的線條和色彩,而在於來到這首歌的抑揚頓挫中的那段無聲的顫抖的空間距離;在於通過這首詩滲入你身心的那份寧靜、孤獨地長駐於詩人靈魂中的東西;在於這幅畫給你以啟示的、你凝視時所看到的比這幅畫更遠更美的東西。

不,我的兄弟!晝夜並非它們的外觀。我,行進於晝與夜的行列中。我並不在於對你說的這些話語,而在於這些話帶給你的我的寧靜的心曲。如此說來,在檢查我隱藏的自我之前,你不應把我當成癡愚;在暴露出我因襲的自我之前,你不應把我視作天才;在窺見我的內心之前,你不要說"他是個吝嗇者";在不了解我慷慨大方的背景之前,你也不要說"他是個慷慨者";在我的愛帶著它的全部光與火向你清清楚楚地表現出來之前,你不要稱我是愛者;在撫摸我帶血的傷口之前,你也不要認為我無憂無慮,無牽無掛。我的心重負著累累果實 我的心重負著累累果實,哪位飢餓者來採摘,來消受,來分享? 在人們中間難道就沒有一位齋戒者,以我的果實為晨齋,讓我從豐腴的重擔下獲得一些快慰嗎?

我的心在金和銀的重壓下已精疲力竭,人們中有誰來裝滿他的衣袋,從而減輕我的負擔? 我的心滿載著歲月的陳釀,哪一位焦渴者來斟飲,來滿足? 這是一位站立街心的男人,他向過往行人伸出捧滿珠寶的手,呼喚著他們:"行行好吧!從我這裡拿些去吧!發發慈悲吧!把我這兒的東西拿去吧!"可是人們仍然走著,頭也不回。 噢,但願他是一個乞丐,向過往行人伸出顫巍巍的手,收回時仍是一隻空空的顫巍巍的手!但願他是一個失明的癱瘓者,人們從他面前走過,卻不理不睬! 這是一位慷慨的富人,他在人跡罕至的荒野和山麓間豎起了他的帳篷,每晚都點燃起接待賓客的明火,並派他的僕人去路邊守候,他們也許能給他帶回一位可以熱情款待的客人。但是這些道路都很吝嗇,既不慷慨地給他送來一個領受饋贈的人,也不派來一個求告者。

噢!但願他是一個被遺棄的貧者! 但願他是一個四處飄零的遊蕩者,手持一根拐杖,肘挎一隻水罐。當夜晚降臨時,彎曲的小巷將他和他那些四處飄零的乞丐夥伴聚在一起。於是他坐在他們的身旁,同他們分享施捨的麵包! 這是一位最了不起的國王的公主,她從睡夢中醒來,起身下了床榻,穿上紅衫綠裙,戴上珍珠寶石,頭髮灑上麝香,手指浸過龍涎香,然後信步走出,來到她的花園。她漫步時,露珠兒打濕了她的衣招。 在夜的靜謐中,最了不起國王的公主正在她的花園中尋覓她的情人。可是在她父親的王國里沒有她所愛的人。 噢,但願她是一位農夫的女兒,在山谷放牧著她父親的羊群,黃昏時,回到她父親的茅舍,腳上是與世隔絕的塵埃,衣袂間飄出的是果園的馨香。但等夜深人靜,四鄰睡去,她便偷步輕履,來到她的情人翹首等候她的地方。

但願她是一位修道院裡的修女,把她的心靈當爐香一般焚燒,於是空氣中傳遍她心靈的芬芳;她把她的靈魂當蠟燭一般點燃,於是天空負載著她的靈光;她跪著祈禱,於是神秘的幻影將她的祈禱送至時間的寶庫,那裡,在愛戀者的熱情和孤獨者的憂思旁邊,保存著虔誠者的祈禱。 但願她是一位年邁的老框,與分享過她青春時光的人一起坐在陽光下取暖!這總比她是一位最了不起的國王的公主,在她父親的王國里沒有誰把她的心當麵包吃,把她的血當美酒飲要強! 我的心因它的累累果實而沉重。在大地上,有一位飢餓者來採摘、來他享嗎? 我的心滿載著它的醇釀,哪位焦渴者來斟飲,來滿足? 噢,但願我是一棵不開花不結實的樹!因為豐產的痛苦比不孕的痛苦更甚;無人求取的富者的痛苦,要比無人施捨的窮人的失望更為可怕!

但願我是一口枯井,人們向我拋下石頭!這也比我是一眼活泉,焦渴者跨越我卻不取飲要強。 但願我是一枝被踩碎的蘆葦,這也比我是某家的一支銀弦的吉他要強:這家的主人手指折斷,他的親人又都是聾子! 岸邊一捧沙 愛情的憂愁歌唱著,知識的憂愁談論著,慾望的憂愁悄語著,貧窮的憂愁號哭著。但是,還有一種憂愁,比愛情更深沉,比知識更高貴,比慾望更有力,比貧窮更苦澀。不過,它啞然無聲,眼睛像星星一樣閃閃發亮。 當你遇遭不幸,向鄰居訴說時,你正將自己心靈的一部分託付給他。倘若他胸懷寬闊,他會感謝你;倘若他氣量狹小,他會鄙視你。 進步並非改善"曾經",而是走向"將要"。

貧乏是遮掩驕傲的面紗。訴求是覆蓋艱難的面具。 野蠻人餓時,從樹上摘果子吃;文明人餓時,則從摘果子的人的買主的買主的買主那裡買果子吃。 藝術是從明顯的已知向隱秘的未知邁出的一步。 有些人誘使我對他們表示忠誠,以便享受對我表示寬容的滋味。 除非一個人認為我虧欠著他,否則我不會了解他的內心。 大地呼吸,我們誕生;大地休息,我們死亡。 人的眼睛是顯微鏡,它照出的世界比實際的要大。 在那些視無恥為勇敢,現溫柔為軟弱的人面前,我是無辜的。 在那些把絮叨當成知識、把沉默當成癡愚、把做作當成藝術的人的面前,我是無罪的。 我們認為難行之事,可能有捷徑通達。 他們對我說:林若看見一個奴隸睡著,別喚醒他,也許他正在夢著他的自由。 "我對他們說:"你若看見一個奴隸睡著,就把他喚醒,同他談說自由。 " 反對在聰明之中級別最低。 美將我們俘虜,但更美卻將我們釋放,甚至從她自身裡。 熱情是一座火山,山頂上不會長出猶豫之草。 文學家由思想和感情締造,然後被賦予語言;研究者由語言締造,然後被賦予一點思想和感情。 河流執著地奔向大海,不管水磨輪子是破是好。 你吃得快,走得慢,何不用腳吃、用手走呢? 只有你眼中的世界變小,你的快樂或憂愁才變大。 科學是催發你的種子,而不是向你播撒種子。 我不憎恨,除非用憎恨作自衛的武器;不過,我決不使用這種武器,除非我是個弱者。 如果耶穌祖父的祖父知道自身隱藏的秘密,那他定會莊嚴地立於自己的面前。 愛是顫抖著的幸福。 他們以為我目光敏銳,是因為我從篩孔裡看他們。 我剛一感到寂寞的痛苦,人們就稱讚我的缺點——絮叨;批評我的優點——緘默。 在人們中間,有一些未殺人流血的兇手,未偷過東西的竊賊,只說真話的騙子。 需要證明的真理是半個真理。 你們何不讓我遠離那不哭泣的智慧,不微笑的哲學,不向兒童彎腰的偉大? 被萬物表象所遮蔽,因著萬物而存在,存在千萬物之中並屬於萬物的智慧世界啊!你聽著我,因為你是我的現時,我的自身;你看著我,因為你是一切有生命的事物的目光。請你在我的靈魂裡拋下一粒你智慧的種子,好讓它成長於你的森林,並提供你的一個果實。阿門! 七個階段 我的心曾憂傷過七次:第一次是當它想通過卑賤之路獲得升騰時;第二次是當它在癱瘓者面前肢足而行時;第三次是當它在難易間進行選擇而選擇了易時;第四次是當它犯了錯誤卻因別人的錯誤而自慰時;第五次是當它軟弱地忍耐且把這忍耐說成是強大時;第六次是當它面對生活的泥潭而捲起尾巴認輸時;第七次是當它站在上帝面前高唱聖歌而以為唱聖歌是它的一種美德時。我的心靈告誡我 我的心靈告誡我,它教我熱愛人們所憎惡的事物,真誠對待人們所仇視的人。它向我闡明:愛並非愛者身上的優點,而是被愛者身上的優點。在心靈告誡我之前,愛在我這裡不過是兩根相近的立柱間一條被拉緊的細線,可是現在愛已變成一個始即終、終即始的光輪,它環繞著每一個存在著的事物;它慢慢地擴大,以包括每一個即將出現的事物。 我的心靈告誡我,它教我去看被形式、色彩外表遮掩了的美,去仔細審視人們認為醜的東西,直到它變為在我認為是美的東西。在心靈告誡我之前,我所看到的美不過是煙霧間顫抖的火焰。可是現在,煙霧消失了,我看到的只是燃燒著的東西。 我的心靈告誡我,它教我去傾聽並非唇舌和喉嚨發出的聲音。在心靈告誡我之前,我的聽覺遲鈍,只聽到喧鬧和呼喊。可是現在,我能傾聽寂靜,聽到它的合唱隊正唱著時光的頌歌和太空的讚美詩,宣示著隱幽的奧秘。 我的心靈告誡我,它教我從榨不出汁,盛不進杯,拿不住手,碰不著唇的東西中取飲。在心靈告誡我之前,我的焦渴是我傾盡溪澗和貯池中的水澆熄的灰堆上的一粒火星。可是現在,我的思慕已變為我的杯盞,我的焦渴已變為我的飲料,我的孤獨已變為我的微醉。我不喝,也決不再喝了。但在這永不熄滅的燃燒中卻有永不消失的快樂。 我的心靈告誡我,它教我去觸摸並未成形和結晶的東西,讓我知道可觸知的就是半合理的,我們正在捕捉的正是部分我們想要的。在我的心靈告誡我之前,我冷時滿足於熱,熱時滿足於冷,溫和時滿足於冷熱中的一種。可是現在,我捕捉的觸覺已經分散,已變成薄霧,穿過一切顯現的存在,以便和隱幽的存在相結合。 我的心靈告誡我,它教我去聞並非香草和香爐發出的芬芳。在心靈告誡我之前,每當我欲亭馨香時,只能求助於園丁、香水瓶或香爐。可是現在,我嗅到的是不熏燃和不揮發的馨香,我胸中充溢的是沒經過這個世界任何一座花園,也沒被這天空的任何一股空氣運載的清新的氣息。 我的心靈告誡我,它教我在未知和危險召喚時回答:"我來了!"在心靈告誡我之前,我只在熟悉的聲音召喚時才起立,只在我踏遍走熟的道路上行走。可是現在,已知已變成我奔向未知的坐騎,平易已變成我攀登險峰的階梯。 我的心靈告誡我,它教我不要用自己的語言——"昨天曾經……"。 "明天將會……"——去衡量時間。在心靈告誡我之前,我以為"過去"不過是一段逝而不返的時間,"未來"則是一個我決不可能達到的時代。可是現在,我懂得了,眼前的一瞬間有全部的時間,包括時間中被期待的、被成就的和被證實的一切。 我的心靈告誡我,它教我不要用我的語言——"在這裡"、"在那裡"、"在更遠的地方"——去限定空間。在心靈告誡我之前,我立於地球的某一處時,便以為自己遠離了所有其他地方。可是現在我已明白,我落腳的地方包括一切地方,我所跋涉的每一段旅程,是所有的途程。 我的心靈告誡我,它教我在周圍居民酣睡時熬夜,在他們清醒時人睡。在心靈告誡我之前,我在自己的睡榻上看不到他們的夢,他們在他們的困噸中也尋不到我的夢。可是現在,我只是在他們顧盼著我時才展翅道遊於我的夢中,他們只是在我為他們獲得自由而高興時才飛翔於他們的夢中。 我的心靈告誡我,它教我不要因一個讚頌而得意,不要因一個責難而憂傷。在心靈告誡我之前,我一直懷疑自己勞動的價值和品級,直到時日為它們派來一位褒揚者或低毀者。可是現在,我已明白,樹木春天開花夏天結果並不企盼讚揚,秋天落葉冬天凋敝並不害怕責難。 我的心靈告誡我,它教我明白並向我證實:我並不比草莽貧賤者高,也不比強霸偉岸者低。在心靈告誡我之前,我曾以為人分為兩類:一類是我憐憫或鄙視的弱者,一類是我追隨或反叛的強者。可是現在我已懂得,我是由人類組成一個集體的東西組成的一個個體,我的成分就是他們的成分,我的蘊涵就是他們的蘊涵,我的希冀就是他們的希翼,我的目標就是他們的目標。他們如果犯了罪,那我也是罪人;他們如果做了某件好事。那我也以這件好事而自豪,他們如果站起身來,那我也一同起立;他們如果落坐,那我也一同落坐。 我的心靈告誡我,它教我知道:我手擎的明燈並不專屬於我,我唱著的歌也不是由我的材料譜成。如果說我帶著光明行走,那我並不就是光明;如果說我是一把被上好弦的琴,那我並不是彈奏者。 兄弟!我的心靈告誡了我,教育了我。你的心靈也告誡過你,教育過你。因為你我本是彼此相似的。我們之間沒有什麼不同,除了我談論著我,在我的話語中有一點爭辯;你掩飾著你,在你的隱匿中有一種美德。 你們有你們的黎巴嫩,我有我的黎巴嫩 你們有你們的黎巴嫩,我有我的黎巴嫩。 你們有你們的黎巴嫩及其難題,我有我的黎巴嫩及其瑰麗。 你們有你們的黎巴嫩連同其中的種種企圖和目的,我有我的黎巴嫩連同其中的種種夢幻和希冀。 你們有你們的黎巴嫩,那就請以它而滿足;我有我的黎巴嫩,只滿足那絕對的純粹。 你們的黎巴嫩是時日企圖解開的政治死結;我的黎巴嫩則是巍峨高聳,直插藍天的山岳。 你們的黎巴嫩是宗教首領和軍隊司令的棋盤;我的黎巴嫩則是我看厭這運轉在輪子上的文明面孔時,帶著靈魂進入的聖殿。 你們的黎巴嫩是兩個人:一個納稅,一個收款;我的黎巴嫩則是一個人:他倚臂於雪松前下,除上帝和陽光外他摒棄一切。 你們的黎巴嫩是港口、郵政、貿易;我的黎巴嫩則是悠遠的思想,熾熱的感情,大地在天空耳畔輕輕說出的神聖語言。 你們的黎巴嫩是職員、工人、經理;我的黎巴嫩則是青年的抱負,中年的決心,老年的睿智。 你們的黎巴嫩是各種各樣的代表團、委員會;我的黎巴嫩則是狂風遮天、瑞雪蓋地之夜爐邊的聚會。 你們的黎巴嫩是形形色色的教派和政黨;我的黎巴嫩則是攀登岩石、追逐溪流、在廣場上玩球的少年。 你們的黎巴嫩是演講、報告、論辯;我的黎巴嫩則是黑鵬的啼哨,白楊樹和冬青椒枝條的沙響,山洞中飄蕩的管衡的迴聲。 你們的黎巴嫩是掩蓋於虛假聰明面紗下的謊言,是隱藏在效法和修飾外衣下的偽善;我的黎巴嫩則是一個樸素而袒露的真理,臨池攬照,看到的只是自己寧靜的面孔和舒展的表情。 你們的黎巴嫩是紙面上的法律、條款,卷宗裡的契約、合同;我的黎巴嫩則是生命奧秘中的一種秉賦,它不知自己對此已了然盡知;是醒覺中摸索到幽冥世界邊緣的思念,它以為自己還在夢中。 你們的黎巴嫩是一位手把鬍鬚,蹩額皺眉,只顧自己的老翁;我的黎巴嫩則是一位矗立像塔、微笑似晨,念人如己的青年。 你們的黎巴嫩與敘利亞時分時合,若即若離;我的黎巴嫩則不合不分,不亢不卑。 你們有你們的黎巴嫩,我有我的黎巴嫩。 你們有你們的黎巴嫩及其子嗣,我有我的黎巴嫩及其兒女。 天哪,你們的黎巴嫩的子嗣是些什麼人? 何不審視片刻,稍作一顧,讓我給你們看看他們的真面目: 他們的靈魂誕生在西方人的醫院裡。 他們的頭腦在扮演慷慨者角色的貪婪者懷抱裡開竅。 他們是一些柔弱的枝條,左搖右擺,卻了無意志;晝夜戰栗,卻全然不知。 他們是這樣一隻航船:它與風浪搏擊,卻既無舵也無帆,它的船長優柔寡斷,它的港口是魔窟。 ——噢,歐洲所有的首都難道不都是魔窟嗎? 他們是些能言善辯的強人壯漢,可這只表現在他們彼此之間;在洋人面前,則是些啞口無言的松包軟蛋。 他們是熱情洋溢的自由主義者,改良主義者,改革家,但只發表在他們的報刊上和講壇上;在西方人面前,則是些唯唯諾諾、惟命是從的守舊者。 他們是些像青蛙一樣鼓譟不休的人,說什麼"我們已擺脫了殘暴的宿敵"。但他們殘暴的宿敵仍然潛伏在他們的體內。 他們是這樣一些人:在殯葬隊伍前面吹吹打打,手舞足蹈,等到他們遇見迎親的隊伍時,他們的吹奏卻變為號喪哭泣,他們的舞蹈卻變為搥胸頓足。 他們只懂得錢袋飢餓,一旦他們碰到精神上的飢渴者,便嘲笑他,轉身走開時還說:"這不過是一個在夢幻世界裡漫遊的騎士!" 他們是這樣一批奴隸:當歲月用閃閃發光的鐐銬換下他們生鏽的鐐銬時,便以為自己變成了絕對自由的人。 這些就是你們的黎巴嫩的子嗣。在他們之中有誰能代表黎巴嫩岩石中的意志?巍峨中的高貴?水泉中的甘美?空氣中的芳馨?在他們之中有誰敢說:"如果我死去,我丟下的祖國要比我出生時見到的祖國有點起色。"在他們之中有誰敢說:"我的生命曾是黎巴嫩血管裡的一滴血,她眼瞼間的一滴淚或她嘴角上的一個微笑。" 這些就是你們黎巴嫩的子嗣。在你們眼裡他們是多麼高大!在我眼裡他們是何等渺小! 不過,稍等片刻,聽我給你們說說我的黎巴嫩兒女: 他們是把荒灘野地變成花圃果園的農夫; 他們是趕著羊群從一個山崗走向另一個山崗的牧人,羊兒生長繁衍,給你們提供肉以為食,毛以為穿; 他們是葡萄園的園丁,把葡萄榨成酸汁,把醇汁煉為蜜漿; 他們是種桑養蠶的父親,紡綢織緞的母親; 他們是收割莊稼的丈夫,聚斂柴薪的妻子; 他們是泥瓦工,陶瓷工,編織工和鑄鐘造鈴的匠人; 他們是把自己靈魂傾注於新杯盞中的詩人,是吟誦民謠俚曲的天性純樸的自然歌手; 他們是那些離開黎巴嫩時只有心中的熱情和手臂上的意志,歸來時卻手捧大地上的財富,頭戴桂冠的人; 他們是那些不論走到哪裡都能征服環境,無論出現在何處都會贏得人心的人; 他們是生於低矮茅舍,死於科學殿堂的人。這些才是黎巴嫩的兒女;他們是風吹不滅的燈,時依不腐的鹽; 他們是那些邁著堅定步伐奔向真理、美和完善的人。 一百年後,你們的黎巴嫩和你們黎巴嫩的子嗣們還會留下些什麼呢?告訴我,除了松詞、謊言和愚鈍,你們給明天留下什麼?難道以為時間將會在它的記憶中保存諂媚和欺騙? 難道你們以為時間會在它的衣袋裡儲存死亡的身影和墳墓的氣息?莫非你們以為生命會用破爛的衣衫去遮蓋它赤裸的身軀?我對你們說,——事實為我作證:"村夫在黎巴嫩山麓栽種下的橄欖樹,定會比你們已經和將來成就的一切業績都更恆久;小牛在黎巴嫩田野上拉的木犁要比你們所有的希冀和抱負更光榮、高貴!我對你們說,萬物的良心在傾聽著我:黎巴嫩高原上採豆女的歌聲,定會比你們中最體面、最有規模的冗言贅語更有生命力!我告訴你們吧,你們是微不足道的,假如你們知道你們微不足道,那麼我對你們的厭惡就會變成某種同情和憐憫,但你們並不知道。 你們有你們的黎巴嫩,我有我的黎巴嫩。 你們有你們的黎巴嫩及其子嗣,你們若能滿足於空洞的氣泡,那就滿足於它和他們吧!而我,則以我的黎巴嫩及其兒女為滿足;在我的滿足中有甘甜、寧靜與安逸。 大地 大地不情願地從大地中迸裂出來, 然後,大地在大地上洋洋得意,高視闊步, 大地靠大地建起宮殿、高塔、廟宇, 大地在大地上創立神話、法律, 之後,大地厭倦了大地的工作,便用大地的光環編織幻影、空想。清夢。 之後,大地的睡意誘惑著大地的眼簾,於是她睡著了,睡得平靜。深沉、長久。 之後,大地呼喚著大地,說道:"我是母腹,我是墳墓。我將永遠如此,直到星辰消逝,太陽化為灰燼。" 昨日·今日·明日 我對我的朋友說:"你瞧,她正倚偎在他的臂彎間,昨天她還倚偎在我的臂彎間呢。" 他說:"明天她將倚偎著我的臂彎。" 我說:"你看,她正坐在他的身邊,昨天她還坐在我的身邊呢。" 他說:"明天她將坐到我的身邊。" 我說:"你沒看到麼,她正在喝他杯中之酒,昨天她還從我的懷中吸飲呢。" 他說:"明天她將與我同飲。" 我說:"瞧啊!她正用充滿愛意的目光凝視著他,昨天她還凝視著我呢。" 他說:"明天她將凝視著我。" 我說:"你聽,她正在他耳畔低聲唱著情歌,昨天她還在我耳畔吟唱這些情歌呢。" 他說:"明天她將在我耳畔吟唱。" 我說:"看哪,她正和他擁抱呢,昨天她曾擁抱著我。" 他說:"明天她將擁抱我。" 我說:"她是一個多麼奇怪的女人!" 他說:"她,就像生命,為所有人所佔有;她,如同死亡,征服著所有的人;她,又好似永恆,包容著所有的人。" 完美 你問我,兄弟,人何時能變得完美。 請聽我的回答: 當人感到他是無際的天空,是無邊的大海,是永遠燃燒的烈火,是永恆閃耀的光芒,是狂捲或平息的風,是電閃雷鳴降雨的雲,是吟唱或哀泣的小溪,是春天開花秋天落葉的樹木,是高聳的山巒和低窪的狹谷,是肥沃或貧瘠的土地時,他正在走向完美。 假如人能感到這一切,他就走出了通向完美的一半路程。他如果想達到完美的終極目標,那就應感知自己的本質,知道自己是一個依賴著自己母親的孩子,是一個對自己孩子負有責任的長者,是一個失落於自己信仰和愛情之間的青年,是一個與自己過去和未來進行搏鬥的中年人,是一個隱居在自己茅庵中的膜拜者,是一個關押在自己監獄中的囚犯,是一個埋首於自己書齋和紙堆中的學者,是一個處在自己夜的黑暗和晝的黑暗中的愚人,是一個置身於自己信仰的繁花與孤寂的荊棘間的修女,是一個處於自己軟弱的犬齒和需求的利爪間的妓女,是一個處在自己的苦澀和屈從間的貧者,是一個陷於自己的貪慾和偏就間的富豪,是一個置身於自己黃昏的霧和魔術的光之間的詩人。 如果人能經歷和了解這一切,他就會達到完美,成為上帝影子中的一個影子。獨立與紅氈帽 不久以前,我讀了某位文學家的一篇文章。在這篇文章中,他憤然而起,對敘利亞開往埃及的某一條法國輪船的船長和船員表示抗議。因為當他在餐桌邊就座時,這些人曾強迫他或試圖強迫他摘下他的紅氈帽。眾所周知,在天花板下脫帽本是西方人的習慣。 這一抗議令我吃驚,因為它向我表明,東方人對其個人生活中的某種象徵是多麼執著。 我佩服這位敘利亞人的膽量,就像我有一次曾對一位印度王子表示欽佩一樣。那次我邀請他出席觀看意大利米蘭城的一次歌劇演出,他對我說:"如果你邀請我去訪問但丁的地獄,我會隨你欣然而往。但我不能在一個禁止我纏頭巾和抽煙的地方落座。" 是的,我看到東方人執著於他的某些信條,即使對他的民族習俗的某個影子也緊緊抓住不放,這使我驚訝不已。 不過,我的這一驚詫不會也決不可能抹掉它後面的那些與東方人的本性、東方的種種嗜好與說法相聯繫的粗鄙事實。 這位認為在洋人輪船上脫掉紅氈帽是件難事的文學家,如果能夠想到,這一高貴的紅氈帽本是在一家洋人的工廠裡造出來的,那麼對他來說,不論在任何地方,任何一條洋人船上,脫掉氈帽都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了。 假如我們的文學家想到,在區區小事上的個人獨立性,過去和將來都取決於科技獨立和工業獨立這兩大獨立的話,那麼,他就會順從他不聲不響地摘掉紅氈帽。 假如我們的朋友想到,精神上和心智上均受奴役的民族,是不能靠她的衣著、習俗成為自由人的。 假如他想到了這些,他就不會寫他那篇抗議文章了。 如果我們的文學家想到,他的敘利亞祖父,曾乘著敘利亞船,穿著敘利亞人手紡織縫製的衣服,航海到埃及,那我們的自由的英雄,就只能穿著國產的衣服、只能乘著由敘利亞船長和敘利亞海員掌舵航行的敘利亞船去埃及了。 我們勇敢的文學家的不幸,就在於他反對結果而未曾注意到原因,故在贏得本質之前已被偶發現象所控制。這是大多數東方人的情形。他們不願意做東方人,——在無聊瑣碎的小事上除外,與此同時他們卻以他們從西方人那裡模仿來的東西為榮,那些東西既不無聊,也不瑣屑。 我要對我們的文學家和所有戴紅氈帽的人士說:你們何不用自己的手去製作你們的紅氈帽,然後在輪船的甲板上,或在高山之巔,或在幽谷深澗,去斟酌如何處置你們的紅氈帽呢? 上天有知!這些話不是為紅氈帽而寫,也不是為紅氈帽在天花板下或銀河下是脫是戴而寫。上天有知!這些話是為一個比所有紅氈帽都久遠的問題而寫;這個問題懸於每個人的頭上,懸於每個顫抖的身軀之上。大地啊! 大地啊,你是多麼瑰麗!多麼燦爛輝煌! 你對光明的屈從是何等徹底,你對太陽的歸順是何等高貴! 你配上傅影時有多麼典雅!你蒙上面紗時有多麼俏麗! 你黎明的歌聲多麼甜蜜,你夜晚的呼喚是多麼可畏! 大地啊,你多麼完美,多麼壯麗! 我跨越過你的平原,攀登過你的高山,降臨過你的狹谷,爬上過你的危岩,進入過你的洞穴。因此我懂得:你的夢幻在平原,你的尊嚴在高山,你的平靜在幽谷,你的意志在岩石,你的隱秘在洞穴。你呀,你是帶著力量的廣闊,帶著謙虛的高聳,帶著上升的沉降,帶著堅強的輕柔,帶著隱秘的明朗。 我航行過你的大海,跋涉過你的河川,追逐過你的溪澗,所以我聽到永恆以你的潮汐談話,時光在你的高原丘陵間吟唱,生命與生命在你的山坡小徑上彼此呼喚。你呀,你是永恆的唇與舌,時光的弦與指,生命的思想與闡釋。 你的春天喚醒了我,把我送到你的林間,在那裡,你的馨香氣息輕煙般裊裊上升。你的夏天讓我在你的田野上落坐,在那裡,你的努力凝聚成果實。你的秋天讓我在你的葡萄園裡停步,在那裡你的血流淌成酒。你的冬天領著我來到你的睡榻,在那裡,你的純潔飄散成雪片。你呀,你是帶著春天的馨香,帶著夏天的慷慨,帶著秋天的豐裕,帶著冬天的純潔。 在朗朗的夜色中,我開啟了我心靈的門窗,重負著自己的種種慾望,被戴著自己自私的枷鎖,走到你的面前,發現你正凝視著眾星辰,而她們正向你微笑。於是我拋去了自己的枷鎖和重負,明白了心靈的居所正是你的天空,它的慾望就在你的慾望中,它的安全就在你的安全中,它的幸福就在星星撒落於你身上的金色纖塵中。 在陰雲密布的夜晚,我厭倦了自己的粗疏、僵化和遲鈍,來到你的身旁。於是發現你是一位用風暴武裝起來的可畏的巨人,你正用你的現在與你的過去戰鬥,用你的新與你的舊搏擊,用你的道勁去瓦解你的軟弱。於是我明白了,人類的製度就是你的製度,人類的法律就是你的法律,人類的規範就是你的規範。誰不用自己的風暴吹折自身的枯枝,誰就會厭倦萎靡而死;誰不用自己的革命撕碎自己的敗葉,誰就會默默而亡;誰不用遺忘為已逝的往昔人殮,誰就會成為往昔業績的殮衣。 大地啊!你是多麼慷慨!多麼寬容! 你對你的孩子們,那些離開自己本質走向虛妄,迷失在他們已達和未盡之間的人,是何等憐憫同情啊! 我們吵鬧,你微笑。 我們堅持,你否定。 我們褻瀆,你祝福。 我們抹黑,你讚美。 我們酣睡而天夢,你卻夢於永恆的清醒之間。 我們用劍和矛刺傷你的胸膛,你卻以油和藥膏把我們的傷口塗遍。 我們把骷髏和白骨植於你的庭院,你卻讓它長出白楊和垂柳。 我們把腐屍交你寄存,你卻讓我們的打穀場堆滿稼禾,讓我們的釀酒廠堆滿葡萄。 我們用血污浸染你的容顏,你卻用多福河水清洗我們的面頰。 我們提取你的元素用來製造槍砲炸彈,你卻擷取我們的元素用來構成玫瑰與百合。 大地啊,你是多麼有忍耐力!你的同情心又何其多! 大地啊,你是什麼?你是誰? 你是上帝從宇宙的東方向宇宙的西方巡遊時從他腳下升起的一粒塵埃?還是永不熄滅的熔爐中迸出的一顆火星? 你莫非是一顆果核,它被拋向太空的田園,以便靠它內核的意志衝破皮殼,像航標一樣升上太空之頂? 你是巨人群中某個巨人血管裡的一滴血?還是他額上的一滴汗? 你可是太陽慢慢揮舞的一枚果實?你可是根莖延至無限之痛。枝葉伸向永恆之巔的全知之樹上的一顆果子?還是時間之神置於空間之神手掌上的一顆寶石? 你是蒼穹懷抱中的一個嬰兒?還是一位監視日夜、他享其智慧的老人? 大地啊,你是什麼?你是誰? 大地啊!你就是我!你是我的視覺,也是我的目力;你是我的智慧、我的想像,我的夢幻;你是我的飢餓和焦渴,你是我的痛苦和歡樂,你是我的迷惑與清醒。 你是我眼中之美,心中之思,靈魂中之永恆。 你就是我,大地!假如我不曾存在,那一定也沒有你的過去。 更遼闊的海洋 昨天——昨天是多麼遠,又是多麼近啊! ——我和我的心一同來到大海,為的是用海水滌除附在我們身上的灰塵和泥垢。 我們到達海岸,便開始尋找一處不讓別人看到的清靜之地。 我們邊走邊看,忽然發現一個男子,坐在一塊灰褐色的岩石上,手上有隻袋子,他正從袋中一把一把地抓出鹽來撒向大海。 我的心對我說:"這是一個只看到生活陰影的悲觀主義者,悲觀主義者是不適於看到我們赤裸的身體的。讓我們離開這個地方吧,因為這裡沒法洗浴。" 我們拋下了這個地方,繼續前行,直到抵達岸邊的一個小海灣。我們發現一個男子正立於一塊白色岩石之上,手裡擎著一個鑲滿珠寶的箱子,正從中掏出一些糖塊,撒向大海。 我的心對我說:"這是一位報告沒有喜訊的喜訊的樂觀主義者。小心別讓樂觀主義者看到我們赤裸的身體。"於是我們再次上路,直到遇見一個男子,他正站在岸邊揀死魚,隨後又帶著憐憫把死魚送回海中。 我的心對我說:"這是一位企圖將生命送還墓中之屍的悲天憫人者,讓我們離他遠一點吧!" 爾後,我們來到另一個地方。我們看到一個男子正在沙灘上描畫他的幻想,波浪湧來,抹去了他所畫的東西,他一次又一次地接著畫! 我的心對我說:"這是在其幻想中豎起一尊偶像以便加以崇拜的神秘主義者。讓他幹他的事吧!" 我們走啊走,來到一個寂靜的海灣,見到一位男子從水面上撇起浮渣泡沫,然後裝人一個瑪膨瓶中。 我的心對我說:"這是一個用蛛絲編織衣服穿的空想主義者。他不配看到我們赤裸的身體。" 我們接著走,直到聽見一個喊聲:"這就是那深造的海!這就是那洶湧澎湃的大海廣 我們循聲而去,發現一個男子轉身背對著海站在那裡,他把一個海螺置於耳上,細細傾聽著它的聲響。 我的心對我說:"我們走吧,這是一個轉身背對他不能把握的全局,且用讓自己完全偏斜的種種局部困擾自己的事務主義者。" 我們又走了。直到看見草地上、岩石間有一位把頭埋進沙子裡的男子。 我對自己的心說:"心兒啊!我們就在這裡沐浴吧!因為這個人不可能看到我們。" 但我的心搖著頭說道: "不!一千個不!你看到的這個人,是所有人中最壞的一個!他是個遮遮掩掩不讓他的心看到生活的悲劇,從而生活也就不讓他的心看到其快樂的純粹的虔信者。" 這時,我的心的臉上浮現出深沉的悲哀,她帶著因痛苦而時斷時續的聲音說道: "讓我們離開這些海岸吧!這裡沒有一處僻靜的地方可供我們沐浴。我決不願意在這樣的風中梳理我的金色髮辮,也不想在這天空面前袒露自己細嫩的胸脯,更不願意脫得光光,赤身露體站立在這陽光之下。"_ 於是,我和我的心離開了這個大海。我們走了,去尋找更遼闊的海洋。 在歷史上從未有過的那一年…… 就在那一時刻,柳林後出現了一位少女。她撫弄著自己的裙擺,立於草地上。她站在一位睡著的青年身旁,把綢子一般柔軟的手輕置於青年的頭上。太陽把青年照醒了,在睡意朦朧中他看見了她。他發現一位公主站在他的面前,頓時起身跪下,就像穆薩見到林木起火時那樣。他想開口說話,聲音卻顫顫巍巍,於是懷著熱望的淚眼代替了他的唇舌。 之後,少女擁抱了他,吻了他的嘴唇、眼睛,吮吸著他的熱淚。姑娘帶著比笛聲還甜美的聲音說道: "我親愛的人!在夢中我已見到過你,在我的孤獨和寥寂中,看到過你的面容。從我注定來到這個世界時起,你就是我失落的心靈的伴侶,是我與之分離的自身那美好的一半。親愛的!我是偷偷來此與你相會的。啊,你現在是在我的臂腕間,不要害怕!我已拋下了我父親的榮華富貴,來追隨你到大地上最遙遠的地方去。我要與你共飲生命之杯和死亡之杯!" "起來吧,親愛的!讓我們到人跡渺渺的荒原去廣 一對相愛的人走在林間,夜幕掩隱了他們的身影,父王的威嚴和黑暗的幽靈,都沒有使他們感到恐懼。新時代 今天,在東方,有兩種彼此爭鬥著的思想:舊思想與新思想。舊思想,將要被克服,因為它已精疲力竭,意志崩潰。 在東方有一種攪擾著沉睡的覺醒。覺醒是征服者,因為太陽是它的統帥,黎明是它的大軍。 在東方的田野上,——昨天東方是一個幅員遼闊的弱者,今天則是一個青春少年,屹立田野,呼喚著墳墓中的居民,讓他們奮起,隨著日月前進。當春天唱出她的歌,冬天的死物就會復生,脫去它的屍衣,邁出步履。 在東方的天空,有著具有生命力的震撼,它們生成,擴大,攝住了那些警覺而敏感的心,把它們攬人懷抱。這些震撼還索繞著那些高傲而敏感的心,以贏得它們。 今天的東方有兩位主人:一位主人命令、禁止、被服從,但他是一位垂死的老人;另一位主人,平靜、沉寂,因各種法律制度的沉默而沉默,因真理的沉寂而沉寂,但他是一位巨人,手臂堅強有力,他知道他的意志,堅信他的存在,相信他的作用。 今天在東方有兩個人:昨日的人和明日的人。東方啊,你是他們中的哪一位? 你何不走近我,讓我好好看看你的面容,審視你的外貌,看你是屬於走向光明者之列,還是走向黑暗者之列。 來呀,告訴我,你是什麼?你是誰? 是一位政治家在那裡悄悄地說"我想從我的祖國身上獲益"?還是一位熱情的人在心裡悄語"我渴望著讓我的祖國獲益"? 如果你是第一位,那你就是一個寄生蟲;如果你是第二位,那你就是沙漠裡的一片綠洲。 是一個商人,把人們的需求當作獲得利潤和自我膨脹的途徑,從而壟斷各種必需品,以便用一塊錢賣出用一分錢買進的貨物?還是一位勤奮努力的人,使編織者和耕種者之間的交換變得方便,使自己成為渴望者和被渴望者之間的一環,從而有利於被渴望者和渴望者,並從他們那裡正當地獲得利益? 如果你是第一位,那你便是一個囚在宮殿中或監獄中的罪犯;如果你是第二位,那你就是一個人們感謝或反對的好人。 是一位宗教首領,用人們的幼稚編織他身上的聖袍,用人們心地的單純鑄制他頭上的桂冠,聲稱討厭魔鬼,卻靠魔鬼的財富生活?還是一位虔誠的信徒,把個人的美德看作是民族進步的基礎,把窮儘自己靈魂的秘密當成是上升到普遍精神的一個階梯? 如果你是第一位,那你就是一個白天守齋、晚上祈禱的叛教者。偽信者;如果你是第二位,那你就是真理花園中的一株晚香玉,它的馨香飄散在人們的鼻息間,或自由地上升到保存花的氣息的太空。 是一位新聞記者,在奴隸販子的市場上出賣自己的思想和原則,在社會製造的災難和不幸的消息中生長,像飢餓的狼狽為奸一樣只撲落於腐屍之上?還是一個站在文明講壇上的教師,從日月的業績中汲取教益,並把親自從中得到的啟示傳授給人們? 如果你是第一位,那你就是一片粉刺暗瘡;如果你是第二位,那你就是治病鎮痛的良藥。 是一位統治者,在任命他的人面前卑躬屈膝,在被他統治下的人面前趾高氣揚。抬臂動手只是為了伸進他們的衣袋,抬腳邁步,只是為了實現對他們的慾望?還是一位忠實的服務者,管理著人民的事務,為他們的利益廢寢忘食,孜孜不倦地去實現他們的願望? 如果你是第一位,那你就是民族打穀場上的雜草毒苗;如果你是第二位,那你就是民族糧倉中的幸福吉祥。 是一位丈夫,認為禁止妻子享有的那些事,對自己來說都是正當合理的,出去尋歡作樂,腰間掛著妻子囚室的鑰匙;吞下愛吃的東西,以至消化不良,而妻子卻孤獨地坐在一隻空盤子麵前?還是一位伴侶,每做一件事總要和女伴手攜著手,總要傾聽女伴對此事的想法意見,每獲得一次成功,總是讓她加人到自己的快樂與光榮之中? 如果你是第一位,那你就屬於已經滅絕的部落中活著的一員,這些部落住洞穴,穿獸皮;如果你是第二位,那你就是一個民族的先鋒,同黎明一起走向公正與明智的白晝。 是一位精於研究的作家,昂首直視我們頭頂上的東西,可頭腦中的東西卻匍匐於已逝往昔的深淵中;在那裡一代又一代的人拋下了他們的破衣爛衫,丟棄了對他們不再有益的東西?還是一種清純的思想,探索著自己大洋的邊緣,以便知道其益和其害,從而付出畢生精力,去建設有益的,摧毀有害的? 如果你是第一位,那你就是低能、殘缺、愚鈍、浮飾;如果你是第二位,那你就是飢餓者的麵包,焦渴者的水。 是一位詩人,在王侯們面前彈著冬不拉,在新婚者面前拋灑著鮮花,在沉寂的死屍後面相隨,手裡拿著一塊沉甸甸的吸滿了溫吞水的海綿,當走到墓地時,便用舌頭和嘴唇壓擠著海綿?還是一位天才,上帝把弦琴置於他的手中,讓他彈出高雅的曲調,吸引我們的心靈,讓我們停下腳步,莊嚴地立於生活及其美和可畏的面前? 如果你是第一位,那你就是只能在我們心中激起與其所欲相反的東西的巫師中的一員,他們如果哭,我們就笑,他們如果高興,我們就哀傷;如果你是第二位,那你就是一位目光炯炯,能見我們所不見的有識者,就是我們心中甘甜的希望,是我們迷惆時的神祗。 我說,在東方有兩支隊伍:一支隊伍由彎腰曲背的老朽組成,他們靠拐杖行走,氣喘吁籲,疲憊不堪,雖然他們是從高處走向低處;另一支隊伍則由青年人組成,他們奔跑著,好像腳上長了翅膀,他們歡呼著,好像喉嚨中有琴弦,他們超越重重障礙,好像山嶺的前方有一種吸引他們的力量,一種勾魂攝魄的魔力。 東方人啊,你屬於哪一類?你們行進在哪一個行列裡? 你不去問問自己,在清夜寂寂時間問自己的心,——它已經從它深沉的迷醉中醒來了。你問問它,你屬於昨日的奴隸之列還是明天的自由人之列? 我對你說:昨日的子嗣走在時代的送葬隊伍中,這個時代創造了他們,他們也創造了它。我說:他們用力拉緊歲月已使其城股變糟的繩子,一旦這條繩子斷了——它很快就會斷的——那些攀附著它的人就會墜到遺忘的深淵中去。我說:他們住在基柱瀕於倒塌的房子裡,一旦狂風襲來——它就要襲來了——這些房子就會坍塌在他們的頭上,這些房子對他們來說原是墳墓。我說:他們的種種思想,他們的種種言辭,他們的種種爭辯,他們的種種著作,他們的種種詩集,他們的一切功業,只是沉重地牽扯著他們的鎖鏈,他們已拉不動這些鎖鏈,因為他們虛弱不堪。 至於明日的兒女,那他們正是生命呼喚著的人,他們踏著堅實的步伐,高昂著頭顱,跟隨著它前進。他們是新時代的黎明,煙霧不能遮擋他們的光芒,鎖鏈的碰撞不能掩蓋他們的聲音,窪地的惡臭敵不住他們的馨香。他們是人數眾多的派別中人數較少的一派,但是,在繁枝上有朽林中所沒有的東西,在麥粒中有乾草堆上所沒有的東西。他們是不為人知的一群,但他們彼此相知,猶如巍峨的山峰,可以彼此相望,聽得見彼此的呼喚。不過那些洞穴,則是看不見的瞎子,聽不見的聾子。明日的兒女是上帝撒播在肥田沃土裡的種子,它以內在的力量衝破了皮殼,在太陽下面搖曳著柔嫩的枝幹,它將成長為一棵巨樹,其根深扎於他心,其技員伸向天穹。 孤獨 生活是孤獨海洋中的一個島嶼。 生活是一個島嶼——它的岩石是願望,他的樹木是夢幻,它的花朵是寥寂,它的水泉是焦渴。這個島嶼處在孤獨之海的中央。 我的兄弟!你的生活是與所有島嶼和所有地區相隔開的一個島嶼,儘管你派舟船去到別的一些海岸,儘管艦隊也來到過你的海岸,可你還是你,還是那個因其痛苦和歡樂而孤獨,因其思念而遙遠,因其秘密和隱幽而不為人知的島嶼。 我的兄弟!我看到你正坐在一座金山上,你因你的財富而興高采烈,因你的豐裕而趾高氣揚。你感到每一捧礦石中都有一條秘密通道,把你的思想和人們的思想聯繫起來,把你的意向和人們的意向聯繫起來。我看到你就像一位大開拓者,率領無往而不勝的軍隊,來到堅不可摧的要塞,一舉將其摧毀;來到固若金湯的重地,一舉將其占領。但是,我第二次看到你時,發現在你的儲藏之所的大牆後面,有一顆心正在其孤獨中戰栗,像關在黃金珠寶製成卻沒有水的籠子裡的焦渴者那樣戰栗。 我的兄弟!我看到你坐在光榮的寶座上,周圍是讚頌著你的名字、反复念叨著你的嘉言效行、統計著你的天才並眼巴巴地盯著你的人。他們好像站在一位先知面前,那先知正用其精神的力量讓他們的靈魂升騰,帶著他們在眾星辰間翱翔。你看著他們,臉上顯出歡快、有力和征服的神情,你在他們中間的地位就像靈魂在肉體中一樣。但是,我第二次看到你時,發現你孤獨的本質正立於你的寶座旁,它因你的寂寞而痛苦,因你的惆悵而煩惱。之後,我看到它向四面八方伸出手去,似乎在尋求看不見的幻影的同情與施捨。再後,我看見它從人們的頭頂上方向遠處張望,向一個除了它的孤獨之外一無所有的地方張望。 我的兄弟!我看到你迷戀著一個漂亮女人的愛情,你正向她的髮際噴灑你心靈的蜜液,正用你的雙唇吻遍她的素手。她則用充滿深情的目光看著你,嘴角浮現出母性的微笑。我心中悄語:"愛情除卻了這位男子的孤獨,抹去了他的寂寞,因此他又重新和那個普通而一般的靈魂聯繫起來了,這個靈魂用愛把由於空虛和忘卻而與之分離的東西吸引到自己身邊來。"不過,當我再次看到你時,卻在你被迷戀的心中發現了一顆孤獨的心,它想往這個女人的腦海裡傾注他的隱幽,但它做不到。我在你因愛情而融化的自我後面,發現了另一個孤獨的自我,它像霧一樣,希望在你女伴的捧掬的手中化作滴滴淚珠,但是它做不到。 我的兄弟!你的生命是遠離一切家宅和社區的一所孤零零的房屋。 你的精神生活,是遠離人們用你的名宇稱呼的那些表象和外觀的道路的一所宅邸。如果說這所宅邸是黑漆昏暗的,你卻不能用你親近的人的燈盞去照亮它;如果說它是空空蕩蕩的,你卻不能用你鄰人的財產使它盈滿;如果說它是建在一片沙漠中,你卻不能將它移到別人栽花植樹的花園中去;如果說它高立於一個山頂上,你卻不能把它降至一條別人踐踏過的山谷中。 我的兄弟呀,你的精神生活被孤獨和寥寂所包圍,假如沒有這孤獨,你就不會是你,我也不會是我;假如沒有這寥寂,我即使聽到你的聲音,也會以為是我在說話;即使看到你的面孔,也會以為是我在攬鏡自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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