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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暴風集(6)

紀伯倫散文詩全集 纪伯伦 14975 2018-03-18
擁墓人 生命陰影遮罩的谷地裡,遍布屍骨和骷髏。在一個霧掩繁星、寂靜可怖的夜裡,我獨自漫步谷中。 那裡有一條血淚河,像蝮蛇一樣爬行,又像罪犯的夢一樣狂奔。我站在河邊,靜聽幽靈竊竊私語,凝目注視虛無縹緲。 夜半時分,幽靈隊伍傾巢出動,只聽沉重的腳步聲漸次向我走近。我凝神望去,但見一可怕巨影站在我的面前,我禁不住驚恐吶喊:"你想要什麼?" 他用兩隻亮燈似的眼睛望著我,爾後從容不迫地回答:"我什麼都不要,又什麼都想要。" "請不要打擾我,走你的路吧!"我說。 他微笑著:"我的路就是你的路;你去哪裡,我去哪裡;你在哪裡停步,我在哪裡駐足。"

我說:"我是來求取孤獨的,你就讓我獨自呆些時候吧!" "我就是孤獨,你何必怕我呢?"他說。 "我並不怕你。"我說。 他說:"你既然不怕我,又何必像風吹的甘蔗,瑟瑟戰栗不止呢?" 我回答:"風拂動我的衣衫,故衣衫抖動;而我,卻並未顫抖。" 他哈哈大笑,其聲若狂風呼嘯。他說:"你是個膽小鬼,明明怕我,卻怕說怕我。你面臨雙重恐懼,卻企圖竭力掩飾。你的欺騙脆弱如蜘蛛網。你想令我發笑,想惹我生氣。" 他在一塊石頭上坐下來。我迫不得已也坐下,注視著他那表情嚴肅的面孔。

僅僅過了片刻,在我看來好像過了一千年似的。他用嘲弄的目光望著我,問道:"你叫什麼?" "我叫阿卜杜拉。"我答。 他說:"名叫安拉的奴僕,安拉的奴僕何其多,而安拉又是何其苦累其奴僕啊!你何不把自己稱做魔鬼的主人,以此為魔鬼帶來新的災難呢?" "我名叫安拉的奴僕,這是個親切的名字,是父親在我出生那天給我起的名字,不好更改。" "兒子的災難就在父親的蹭禮之中。誰不拒絕父輩和祖輩的禮物,誰便永遠是死神的奴隸,直至作古。"他說。 我邊點頭,邊思考著他的話,回想著記憶中與他的情況頗相近似的夢幻畫面。之後,他又問我:"你是乾什麼的?"

我回答:"我作詩並散發之,以便把自己有關生活的看法展示給人們。" 他說:"這是~種被廢棄了的舊職業,無益於人,亦無害於人。" "我日日夜夜做點什麼才能有益於人呢?"我問。 "你可以把挖掘墳坑作為職業,也好清除人們住宅、法院和寺廟周圍堆積的屍體,讓人們舒身信神。" "我沒發現住宅周圍有堆積的屍體啊!"我說。 他說:"你用幻想的眼睛觀察,便會發現人們在生活的暴風前戰栗顫抖。你猜想他們還活著,其實他們生來就是死人。但卻沒有找到掩埋他們的人,故被拋在地上,腐爛發臭,臭氣沖天。"

我的恐懼感消失了。我問:"活人和死人在暴風前都會顫抖,又如何區分死活呢?" 他說:"死人在暴風前顫抖,而活人則跟著暴風奔跑,只有暴風平息下來,他才止步。" 其時,他手托下巴,前臂灑然外露,肌肉豐滿堅實,活像冬青椒樹幹,充滿力量與生氣。他問我:"你結婚了嗎?" 我回答:"結婚了。我的妻子是位窈窕淑女,我很愛她。" 他說:"你的過失和缺點太多了。結婚是人屈從於習慣勢力。你若想得到解放,那就休掉你的妻子,過獨身生活。" 我說:"我已有三個孩子,大的剛會玩木球,小的才漸呀學語,尚說不成話,我如何擺置他們呢?"

他說:"可以教他們挖墳坑。給每人一把鍬,就不要管他們了。" "我無能力獨處幽居,已習慣於生活在妻子兒女中間;假若離開他們,我也便失去了幸福。"我說。 "在妻兒中間生活,不過是放著白福不享,甘心去受黑罪。不過,假若非結婚不可,那就要與一位仙女結伴。" 我感到驚異,忙說:"世上本無天仙,何必欺騙我呢?!" "好一個愚蠢的年輕人!天仙之說,決非真實。誰不信他,便歸屬猜疑與模糊世界。"他說。 我問:"仙女也具有風雅和姿色嗎?" 他答道:"她們的風雅永不消退,她們的姿色水不凋謝。"

我說:"讓我見見仙女,我就信以為真了。" 他說:"假若你能夠看見仙女,並且能夠觸摸到她的話,我也就不讓你與她結婚了。" "看不見、摸不著的妻子,又成何益呢?"我問。 他答道:"益處來得緩慢,可導致世間生靈及那些臨暴風發抖、但不隨之走動的死物統統滅亡。" 他轉過臉去,片刻過後又問我:"你信什麼教?" 我回答:"我信仰安拉,敬重諸位先知,崇尚德行,對來世抱有希望。" 他說:"這些詞語均係先輩所整理,爾後供你的雙唇引用。然而純粹的事實,則是你只信仰你自己,僅敬重你自己,只崇尚你的個人愛好,只求你自己永世長存。當初,人就崇拜自己,按照個人的不同傾向和願望,為自己起各種各樣的名字,時而稱自己為伯阿勒,時而稱自己為木星,時而又把自己稱為安拉。"

之後他笑了,譏笑、嘲弄的面紗後綻現出一副笑臉,接著又說:"可是,那些崇拜自己的人是多麼離奇啊!其實,他們的靈魂不過是腐爛發臭的屍首罷了!" 一分鐘過去了。我一直在思考著他的那些話語,發覺其中有比生更離奇的含義,有比死更可怕的東西,有比真理更深刻的哲理。我 股尼基人所崇拜的太陽神。一互譯者註的思想終於在他的外觀與內涵之間徘徊起來。希望弄清他的秘密與隱私的念頭油然而生,禁不住高聲問道:"假若你信主,就請以你的主起誓,告訴我,你是何許人?" "我是自己的上帝。"他回答。 "你叫什麼?" "瘋神。"

"生於何地?" "無地不生。" "何時降生?" "無時不生。" "你從何人那裡學到這些哲理,又是誰向你吐露了生命的奧妙和存在的隱秘?"我問。 他回答說:"我不是哲學家。哲理不過是人類懦弱品性的一種。而我,則是一個強大的狂人;我行走時,地球在我的腳下晃動;我停下腳步時,群星之隊列與我一同止步。我從魔鬼那裡學到了嘲弄人類的本領;我與仙之王共處,與夜下暴君做伴之後,方才弄清了存在與虛無的秘密。" 我問他:"你在這崎嶇的谷地裡有何事幹?你又如何打發自己的黑夜與白天?"

他回答說:"清晨,我褻瀆太陽;午間,我詛咒人類;傍晚,我嘲弄自然;夜來,我膜拜自己。" "你吃什麼,喝什麼,又睡在哪裡?"我問。 他回答道:"我和時間、大海一樣,都不睡覺。但是,我們食人肉,飲人血;使人喘息,我們才覺甘甜。" 這時,他站起身來,雙臂交叉胸前,然後凝視著我的雙眼,用深沉、穩重的語調,說:"再見吧!我要到魔鬼與暴君結合的地方去了。" 我急忙喊道:"且慢!我還有一事要問。" 他的部分身軀已隱沒在夜霧之中,只聽他回答說:"瘋神是不給任何人以寬限時間的。再見!"

頃刻間,他的身影消失在夜幕裡,再也看不見他,只留下我一個人。我害怕,我茫然,無論對他,還是對我自己,都說不出個所以然。 當我起腳離開那個地方的時候,聽到他的聲音迴盪在那些高大岩石之間,說著:"再見!再見!" 第二天,我休掉了我的妻子,與一位仙女結為伉儷。後來,我給我的每個孩子一把鍬和一把鏟,並對他們說:"去吧!看見死人,就把他們埋在土裡吧!" 自那時到現在,我一直在挖掘墳坑,埋葬死人;可是,死人太多太多,卻只有我一個人挖呀埋呀,沒有人忙幫救急! 奴隸主義 人是生活的奴隸。奴隸主義使得人們的白天充滿屈辱、卑賤,黑夜他浸血和淚水。 自我降生始,七千年過去了,我所見到的盡是屈辱的奴隸和戴鐐銬的囚犯。 我周游過世界的東方和西方,我領略過生活的光明和黑暗,我看到民族和人民的隊伍步出洞穴,走向宮殿。但是,至今我所看到的人們,個個被沉重負擔壓彎脖子,人人手腳被鐐銬束縛,跪在偶像面前。 我跟隨著人類從巴比倫行至巴黎,從尼尼微走到紐約,我親眼看到人類的佳桔的痕跡依然印在他們足跡旁邊的沙地上。我從山谷。森林所聽到的,盡是世世代代痛苦呻吟的迴響。 我走進宮殿、學院、廟宇,站在寶座、講台、祭壇前,我發現勞工是商賈的奴隸,商賈是大兵的奴隸,大兵是官宦的奴隸,官宦是國王的奴隸,國王是牧師的奴隸,牧師是偶像的奴隸。但是,偶像是魔鬼弄來的一把泥土,並且將之豎立在骷髏推上。 我進過富豪的家宅,我進過窮人的茅舍,我睡過鎮金嵌銀的象牙床,我宿過度影翩躍、死氣沉沉的破屋。我發現幼兒將奴性和著母乳一道吮吸,少年將屈辱伴著拼音字母一道領受,少女身穿用馴服做裡子的衣衫,婦女躺在屈從的床上入眼。 我跟隨一代又一代的人,從恒河畔來到幼發拉底河沿岸、尼羅河口、西奈山麓、雅典廣場、羅馬教堂、君主坦丁堡街巷、倫敦大廈,我發現奴隸主義闊步於各地的祭悼隊伍之中,人們尊之為神靈。人們將美酒、香水灑在奴隸主義的腳下,呼之為國王。人們在奴隸主義偶像前焚香,稱之為聖哲。人們在奴隸主義面前頂禮膜拜,尊之為法規。人們為奴隸主義拼搏,譽之為愛國主義。人們向奴隸主義屈膝投降,命之為上帝的影子。人們照奴隸主義的意志,燒掉房舍,摧毀建築,稱之為友誼、平等。人們為奴隸主義辛勤奔波,稱之為金錢、生意……總而言之,奴隸主義名字繁多,本義無異;表現各種,實質一個。其實,奴隸主義是一個永恆的災難,給人間帶來了無數意外和創傷,就像生命、習性的繼承一樣,父子相傳;就像這些季節收穫那些季節種植的莊稼一樣,這個時代將它的種子播撒在另一個時代的土壤中間。 我見識過種種奴隸主義,其最出奇者,則是將人們的現在與其父輩的過去拉在一起,使其靈魂拜倒在祖輩的傳統面前,讓其成為陳腐靈魂的新軀殼、一把朽骨的新墳墓。 啞巴式的奴隸主義,將男子的歲月附著在他所討厭的妻子的衣角上,將女性的軀體禁煙在她所討厭的丈夫的床上,使夫妻雙方在生活中變成鞋和腳的關係…… 聾子式的奴隸主義,強迫人們依從環境,現其顏色而染色,看其衣著而更衣,聽聲應聲,跟影隨形。 瘸子式的奴隸主義,將強者的脖頸置於陰謀者的控制之下,用功名利誘有能力者服從於貪婪者的嗜好,成為貪婪者信手撥轉的機器,並且隨時使之停轉、毀壞。 早衰式的奴隸主義,將孩童的靈魂從廣宇降到貧寒家舍,使饑饉加上愚昧,屈辱添上憤怒,使他們在苦難中成長,生時犯罪,死時被遺棄。 畫皮式的奴隸主義,買貨不付實價,說好錦上添花,將陰謀稱為聰慧,把嘆嚷當做學問,將較弱稱為靈活,把膽怯叫做推卻。 蟋曲式的奴隸主義,以恫嚇轉動懦夫們的舌頭,於是懦夫們言不由衷,表裡不一,變得像衣物一樣,在家庭主婦手中被任意攤展、折疊。 佝樓式的奴隸主義,假其他國家的法律治理本民族。 奸滑式的奴隸主義,給王子頭上加國王的冠冕。 黑暗式的奴隸主義,任意侮辱加害罪犯的無辜兒子。 奴隸主義從屬於奴性,是一種慣性力量。 我跟隨著一代一代人奔走漫遊,當我感到疲倦,並懶於觀看民族的行列時,便獨自坐在黑影密布的河谷,那裡隱藏著昔日的幻夢,那裡孕育著未來的魂靈。在那裡,我看到一個消瘦的人影,它凝視著太陽路路獨行。我問: "你是誰?你叫什麼名字?" 它答道:"我名叫自由。" 我又問:"你的子女何在?" 它說:"一個被釘在十字架上,一個死於狂症,一個尚未出生。" 話音未落,它便隱沒在雲霧之中。 被囚禁的君王 被俘的君王,你別難過!你在監牢裡並不比我難熬。 威嚴之父,跪下吧!你堅強些!災難臨頭,驚慌失措,這是胡狼的特長。君王被囚,只有蔑視監牢及獄卒,才最光彩。 有志的青年人,讓你的心平靜一點!你瞧瞧我,我像你一樣,身居給中,也是一個奴隸。我們之間的差別,只不過在於我常做噩夢,而這噩夢卻害怕與你接近。 你與我都被趕出了祖國,遠離了親人故友。且莫心神不安!像我這樣,忍受那無邊的痛苦,嘲笑那些在數量上勝過我們,而意志遠不如我們堅強的懦夫吧! 人們都是些充耳不聞的聾子,喊叫、喧鬧又有何用? 在你之前,我也曾對著他們的耳朵高聲吶喊,但除了人影之外,什麼也沒有喊住。我像你一樣,仔細觀察過他們的各個階層。我發現,他們都是膽小鬼、可憐蟲;他們只敢在戴鐐銬的人面前,耀武揚威,在被囚禁者面前,趾高氣揚。 專橫的君王,你看看監牢周圍的人們,仔細端詳一下他們的面孔,他們多像你的沙漠中的下等臣民!他們中間,有的人像兔子一樣膽怯,有的人像狐狸一樣狡猾,有的人像蛇蠍一樣狠毒。但是,他們之間,誰也不具備兔子的安詳,狐狸的聰明,毒蛇的智慧。 君王,你看哪!這個臟得像豬,可他的肉不能入食;這個壯如水牛,但他的皮沒有用途;那個像匹蠢驢,可卻用兩腿走路;那個似烏鴉,然而只在廟中啼叫;那個像孔雀,賣弄風騷,只可惜長著一身假羽毛。 威嚴的君王,你看哪!你看看那些宮殿、學院,盡是些窄狹的巢窩,可是住在裡面的人們,卻為遮陽堅壁而欣喜,因看不到天上繁星而自豪。那全是黑暗的洞穴,青春之花在它的陰影下凋謝,愛情之火在它的角落裡熄滅,美好夢想在那裡化為青煙。那是一種奇特的地道,在那裡,幼兒床鋪靠著臨死者的病榻搖動,新娘的床竟然挨近停屍的靈臺。 尊貴的俘虜,請看看那些寬敞的大街、狹窄的小巷,盡是些難以穿行的山澗河谷,彎道上盜賊埋伏,險谷旁叛徒隱蔽。那是各種慾望爭鬥的戰場。靈魂在那裡廝殺,但不用寶劍;靈魂在那里相咬,但不用犬齒。那是充滿恐怖的森林,林中棲息著一種動物,外貌溫馴,尾巴散香,頭角光亮,其法律變得更殘酷,其傳統變得更好詐;至於它的君主,則並非你的匹敵——雄獅,而是一種奇怪的動物:鷹勾嘴,根狗爪,生著蝎子舌頭,常像青蛙鼓譟。 被囚禁的君王,我在你那里站了許久許久,在你面前絮絮叨叨。我願以靈魂將你贖回。但是,他,一顆被囚禁的心,自認為是被廢黜了的君主;他,一個被囚禁的靈魂,自感與那些囚徒更親近。你就寬容那位青年人吧!豈不知他咀嚼話語,以充飢腹;他吮吸思想,以潤渴腸。 嚴厲的君主,再見吧!即使不能在這個奇怪的世間相會,也定在魔影世界見面,因為那裡是亡靈聚會的地方。 十字架上的耶穌 寫在受難的禮拜五 今天及每年的今天,人類從沉睡中甦醒過來,站在歷代幽靈面前,眼噙淚水,降望基勒吉爾山,遙看被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穌……白晝過去,夕陽西沉,人們跪在山腳下的偶像前,又開始頂禮膜拜。 今天,思念之情將普天下基督教徒的靈魂引向耶路撒冷。他們一排排站在那裡,指點著自己的前胸,凝神注視頭戴芒刺桂冠的人影,只見那人影伸展雙臂,在死亡幕慢之後,靜觀生命的淵源……但是,夜幕並未垂落在今日舞台上,於是,基督徒們又成群結隊地裹著愚昧、魯鈞之被,在遺忘的陰影下側臥入睡了。 每年的今天,哲學家離開他們那黑暗的洞穴,思想家棄離他們那寒冷的茅屋,詩人走出他們那幻想的幽谷,紛紛來到山上,肅然站立,默不作聲,洗耳恭聽一位青年人的聲音、那青年指著殺人者,說:"聖父啊,寬恕他們吧!因為他們不知道自己乾了些什麼……"然而寂靜壓倒了光明,致使哲學家、思想家和詩人又將靈魂理在了古書堆裡。 婦女們熱心於生活的歡樂,酷愛華飾盛裝。今天,婦女們走出家門,去看望站在十字架下的那位女子。但見那女子痛苦不堪,就像一株細小的樹苗,面臨寒冬風暴,前俯後仰,搖擺不止。於是,婦女們走近她,只聽她在呻吟抽噎。 青少年們隨著歲月潮流,來到陌生之地。今天,青少年們回頭望去,但見一位瘦弱的女孩子,正用她的淚水,為一個頂天立地大漢洗刷腳上的血跡。當他們看厭了這種景象時,便匆匆笑離而去。 每年的今天,人類伴著春天甦醒過來,為耶穌受難而痛哭落淚,然後會上眼睛,复人沉睡。而春天,則笑意盎然,昂首闊步,漸而化為夏令,身著金縷衫,衣角溢芳香。 人類是一位女子,以痛悼歷代英豪而自感欣慰。假如人類是一位男子,定會為英雄們的榮譽和尊嚴而感到豪邁。 人類是個女孩子,望著受傷的鳥兒悲傷嘆息。但是,她怕面迎狂風,因為狂風會摧折枯枝,蕩滌濁水污泥。 人類將耶穌看做一個窮困孩子、乞丐式的生命,像弱者一樣被蔑視,像罪犯一樣被釘在十字架上,於是痛悼他,歌頌他。人類的這些作為,完全出於對耶穌的敬重、尊崇。 十九個世紀以來,人們將耶穌當做軟弱的標誌崇拜;然而耶穌是強大的,只是人們不懂得強大的真正涵義。 耶穌生時並不膽怯懦弱,死時亦未悲痛呻吟,恰是生得灑脫,死得壯烈。 耶穌並不是一隻被折斷翅膀的小鳥,而是狂颶,乍起便可摧折一切彎曲的翅膀。 耶穌從藍色雲霞之後走來,並非為了使痛苦變成生活的標誌,而是想把生活化為真理和自由的象徵。 耶穌不害怕壓迫者,也不畏懼敵人;在殺害他的劊子手面前,他沒有喊冤叫苦。耶穌是對教者的領頭人,抗拒暴虐、專制的勇士。他見毒瘡膿泡,必定動手切除;聽壞人大放厥詞,當即出面製止;遇假仁假義的君子,必將之打翻在地。 耶穌自高天降臨人間,並非為了拆毀房舍,取其磚石來建教堂和彈房,以便引誘強壯男子充當牧師與修士,而是要把一顆新靈魂播撒到天空,憑以搗毀骷髏堆上的寶座支柱,拆除墳墓上的巍峨宮殿,打碎矗立在弱者體軀上的偶像。 耶穌來到人間,並非為了教人們在簡陋茅屋和陰暗寒舍旁建造高聳雲天的教堂、規模宏大的學院,而是要使人們的心成為廟宇,靈魂成為祭壇,頭腦成為牧師。 這就是耶穌的所作所為。這就是耶穌甘願被釘在十字架上而殉求的原則。如果人類心明眼亮,那麼,他們今天應該站起來,高唱勝利凱歌。 被釘在十字架上的巨人啊,請你從基勒吉爾山上看看歷代人的隊伍,聽聽各民族的呼聲,理會一下永恆之夢。你被釘在沾著鮮血的十字架上,比千代王朝那萬把寶椅上的無數君王莊嚴、高貴;你臨死而無懼色,比身經百戰、統率千軍萬馬的將帥神氣、雄威。 你滿目憂傷,而你比百花盛開的春天欣喜歡暢;你身陷苦潭,但你比天上的神仙從容舒展;你在劊子手掌中,卻比太陽燦爛光明。 你頭上的芒刺冠冕,比拜赫拉姆國王的皇冠妖妍堂皇;你掌上的鐵釘,比丘比特的權杖高貴大方;你腳上的血滴,比阿施塔特的鑽石項鍊晶瑩明亮。請你寬恕為你涕淚的弱者,因為他們不曉得該如何祭掉自己的靈魂!請原諒他們,因為他們不知道你用死亡戰勝。 致同胞 同胞們,你們要我怎樣做? 只要讓我用空洞的諾言為你們建造起~座花言巧語裝飾的官做、黃粱美夢鋪砌的殿堂?還是要我去摧毀那些騙子手和懦夫修建的迷宮,把那些沽名釣譽的流氓樹起來的空中樓閣夷為平地? 同胞們,你們要我怎麼辦? 我是該如鴿子那樣輕聲咕咕,以取悅於你們呢?還是應像雄獅一般仰天怒吼,而讓我自己滿意? 我曾為你們歌唱過,你們卻沒有隨歌起舞;我曾在你們面前放聲悲號,你們卻無動於衷,沒有哭泣。難道你們要我又歡歌又哀號嗎? 你們的頭腦飢餓難忍,可是知識的麵包卻多於河谷的礫石,你們為什麼不吃呢?你們的心靈乾渴難耐,然而生活的源泉卻像溪水繞著你們家園長流不斷,你們為什麼不喝呢? 海有潮汐,月有圓缺,時有冬夏,而真理卻是永恆不變的。你們為什麼企圖醜化真理的面目呢? 夜晚靜悄悄,我招呼你們觀賞那皓月當空、群星燦爛的夜色,你們卻驚慌地從床上一躍而起,劍拔經張地大呼小叫:"敵人在哪裡?讓我們同他們拼個你死我活!"清晨,敵人兵馬真地來了,我向你們呼喊,你們卻不肯從睡中醒來,而繼續瀝瀝在美夢之中。 我對你們說過:"來呀!讓我們攀上山巔,我要讓你們看看世界上別的王國是什麼樣子!"你們卻回答說:"我們的祖先、父輩都是生活在這山谷裡,死在這溝壑間,埋在這洞穴中的,我們怎能離開這地方,到他們未曾去過的地方呢?" 我對你們說過:"走啊!讓我們到那芳原綠野上,我要讓你們看看,那裡有金礦,有寶藏!"你們卻回答道:"草野莽原上,會有土匪、強盜攔路搶劫的。" 我對你們說過:"來!我們到海邊去,大海會向我們奉獻它的財寶。"你們卻回答說:"驚濤駭浪會讓我們嚇得魂不附體;汪洋大海深不可測,會把我們淹死、吞沒的。" 同胞們!我曾愛過你們。這種愛損害了我,卻無益於你們。如今,我恨你們了。這種很像洪水,它只會沖走枯枝敗葉,摧毀那搖搖欲墜的茅屋。 同胞們!對於你們的軟弱,我曾憐憫過。但這種憐憫卻使弱者有增無減,使他們更加消極。懶散,而對人生毫無益處。如今,我看到你們的軟弱,我只是感到可惜,可惡,可鄙,可恥。 我曾為你們的屈辱、失意而黯然淚下。我的淚如溪流,清如水晶,卻洗刷不掉你們那厚厚的污垢,而只是衝去了我眼睛上的障蔽;這淚水絲毫沾濕不了你們的鐵石心腸,而只是澆熄了我心中焦慮熱切的火焰。如今,對你們的痛苦,我笑了,這笑如雷聲轟鳴,它不是來自風暴之後,而是響在風暴之前。 同胞們,你們要我怎樣? 難道要讓我請你們在平靜的池水中照一照面影嗎?那麼清吧!看看那是何其醜陋的尊容。 快來仔細瞧瞧!畏懼已使你們的頭髮變得灰白,擔心已將你們的眼睛深陷成黑洞,怯懦已把你們的臉頰揉搓得像皺成一團的被抹布,死神親吻過你們的嘴唇,使它變得枯黃,好似秋天的落葉。 同胞們!你們要求我怎樣呢?你們對人生又能有什麼要求呢?人生已經不把你們看成它的子孫了。 你們的靈魂在教士、巫師的手心裡戰栗,你們的肉體在暴君、劊子手犬齒間顫抖,你們的國土在敵人和征服者的鐵蹄下抖動,那你們怎能希望站立在太陽面前? 你們的劍在鞘中生了銹,你們的槍斷了矛頭,你們的盾理在土中,你們又何必站在戰場上? 你們的宗教是沽名釣譽,今生是謊言,來世如煙雲。可憐蟲可以一死萬事休,你們又何必活著? 人生就是意志與青春結伴,勤奮同壯年聯袂,智慧和老年相隨。而你們,同胞們!你們生來就是老朽不堪,然後,你們的頭腦變小了,皮膚收縮了,於是你們竟變成了一群在爛泥裡滾來爬去,互相投擲泥巴、石塊的黃口小兒。 人類如同一條江河,奔騰呼嘯,挾山石、泥沙一瀉千里,傾人大海。而你們,同胞們!卻是一片污臭的泥沼,任感由亂爬,毒蛇亂竄。 心靈好似聖殿中一團熊熊燃燒的火,它吞噬乾柴,借風生威,照亮了眾神的面孔。而你們的心靈呢,同胞們!卻是一堆灰燼,輕風揚起,撒在雪地上,狂風吹散,消失在山谷中。 同胞們!我恨你們,因為你們竟不喜歡尊貴、富強。 我鄙視你們,因為你們自卑自踐。 我是你們的對頭,因為你們與神為敵,而你們自己卻還不知道! 廟門上 為了談論愛情,我用聖火淨潔了自己的雙唇。我想開口說話,卻發覺自己是個啞巴。 在我懂得愛情之前,我就會唱歌;當我懂得愛情時,我口中的歌詞卻變成了微弱喘息,心中的歌聲卻化成了深沉靜寂。 過去,你們曾經問我,愛情妙在何處?我回答了你們的問話,你們個個感到心滿意足。現在,我的眼上罩著愛情帷幕,我只有向你們打聽愛情的特點,誰能回答我?誰又能猜透我的心思,將我的靈魂向我展示? 一柄火炬,燃燒在我的胸中,吞噬了我的活力,熔化了我的情思。誰能告訴我,這是什麼火炬? 寂寞之時,~只粗大的手揪住了我的靈魂,將難忍的苦澀與可口的甘甜之酒,注入我的心。誰能告訴我,這是誰的巨手? 靜夜裡,數只翅膀在我的床邊拍擊。我沉下心來,留意探察這陌生事物,側耳細聽那新奇聲音,低頭沉思不明之理,深入考慮不解疑難。我嘆息,嘆息中包含著痛苦與煩惱;對我來說痛苦、煩惱勝過歡歌、笑語。我向一種無形的力量屈服了;這力量使我一次次死去活來。直到東方破曉,我才入睡。醒時的人影,在我那疲憊的眼瞼間上下抖動;夢中的幻像,在我的石頭床上左右搖擺。 愛情究竟是什麼? 一種無形東西,隱藏在歲月背後、視野之外,安居在人們心上,那究竟是什麼?請你們告訴我。 一種絕對觀念,產生這一切因與果,那到底是什麼?請你們告訴我。 一股無名力量,將生與死化成比生更奇異、比死更深刻的夢,那到底是什麼?請你們告訴我。 眾人們,請你們告訴我:你們當中可有這樣一種人,當愛神之手觸摸他的靈魂時,他無動於衷,依舊沉睡? 你們之中可有這樣的人:當心愛的少女呼喚他時,他能不離開父母與鄉親? 你們之中可有這種人:他不肯飄洋過海,橫跨荒漠,翻山越嶺,穿過峽谷,去會他的心上人? 假若心上人在極地,她的靈魂純美,性情溫柔,聲音甜潤,哪位小伙子不心向神往? 當上帝接受人的祈禱,而且有求必應時,誰不甘願自焚化香煙,奉獻在祭壇之前? 昨天,我站在廟門前,向過往行人探問愛情的秘密。 一位身體瘦小的中年人,從我面前走過。他無精打來,嘆息道:"愛情是一種天賜,本是從原始人那裡繼承來的。" 一位體魄健壯、肌肉豐滿的青年人,從我面前走過。他低聲吟唱道:"愛情是一種願望。它與我們形影不離,將人們的過去、將來與我們的現在連結起來。" 一位神情淒愴的婦女,走過我的面前。她嘆了口氣,說:"愛情是一種致命毒素,地獄裡的黑蛇吞食了它,將它噴灑在天空,爾後附在露珠上降下;乾渴的靈魂喝了這種有毒露水,醉一時,醒一年,然後永遠死去。" 一位面似桃花的少女,打我面前走過。她笑瞇瞇地說:"愛情是多相河之水,晨光新娘將之注入強健的靈魂裡,讓靈魂升騰,凝聚在夜空繁星面前,淋浴在白晝陽光之中。" 一位身穿黑衣的長須男子,從我面前走過。他滿面愁容地說:"愛情是一種愚昧,隨青春到而來,伴青春逝而消。" 一位面孔英俊、容光煥發的男子,從我面前走過。他興高采烈地說:"愛情是一門高深學問,擦亮了我們的眼睛;神靈看到的,我們也看到了。" 一位盲人走過我的面前。他用手杖探路,邊走邊痛苦流涕地說:"愛情是一團濃霧,將心靈層層圍住,遮掩了大自然的如畫美景,使人只能看到自己的影子在岩石間晃動,聽到的只是深谷傳來的自己吶喊的迴聲。" 一位懷抱六弦琴的小伙子,打我面前走過。他邊走邊哼著小調:"愛情是一束神奇的光,發自靈魂深處,照亮了人的感官,使人看到世界是行進在綠色草原上的~支隊伍,使人悟出人生是白日里的夢幻。" 一位駝背老人,拖著沉重的腳步,從我面前走過。他的雙腿似乎有了毛病,顫顫抖抖地說:"愛情是墳墓裡的僵死屍體、永恆世界中的靜止靈魂。" 一個五歲孩子從我面前經過。他蹦蹦跳跳,拍著手,笑著叫道:"愛情就是我爸,愛情就是我媽。天下懂得愛情的,只有我爸和我媽。" 白日里,人們走過廟門前,個個都按自己的理解談論愛情,人人都想揭開生命的秘密,無不暢談自己的心願。 夜來臨,不見行人來往,但聽廟里傳出話音:"生命是兩個一半:一半僵死不動,一半熾烈燃燒;愛情就是那盛燃的一半。" 我邁步走進廟門,雙膝下跪,頂禮膜拜,虔誠祈禱,大聲呼喊: "上帝啊,請把我化為火吞之食,請將我變為聖火之餐。阿門。" 夜啊 情侶、詩人、歌手的夜! 影像、靈魂、幻想的夜! 渴望、鍾愛、思戀的夜! 巨人啊,你站在傍晚烏雲與黎明新娘之間,恰似鶴立雞群。你腰掛鋒利寶劍,頭戴月光冠冕,身披靜寂長衫,睜千隻眼注視生命深淵,側萬隻耳傾聽死神吟嘆。 夜啊,你是黑暗,使我們看到了天上的燦爛光輝;白晝光明,卻用大地的前影將我們遮掩。 夜啊,你是希望,在無邊的恐懼面前,是你掀開了我們的眼簾;白晝虛幻,在度和量分明的世界裡,卻使我們像瞎子一樣受熬煎。 夜啊,你從容鎮靜,以沉默寡言揭示天上靈魂的奧秘;白晝喧鬧,用大聲吵嚷激發天涯淪落人的精力。 夜啊,你無比公平。總將弱者的美夢與強者的意願攏集在困神的懷抱之中。 夜啊,你是仁慈之神,用無形的手指讓不幸者會上眼,遂將他們的靈魂帶往溫和人間。 在你藍色的衣精裡,愛慕者們傾吐自己的心緒;在你沾滿露珠的雙腳上,寂寞者們揮灑自己的淚滴;在你那散發著河谷幽香的手心裡,異鄉客留下自己的記憶。你是愛慕者的良朋;你是孤獨者的親人;你是異鄉客的伙伴;你是寂寞人的摯友。 詩人的情感,在你的身影下匍匐;聖哲的靈魂,在你的雙肩上甦醒;思想家的才智,在你的發轡裡蠕動。你是詩人的遞詞者;你是聖賢的啟迪人;你是思想家的傳授師;你是觀察家的提示神。 當我的心厭惡了人類,我的眼懶於再看白晝的時候,便向遙遠的曠野走去;因為那裡棲息著先人的靈魂。 在那裡,我看見一個黑色龐然大物,生著千隻腳,信步在平川、幽谷。 在那裡,我定神凝視幽暗處的眼睛,側耳傾聽無形翅膀扇動,伸手觸摸寂靜之神的衣領。 在那裡,我面對陰森夜幕,不時自我鼓氣壯膽。 在那裡,我看到一個巨人身影,聳立天地之間,頭頂雲朵,身裹霧慢,傲視太陽,戲弄白天,蔑視跪在偶像前熬眼的信徒,責斥身臥錦緞的君王,怒目盯著盜賊的嘴臉,忠實守護在孩童枕邊;為煙花女的微笑而悲痛垂淚;因情侶的啼哭而頓綻笑顏;借你的雙手,高高舉起胸懷寬廣的大丈夫;假你的雙腳,狠狠踢開心胸狹窄的怯懦漢。 在那裡,我看到了你,你也看到了我。你威嚴,你是我的慈父;我夢想做你的兒子,拆除你我之間的屏障,撕毀你我臉上遮罩著的猜疑面紗。你向我傾訴了你心頭的秘密;我向你訴述了我靈魂中的希冀。你的威嚴化成了比鮮花更美、比蜜語更甜的歌聲;我的恐懼變成了比鳥兒安詳、可愛的柔情。你把我高高舉過頭,讓我坐在你的肩膀上。你教我放眼遠望,洗耳恭聽,佩侃敘談。你教我愛人所不愛,你教我恨人所不恨。你用手指撫摩我的頭,於是,我的思想縱橫馳騁,化為江河,歡歌奔騰,沖走調草敗葉;你用雙唇親吻我的靈魂,於是,我的靈魂輕輕搖動,化為火炬,熾燒怒燃,吞沒枯枝朽木。 夜啊,我與你形影不離,直到我變得和你一模一樣。我愛你呀,因為你我口味相投。我了解你啊,變成了你的縮影。你在我那黯淡的心中,佈滿了耀眼的繁星。夜幕垂降,鍾愛之神將群星點綴在蒼穹;晨光初照,恐懼之神又將繁星收攏。我心中有一輪圓月,時而閃現在烏云密布的天上,時而出沒於充滿夢幻的曠野。我那不眠的靈魂何其平靜,它道出了敬慕者的心願,聽到了崇拜者祈禱的迴聲。我的頭周圍有一層神奇的外殼,臨死者的喉鳴聲將之撕裂,返老還重者的歌聲又把它台縫。 啊,夜呀,我像你;人們會揣測我因此而自豪;而他們,則因自己像火,引以為榮。 我像你,我倆都是無辜的被告。 我的性情、愛好、品格和夢想,無不像你。 我像你,雖然我沒有金色雲霞桂冠。 我像你,雖然晨姑沒給我的衣服繡上金邊。 我像你,雖然我身上沒有裹著雲漢。 我是連綿、舒展、寂靜、紊亂的夜。我的黑暗沒有開頭,也沒有終點。當人們的眼睛裡閃爍著歡悅光芒站起來時,我的靈魂卻淒楚黯然,升入雲天。 夜啊,我像你;但是,我的黎明不會降臨,直至笑迎大限。 神女 神女啊,你想把我帶到何方? 穿山越嶺,道路崎嶇,荊棘叢生,可使我們身登九天,心人深淵。我跟隨著你,要走到何月何年? 我扯著你的衣角,宛如孩子跟著母親。我跟在你的身後,忘卻了自己的幻夢。我望著你那羞花容貌,對周圍晃動的人影一概視而不見,只覺得你有一種無形力量,將我緊緊引牽。 神女啊,請稍停片刻,讓我仔細看看你的容顏!我走累了。這路途多麼險,我的心兒為之抖顫。歇歇腳吧!我們已來到三岔路口,這是生與死的界限。我決不再前進一步,除非弄明你的意願。 神女啊,你聽我說。 昨天,我還是一隻自由的小島,展翅翻飛在湍湍溪流之上,鼓翼翱翔在廣闊雲天之間;暮色蒼茫,我高棲枝頭,極目眺望太陽神在傍晚建造、在落山前搗毀的彩霞城廊裡的廣廈、宮殿。 我像思想、意念,獨自馳騁在地北天南,飽賞生活的美妙與歡樂,尋覓世間的奧秘與憂憤。 我又似夢幻,輾轉奔波在夜幕之間,穿過窗子縫隙,來到熟睡少女的繡榻,戲逗她們那天真的情感。爾後,我又坐在老年人的床邊,洗耳恭聽他們訴述真誠的心願。 神女啊,我今天遇到了你。我因吻過你的手而中毒,成了你的一名俘虜,拖著沉重的枷鎖,來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我成了一條醉漢,仍想喝那奪去我的理智的醇酒,還要親吻抽打過我的面頰的手掌。 神女啊,你停一停!我的體力已經恢復,我也已砸斷了沉重的鐐銬,摔碎了斟酒的杯盞。你想讓我做什麼,要把我帶到何方? 我已經恢復了自由。難道你想讓我變成一位自由夥伴:傻眼死盯著太陽,徒手抓火不打顫? 我再次打開了我的心扉。難道你想陪伴一位消磨時光的青年——白日,似蒼鷹盤旋翱翔在大山之間;夜晚,如猛獅雄踞沙漠莽原? 你可滿足於一個男子的愛慕,把愛情看成朋友,拒絕將之當做聖賢? 你可滿足於一顆狂愛之心,它既不屈服,也不怕火煉? 你可滿足於一顆柔韌的心靈,它在風暴面前搖動,但不被折斷;它伴颶風而狂舞,但不會被連根拔起。 你希望我成為一個既不奴役人,又不被人奴役的人嗎? 這是我的手,請用你那嫩白的手輕搖!這是我的軀體,請用你那柔軟的雙臂擁抱!這是我的嘴,請你深深一吻,時間要長,切莫作聲。 自盡之前 昨天,我心愛的女子坐在這寂靜的房間裡。 她頭靠著這柔軟的玫瑰色錦枕,用這只水晶杯飲著接香精的美酒。 這都是昨天的事。昨天是夢幻,一去不復返。 今天,我心愛的女子已奔向遙遠、空蕩、荒蕪、寒冷的地方,那裡被稱為空曠淡忘園。 我心愛女子的指紋仍然留在水晶鏡子上,她那濃郁、芳香的氣息依舊存在我的衣招裡,她的話音依然在我房間裡迴盪。但是,我心愛的女子卻早已奔向遠方,那裡被稱為淡忘園;至於她的指印、香氣、魂影,則將留在這個房間,直到明天。那時,我將打開窗子,請來風神,刮走美女留給我的全部贈品。 我心愛女子的畫像依舊掛在床邊;她寫給我的情書,仍然存放在鑲嵌著瑪假、珍珠的銀盒子裡;她送給我作愛情信物的金黃額發,一直放在礙香村里的錦囊裡邊。所有這些,均放在原地,等待著明天。 當東方透出黎明曙光,我將打開窗子,讓風神顯威,把這一切帶到黑暗中去,帶到吸神棲身的地方。 青年朋友們,我心愛的女子就像你們心上的女子一樣,她是一位 罕見的女性,造物主賜予她鴿子般的溫柔馴從,毒蛇般的反复無常, 孔雀般的妖艷嫵媚,豺狼般的凶狠殘暴,白玫瑰般的豐潤多姿,黑夜似的陰森淒迷,外加一把炭灰,一勺海沫。 童年時代,我便認識了那位心愛的女子。我伴著她奔跑好戲在田野裡;我抓著她的衣角漫步在大街上。 少年時代,我認識了她。在字裡行間找到了她的形象;在天空的烏雲間,看見了她的身影;從溪水淙淙聲裡,聽到了她那悅耳的歌聲。 青年時代,我認識了她。我和她對坐暢談,徵詢意見,交流心底秘密,傾吐肺腑忠言。 所有這一切,都發生在昨天。昨天是夢幻,一去不復返。今天,她已奔向遙遠、空蕩、荒蕪、寒冷的地方,人稱之日淡忘園。 我心愛的女子名叫生命。 生命是~位窈窕淑女,令我們神魂為之傾倒。她給我們許下許多願:假若不能兌現,我們的耐心,便會雲消霧散;倘使忠於諾言,我們便永不知厭倦。 生命是美女,用情人的淚水沐浴,以仇敵的鮮血當香水灑身。 生命是美女,身著白晝為表、黑夜村里的衣衫。 生命是美女,樂意以人心為友,但不願與之結成終身侶伴。 生命是娼妓,誠然標致;但是,誰與她共枕,必定厭惡她那妖艷容顏。 我們與你們 我們是憂愁之子,你們是歡樂之子。 我們是憂愁的兒子,憂愁是神靈的身影,神靈不在邪惡身旁滋生。我們生有痛苦的心靈;痛苦巨大,小小心靈無地容納。歡笑的人們哪,我們嚎哭,我們悲痛。誰用自己的眼淚洗澡,他將永遠潔淨。 你們不認識我們,而我們了解你們。你們順著生活的急流匆匆而去,從不回頭望望我們;而我們,則坐在河畔,能看到你們的身影,能聽到你們的腳步聲。你們聽不見我們的吶喊,因為歲月的嘈雜聲充斥了你們的耳間;而我們,則能聽到你們歌唱,因為黑夜的低聲細語啟迪了我們的聽覺器官。我們能看到你們,因為你們站在黑暗裡的光明之處;你們則看不見我們,因為我們坐在光明中的黑影之間。 我們是憂愁的兒子。我們是聖賢,我們是詩人,我們是樂師。我們用心中的絲線為神靈編織衣裳,我們用胸中的種子充滿天主的穀倉。你們是歡樂的兒子。你們把自己的心置放在幽靜之神的手中,鹵為它的手指柔軟;你們樂意離群索居,因為房中沒鏡子能照出你們的容面。 我們嘆息,花兒喊喊,樹枝沙沙,溪水淙淙,和著嘆息一道升騰;而你們,則在微笑,口裡瀉出的盡是嘲弄譏諷,酷似蛇毒注入人的傷口中。 我們啼哭,因為我們目睹了寡母的不幸、孤兒的可憐;你們微笑,因為你們的眼裡只有黃金閃光。我們垂淚,因為我們耳聞了窮人的呻吟、被壓迫者的吶喊;你們歡樂,因為你聽到的只有任骼杯盞。 我們悲哀,因為天主將我們的靈魂與軀殼割裂分離;你們歡欣,因為你們的軀體依附著大地。 我們是憂愁的兒子,你們是歡樂的兒子。來吧,將我們的憂愁根源和你們的歡樂果實一起放在太陽神面前。 你們用奴隸的骷髏砌起了金字塔;至今,金字塔依舊巍然屹立在大漠之上,向歷代人傾述著我們的永恆與你們的滅亡。我們用自由者的手臂搗毀了巴士底獄;各民族人民重複著巴土底獄這個名字,祝福我們,詛咒我們。你們在懦弱者的軀體上築起了巴比倫空中花園, 你們在壯士的墳墓上建造了尼尼微宮殿;如今,巴比倫、尼尼微卻成了廣漠上駱駝足蹟的友伴。我們以玉石雕成了阿施塔特像;如今,玉石靜立思動,無聲欲言。我們撥動琴弦,歡奏納哈萬德曲;樂曲喚來了知音者們那盤旋翱翔在廣闊藍天上的靈魂。我們用線條和色彩畫出了瑪麗妞肖像;色彩猶如天使的情感,線條酷似神靈的思想。 你們身不離娛樂場,而娛樂場的魔爪在羅馬和安塔基亞的舞台上葬送了多少壯士;我們喜歡寂靜,寂靜的手指寫出了《荷馬史詩人《約伯記》和《特韻長詩》。你們與淫蕩之神共枕同眠,淫蕩風暴將上千支婦女靈魂的隊伍捲入了恥辱、敗壞的深淵;我們崇尚離群索居, 在幽靜的環境裡,成就了《懸詩》、《哈姆雷特》和《神曲》名篇。你們與貪婪之心促膝夜談,貪婪之劍造成了乾條血河;我們始終馳騁想像之力,以幻想之手從高天光環來來了智慧花朵。 我們是憂愁之子,你們是歡樂之子。我們的憂愁與你們的歡樂之間障礙重重,羊腸小道崎嶇艱險,你們的寶馬華車無法通行。 我們同情你們的心胸狹窄,你們卻憎惡我們的豁達坦然;站在我們的同情與你們的憎惡之間,時光老人也會感到難堪。 我們接近你們,將你們當做朋友,而你們卻攻擊我們,把我們看成敵人;友好和敵對之間隔著一條鴻溝,溝中盡是眼淚和污血。 我們為你們建造宮殿,你們卻為我們挖掘墓坑;堂皇宮殿與黑暗基坑之間,人類以鐵腳穿行。 我們用鮮花為你們墊路,你們卻用獵獲為我們鋪床;真理在鮮花和疾寨之間久題長眠。 起初,你們以粗野的軟弱對付我們溫柔的剛強。你們一時壓倒了我們,青蛙似地鼓譟鳴唱;而我們永遠地戰勝了你們,卻像巨人,默不作聲。你們把耶穌釘在十字架上,站在四周,嘲笑、褻瀆他;但是,時隔不久,耶穌從十字架上下來,巨人般地走去,以靈魂和真理制服人們,將他的尊榮、仁慈灑滿人間。 你們毒死了蘇格拉底,以石擊死了保羅,殺死了加利略,暗害了阿里·本·文比·塔里布,絞死了米達哈特帕夏;如今,這些人像凱旋的偉大英雄豪傑,永遠活在世人的心間。然而你們,卻像覆蓋著塵土的殭屍一樣留在人們的記憶裡,不知是誰把你們埋葬在淡忘與空蕩的黑暗之間。 我們是憂愁的兒子,憂愁是烏雲,把吉祥、智慧之雨露降在人間大地;你們是歡樂的兒子,歡樂像煙柱,隨時可因微風沙十力而無踪無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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