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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暴風集(7)

紀伯倫散文詩全集 纪伯伦 15270 2018-03-18
神子與報孫 時代多麼奇怪!我們多麼奇怪!時代變了,我們也變了。時代前進了,也帶著我們前進了。時代揭去自己的面紗,令我們忘卻化煩,笑逐顏開。 昨天,我們還在埋怨、畏懼時代;今天,我們卻對它珍惜名愛,而且曉得了它的意願、氣質,知道了它的秘密、奧妙所在。 昨天,我們還在小心翼翼地爬行,如同陰森夜裡、恐怖日間戰栗的人影;今天,我們滿懷激情,向山巔挺進,那裡潛藏著狂烈風暴、耀眼電閃、震耳雷鳴。 昨天,我們吃著和血的麵包,喝著接淚的苦水;今天,我們從晨姑娘手裡接過美味佳餚,暢飲著芳香四溢的玉液瓊漿。 昨天,我們是司命之神手中的玩具,司命之神是條醉漢,將我們左右擺弄;今天,醉漢已經清醒,我們逗他笑,哄他玩,歡樂與共。

昨天,我們在偶像前燒香,在怒神前宰牲上供;今天,我們為自己焚香宰牲,因為至大至善之神的廟宇已建在我們心中。 昨天,我們屈從君主,在權貴面前俯首;今天,我們只向真、善、美熱誠折腰。 昨天,我們在星相家面前垂淚,畏懼陰陽家的胡言;今天,時代變了,我們也變了,我們只看太陽光焰,只聽大海歌唱,只伴狂熟起舞。 昨天,我們拆毀靈魂裡的涼亭,為先輩建造墳墓;今天,我們的靈魂變成神聖祭壇,故魂難以靠近,對手不能們觸。 昨天,我們只是沉默的思想,隱匿在被遺忘的角落中;今天,我們變成了巨大響聲,整個籌字為之震動。 昨天,我們是灰燼下的星星之火;今天,我們變成燎原大火,怒燃在山谷斜坡。 有多少夜晚,我們不能安眠,頭枕泥土,身蓋雪片,痛哭失去的紅運和友伴。有多少白天,我們像無人收放的群羊,臥在地上,啃食我們的思想,咀嚼我們的情感,然而依舊飢渴難言。有多少時辰,我們站在逝去的日、夜之間,哀號凋零的青春,驚問為何如此孤單;我們凝視著空蕩漆黑的蒼穹,靜聽死一樣沉寂中的悲嘆。

無數代人,像出沒墓地的群娘一樣飛閃而過;如今,天空晴朗,我們早已清醒,可高枕安度良宵,任想像縱橫馳騁。火把在我們周圍晃動,伸手可觸;鬼魂在我們四周升騰,氣息可聞;天神樂隊在我們面前經過,我們歡欣陶醉。 昨天,我們是那樣;今天,我們的情況變了。我們是神的兒子,這是神給予我們的希望。猴孫們,猴子對你們有何祝愿? 自打你們從地維里鑽出時起,你們可曾前進過一步嗎?自打魔鬼扒開你們的眼睛時起,你們可曾抬眼向上看過一次嗎?自打毒蛇吻過你們的嘴巴時起,你們可曾說過一句真理嗎?自打死鬼塞住你們的耳朵以來,你們可曾聽到過生命之神的歌唱嗎? 七萬年之前,我看到你們像蟲蟻一樣,在山洞裡爬來滾去。 七分鐘之前,我透過玻璃窗望去,發現你們正在骷髏胡同里行走,無名鬼為你們帶路,奴隸的鐐銬羈絆著你們的手腳,死神在你們頭上耀武揚威,振翅鼓翼。

你們的今天,就像你們的昨天,也將成為你們的明天。你們將永遠像七萬年前那樣生活下去。 我們昨天是那樣,今天池然不同,這是神賜予神子的福分。猴孫們,猴子對你們有何思賜? 黑夜與黎明之間 你莫作聲,我的心!宇宙聽不到你的聲音。 你莫作聲,我的心!哀號者聽不過你的聲音。 我的心呀,你莫作聲!夜下的人影不會留心你的低聲細語。黑暗組成的大軍不會衝擊你的美夢。 我的心呀,你莫作聲!且莫說話,直到黎明。耐心等待曙光的人,定會迎來清晨;得到光明喜歡的人,必然熱愛光明。 我的心呀,你莫作聲!請你側耳聆聽: 我夢見緬鳥高職於火山之口。 我看到百合花昂首做放在雪山之巔。 我看見裸體仙子翩翩起舞於墳墓之間。

我看到兒童們手拿骷髏好戲耍玩。 我在夢中看到了這些情景;當我醒來之時,四下環顧,誰見火山爆發,不見駐烏展翅,更聽不到鳥兒啼鳴。 我看到天上飄下雪花,落滿田間谷地,白色殮衣裹住了百合花那僵直的軀體。 我看到沉寂時代面前,墳墓成行,那裡既無人輕歌曼舞,也無人祈禱下跪。 我看到骷髏難成的山丘,那裡只能聽到風聲,聽不見人的歡笑。 我醒來所看到的全是痛苦和憂傷,夢中的歡悅究竟奔向了何方? 睡夢裡的歡樂是何時消失的?夢境中的畫面為何不見踪影?靈魂怎樣忍耐,何時才能盼到理想重現於夢中? 我的心啊,請你側耳聆聽: 昨天,我的靈魂是一株挺拔的老樹,報北大地之腹,技插雲天之外。 我的靈魂之樹春季開花,夏季結果;秋來之時,我將果子放在銀盤裡,置於道路中間,供過往行人取而食之,然後各自登程。

秋天過去,秋歌變成痛哭與哀鳴。我再次去看銀盤,發現那裡只剩下一隻果於,那是人們留給我的。我拿起那隻果子,放在嘴裡一嚐,只覺味似苦瓜,酸似未成熟的葡萄。我對自己說: "真倒霉!我送入人們口中的是詛咒,注入人們心田的是敵意。我的靈魂啊,你的根從大地腹內汲取的甜汁貯存在何處?你的枝條從太陽光中吸收的馨香放在哪裡?" 之後,我將我的靈魂之樹連根拔起。 我將靈魂之樹從它生長的土壤裡連根拔起,將時光留給它的紀念品全部拋棄。 我又把我的靈魂之樹栽到另一塊土地。 我把它栽在遠離時光通道的田地裡。夜裡,我守在樹旁,自言自語道:"熬夜能使我接近星辰。"我用我的血和淚將它澆灌,並且說:"我的淚,味道鮮美;我的血,芳香四溢。"

春回大地,我的靈魂之樹又開花了。 夏季來臨,它又結了果。 金秋到來,我將成熟的果子放在金盤中,置於路口;然而,成群結隊的過往行人,誰也不曾伸手取果子。 我拿起一個果子,咬了一口,頓感味甘似蜜,可口似多福河水,醇美賽巴比倫瓊漿,芬芳若茉莉花香。我放聲呼喊: "人們不喜歡口中有坑地,也不喜歡腹內藏臼盅;因為坑地是眼淚的女兒,臼盎是鮮血的公子。" 我獨坐在我的靈魂樹蔭之下。我的靈魂之樹在遠離時光通道的田地上形影相吊。 我的心啊,你莫作聲,直至天明。 切莫作聲!天空不會吸收你呼出的廢氣,因為它已被腐屍熏染。 我的心啊,請你留意細聽: 昨天,我的思想是一隻船,顛簸在萬頃波濤之間,隨風漂泊,從一個海岸到達另一個海岸。

我的思想之船空空如也,只裝著七隻杯子,林裡盛滿各色顏料,絢麗斑斕,酷似彩虹。 我厭倦了海上漂泊,便說:"我將把我的空空思想之船開回自己出生的祖國的港口。" 我在船兩側塗上落日餘輝般的土黃、春慧般的嫩綠、天空似的瓦藍和晚霞的血紅濃船帆上,畫上引人注目的奇異圖畫。塗畫完畢,我的思想之船像先知的夢幻一樣,開始進遊在浩渺滄海與無垠長天之間。船駛人祖國的港口時,人們爭相迎接,人人歡呼雀躍,個個贊不絕口,只聽鑼鼓齊鳴,凱歌高奏,隨之將我迎進城裡。 他們之所以那樣歡樂,因為我的思想之船外觀華麗;其實,誰也不曾進入船裡。 也沒有人問我從海外帶回什麼寶貴東西。 誰也料想不到,我竟是空船而歸。

那時,我暗自說:"我騙了人們,僅用七杯顏料,便瞞過了他們的銳利目光。" 一年過後,我乘我的思想之船再度出航。 我航至東島,蒐集到沒藥、乳香、龍涎香和植香,將之——一裝入船艙。 我航至西島,帶回礦產、象牙、寶石、翡翠和美玉。 我航至北島,帶回錦緞、刺繡和開司米。 我航至南島,帶回鐵環錯甲、也門寶劍、長矛利刃和種種槍械。 我的思想之船裝滿天下奇珍異寶,回到祖國的海港。我說: "人們必將讚揚我,我亦受之無愧;人們必將載歌載舞迎我進城,我亦功有應得,聲譽永垂。" 但是,當我抵達港口時,卻沒有一個人迎接我;我來到大街上,沒有一個人瞧我。 我站在廣場上,向人們宣布,我帶回天南地北的奇珍異寶,人們這才向我沒來目光;雖然人人笑意在面,但眼睛裡閃現出來的卻是嘲弄神情。時隔不久,人們紛紛棄我而去,隨之各奔東西。

我心情抑鬱、懊喪,無精打采回到海港。剛看到我的思想之船,便想起一件事情;正是因為這事,我才又開始了海上遠航。 我高聲呼喊: "大海的狂濤刷掉了船身上的塗料,我的思想之船露出了船體;風吹、日曬、雨淋,剝去了船帆上的畫圖,使之變成了灰色襤樓衣。" 我把帶回來的珍寶裝人棺木,再將棺木推入水里。之後,我回到鄉親們中間。可是,他們都不理睬我,因為他們的眼睛只能看到表面。 就在那時,我丟下我的思想之船,來到死神城,坐在粉飾一新的墳墓中間,開始探索死亡的秘密。 我的心啊,你莫作聲。直至天明。切莫開口!狂風正嘲笑你的細語,山穀不會送回你的弦鳴。 我的心哪,你瞧,東方已經破曉。假如你能說話,就請痛痛快快地說吧!

我的心哪,你看,這就是黎明大軍。黑夜的寂靜可曾給你留下歌曲,讓你唱著它迎接黎明? 我的心哪,你瞧,這是鴿子、紀鳥群,翻飛起舞在山谷上啊。黑夜的恐懼可曾給予你強健翅膀,讓你陪伴它們在碧空翱翔? 我的心哪,你瞧,牧人趕著羊群。夜下人影可曾給你留下旨意,讓你隨牧羊人一道奔向綠原草地? 我的心哪,你看,這群青年小伙子,正漫步走向葡萄園。莫非你不想站起來,和他們一起到園中玩玩? 我的心啊,快起來吧,和黎明一道行動!黑夜已經過去,恐怖與夢幻也一消而淨。 起來吧,我的心,高聲歌唱吧!誰不與黎明一道和聲歌唱,便會永遠留在黑夜之中。 麻醉藥與手術刀 "他是個極端主義分子,簡直到了瘋狂的地步。" "他是個空想主義者。他寫東西目的在於毀滅青年的道德。" "假若已婚和未婚男女遵從紀伯倫關於婚姻的見解,那麼,家庭支柱就要傾倒,人類聯盟大廈就要坍塌,世界將變成地獄,民眾必淪為鬼魂" "不要看他的文筆多麼優美!他是人類的敵人之一。" "他是個無政府主義者。他是個叛教者。我們奉勸吉祥山上的居民唾棄他的學說,燒掉他的著作,以免其中任何東西製在他們的靈魂上。" "我已讀過他的《折斷的翅膀》,我發覺那是夾在肥肉裡的毒藥。" 這都是人們談論我的話語。他們說對了,我正是個極端主義分子,簡直到了瘋狂的程度。我的破壞傾向勝過建設傾向。我打內心裡討厭人們所崇拜的東西,喜歡被人拒之於門外的東西。假若我能夠把人類的傳統、習慣和信仰連根拔掉,我會一分鐘也不遲疑。至於有人說我的作品是"夾在肥肉裡的毒藥",則自有話語揭開藏在厚面紗之後的事實——赤裸裸的事實則是,我不但沒有往肥肉裡夾毒藥,反而將夾在肥肉裡的毒藥取了出來……而且我把毒藥倒在了乾淨透明的杯中。 那些在他們自己的靈魂面前向我道歉,說什麼"他是個空想主義者,常激遊烏雲之間"的人,正是他們凝目注視著那透明杯中閃閃放光的東西,放棄了其中被他們稱為"毒藥"的飲料。因為他們的胃口太弱,無力消化它。 也許這段引言顯得粗糙冒昧。可是,冒昧加粗糙不是比背叛加光滑更好一些嗎?冒昧畢竟是自我表現,而背叛則穿著為他人剪裁的外衣。 東方人要求作家像蜜蜂,翩躍飛舞田野之中,採集百花果糖,加工而成蜜九。 東方人喜歡蜂蜜,以為除了蜂蜜別無美食。他們吃蜜過多,甚至他們本身也變成了蜜,變成了在火前流動、只有放在冰塊上才凝固的蜜。 東方人要求詩人燃燒自己作為香,供在他們的君王、統治者和大主教面前。東方的天空已佈滿從御座、祭壇和墳榮邊升起的煙雲,然而他們還不滿足。在我們這個時代,有能與穆台奈比相媲美的讚頌詩人,有與韓莎相似的悲悼詩人,有大大勝過莎菲丁·哈里風雅的賀喜詩人。 東方人要求學者研究其父輩及祖輩的歷史,要求深入研究他們的遺跡、習慣和傳統,在他們那些冗長的語言、給雜的派生詞語和名目繁瑣的修辭中消磨自己的日日夜夜。 東方人要求思想家在他們的耳邊重複白德巴、伊木·路西德⑤。艾弗拉姆·賽爾亞尼⑤和約翰·迪馬仕基O說過的那些話。要求思想家在寫作中不要超越愚昧的訓誡和拙劣的引導以及二者所引用的格言和經文的界限。其實,誰要沿著那些經文行路,其生命必然像生存在陰影下的柔弱小草;其靈魂也像摻了一點兒鴉片的溫水。 簡而言之,東方人生活在已經逝去的舞台上,喜歡消極的、供消極的, 討厭積極的、純淨的、能夠刺激他們,並且促使他們從充滿平靜美夢的沉睡中甦醒過來的原則和教誨。 東方乃一病夫,遭到種種疾病侵襲,遇重重瘟疫騷擾,終於適應了久病,習慣了疼痛,不僅視瘤疾和病痛為先天特性,且將之當做上好缺陷,與高尚靈魂和健全肌體密不可分;誰若沒有此種缺陷,就被看成是被剝奪了天賦之才和理想完美的殘廢人。 東方的醫生多,常守在病榻左右,為其病進行會診。可是,他們只給東方開短效麻醉藥,只能延長病期,卻不能祛病。 精神麻醉劑品種繁雜,形式多樣,花色紛繁。也許就像疾病相互傳染那樣,某種麻醉劑生自另一種麻醉劑。每當東方身上增添一種新病時,其醫生便為之發明一種新的麻醉藥。 至於導致那些麻醉劑出現的原因,則是多方面的,其最重要者是病人屈從於著名的宿命論哲學,此外還有醫生的膽怯,生怕有效藥物引起疼痛。 給您舉幾個有關麻醉劑和鎮靜劑的例子,都是東方醫生們用來治療家庭、國家和宗教的疾病的: 由於種種實實在在、活活生生的原因,丈夫討厭妻子,妻子也厭惡了丈夫,於是夫妻爭吵不息,相互打架,彼此疏遠。可是,沒過一天一夜,男方的親戚便去找女方的親戚,相互交換修整過的意見和裝飾過的想法,並一致同意讓夫妻破鏡重圓。於是,他們把女方找來,用令其害羞、卻不能使其信服的、捏造的訓誡迷惑她的情感。爾後,他們又把男方召來,用能夠軟化其思想、但不能改變其意志的花言巧語和格言諺語蒙蓋他的頭腦。就這樣,一對靈魂深處彼此厭惡的夫妻——暫時地——和解了;雙方不顧各自的內心意願,重聚一堂。直至漆皮"脫落",親朋們使用的麻醉藥失效,男方重表厭惡情感,女方搞下痛苦面紗。可是,那些第一次製造和解的人們,仍要再顯身手;而嚐過一口麻醉藥的人,也是不會拒絕飲上滿滿一杯的。 人們起來反對暴虐政府或陳舊制度,於是組成一個旨在振興與解放的改革協會,他們勇敢地發表演說,熱情地激揚文字,發表條例和綱領,派遣代表和代表團。然而沒過一、兩個月,我們便聽說政府關押了協會的頭頭,或者許給其一個官職。至於改革協會,則已聽不見它的什麼消息,因其成員已喝過眾所熟悉的麻醉藥,均已平靜、降服了。 一夥人反對宗教首領,由於某些帶有根本性的問題,他們批評首領本人,否定他的功績,厭惡他的所作所為,繼而威脅他說,他們要改信另外一種更近乎情理、更遠離空想和迷信的學說。可是,時隔不久,我們便聽說國家的謀士們已消除了牧人與羊群之間的分歧,借助神奇麻醉劑的功效,恢復了首領的個人尊嚴,又將盲目服從回植到了懺逆的被領導者的靈魂之中。 懦弱的受壓迫者抱怨強大的暴虐者對自己壓迫過甚,鄰居卻對他說:"別說啦!反抗者是要被處剜眼之刑的。" 鄉下人懷疑修道上的虔誠與忠良,同伴會對他說:"莫作聲!書上有言:要聽他們說話,莫照他們行事。" 學生反對死記硬背巴士拉和庫法學派關於語言的論文,老師便對他們說:"懶漢和疲疲塌塌的人在為自己製造比罪過還醜惡的藉口。" 少女不肯遵循老姐的習慣,母親便對女兒說:"女兒並不比母親優越;母親走過的路,你也正在走。" 青年詢問宗教附屬物的含義,牧師便對青年說:"誰不用信仰的目光去進行觀察,誰便在這個世界上只能看到煙和霧。" 就這樣,時光日復一日、夜復一夜地過去了。東方人沉睡在自己那柔軟的病榻上,間或被跳蚤咬上一口,醒來一分鐘,隨後又入夢鄉;由於受控於混在血液中、流在血管裡的麻醉劑,只得世代沉睡下去。當一個人起來,大聲呼喚那些酣睡者,使他們的住宅、廟宇和法庭充滿喧囂聲時,他們這才開啟那被永恆困倦封閉的眼簾,然後打著哈欠,說道:"好一個粗魯無禮貌的年輕人,自己不睡,也不讓人家好好睡一覺!"隨即合上眼,對自己的靈魂耳語道:"他是個不信神的叛教徒,正在毀壞青年人的道德觀念,搗毀先輩的大廈,用毒箭射殺人性。" 我曾不止一次自問,我是不是一個拒絕飲服麻醉劑和鎮靜劑的叛逆清醒者,然而我的靈魂只是用含糊不清的詞語回答我。可是,當我聽到人們咒罵我的名字、厭惡我的主張時,我方才相信自己確實醒著,知道自己沒有降服甜美的夢幻和可愛的空想,而是自求孤獨人們當中的一員:生命正帶著他們走在滿種荊棘與鮮花,又被凶狠豺狼和善歌夜草包圍的羊腸小道上。 假若醒悟是一種美德,那麼,我會羞於冒充自是清醒者。可是,它並不是什麼美德,而是一種奇妙的現實,突然展現在自尋孤獨的人面前;而他們則被一條看不見的線牽引著,邊凝神注視它那莊重的含義,邊不由自主地跟著它向前走去。 我確信,羞於展示個人的真情實況,那是一種地地道道的虛偽,而在東方人那裡卻被稱做"富有教養"。 來日,文學思想家們讀了前面這些文字,會煩躁不安地說:"他是個從陰暗面觀察生活的極端分子。只要他總在我們中間,為我們的處境而痛苦、號喪、嘆息、落淚,那麼,他眼裡看到的只能是一片黑暗。" 我要對這些文學思想家們說:"我哭東方,因為在靈床前跳舞是十足癲狂。" 我之所以為東方人哭泣,因為在疾病面前落笑是雙料愚昧。 我之所以為那可愛的國度哀號,因為在失明的受災者面前唱歌是盲目呆鈍。 我之所以激進,因為揭示真理的溫和主義者只道出真理的一半,而把另一半遮蓋在恐懼的幕帝之後,惟恐人們百般猜忌,說三道四。 我看見腐屍,由衷感到厭惡,禁不住五臟六腑翻騰,神慌意亂難耐。我不能面對腐屍而坐,而左放一杯清涼飲料,右置一盤香甜點心。 如若有人想把我的哀號換成歡笑,欲將我的厭惡化為同情,並把我的激進變為溫和,那麼、他應該讓我看到東方人當中有一位公正的執政者和一位正直的立法官,還應該讓我看到一位按照自己的教導行事的教長,以及一位用看待自己的眼光去看待自己妻子的丈夫。 假如有人想讓我跳舞,聽我擊鼓吹笛,那麼,他應該清我到新郎家去,而不應把我留在墳瑩之間。 全玉其外 賽勒曼先生 他五十六歲,衣著華麗,身材苗條,蓄著兩撒彎胡,皮鞋程亮,腳穿絲襪,抽著高級香煙。他的手光滑細膩,拄著一根漂亮手杖,把手是鍍金的,且鑲嵌著寶石。他常在大飯店進餐,那裡是顯貴名流光顧聚會之地。他外出遊山玩水,坐的是兩匹寶馬拉的豪華篷車。 賽勒曼先生未從父親那裡繼承到什麼錢財,因其父一生貧困,沒從先人那裡繼承到任何財產,雖先輩曾經過商。 賽勒曼先生很懶,厭惡工作,自感地位低下。一次,我們聽他說:"我的身體與性格不適於乾活,只有那些性情冷漠、體軀粗壯的人才能勞作。" 那麼,賽勒曼先生究竟是怎樣弄到錢財,又是哪位神仙將他手中黃土化為金銀的呢? 那是鍍銀糞團的秘密之一,依茲拉伊曾向我們揭示過,我們將之告訴你們: 五年前,賽勒曼與富媒琺希瑪結了婚。琺希瑪的亡夫白圖萊斯·努阿曼生前是位富商,在其同伴中間,以兢兢業業、忠誠堅韌而著稱。琺希瑪女上年已四十又五,而性情、愛好卻似十六七歲的少女。現在,她染著頭髮,畫眼描眉,濃妝豔抹。但是,午夜之前,她總也見不到賽勒曼;即使偶爾見面,她從他那裡得到的,也只是冷酷的目光和暴烈的詞語。因為賽勒曼終日忙於揮霍其妻前夫用辛勤汗水換來的錢財。 艾迪市先生 他是個二十七歲的青年人。他生著一副大鼻子,兩隻小眼睛;臉總是那樣骯髒;雙手沾染墨跡,指甲裡積滿污垢。他的衣邊破破爛爛,衣角上落滿油及咖啡污跡。所有這些醜陋外表,均非貧窮與飢道之象徵,而是粗心大意的結果,原因是他心不在此,整日忙於思考精神大事、疑難問題及神學題目……我們聽他引證文敏·君迪的話,說道:"一心不可二用!那就是說,一個文學家不能同時操筆又講衛生。" 艾迪布先生健談,說起話來便會忘掉一切。據我們所知,他曾在貝魯特的一所學校裡讀過兩年書,從一位名師學習修辭學、作詩及寫信、作文。然而直到如今,他一點東西也沒有發表過;其原因是多方面的,最重要的是阿拉伯報業衰退,讀者愚昧。 最近,艾迪布先生開始致力於古今哲學研究。他同時欽佩蘇格拉底和尼采民他欣賞使徒奧古斯丁的言論,愛讀法國兩位啟蒙思想家伏爾泰和盧梭的文章。一次,我們在婚禮晚會上見到他,人們圍著他放歌縱酒顧他則以他那聞名的口才大談莎士比亞的悲劇《哈姆雷特》!另一次,我們見他走在為一頭面人物送葬的隊伍當中,送殯者走在他的身旁,一個個低著頭,面帶憂傷神情;而他則以 艾迪布先生為何活著,在舊書故紙堆裡打發日子的目的何在呢?為什麼不弄來一頭小毛驢,加入足智多謀、強而有益者的行列之中去呢? 那是鍍銀糞團的秘密之一,魔王曾向我們揭示過,我們將之告訴你們: 三年前,艾迪布作了一首歌頌穆特朗閣下的長詩,之乓在哈比卜賽勒旺家,當著穆特朗的面唱那首詩。唱完長詩,穆特朗把艾迪布叫過去,用手拍著他的肩膀,微笑著說:"孩子,真主寬恕你。你真是一位出色的詩人,聰明的文學家!我為你這樣的人感到自豪!毫無疑問,你將成為東方一位偉人。" 自那時至今,艾迪布的父親、叔伯和舅舅,無不望著他,得意洋洋地說: "穆特朗不是說過,你將成為~位東方偉人嗎?!" 法里德貝克 他年近四十,高個子,小腦袋。大嘴巴,前額窄而禿。他走路懶洋洋的,挺著厚實胸脯,伸著長長脖子;他的腳步具有一種特殊節奏,酷似駱駝背負駝轎矚珊行進。他說起話來,聲音洪亮,氣勢雄壯;假若不認識他,還以為是某位部長大人正向手下人發布關於奴隸事宜安排的命令呢。 法里德平時沒有什麼工作,只是紮扎人堆,歷數家庭光榮史,宣揚自己的高貴血統。他喜歡談論偉人及英雄的事蹟,如拿破崙、安塔他有句格言:上帝創造了人,並將人分成不同階層,有的當官,有的伺候人:其中的老百姓是自由的驢子,只有主人騎上,它才開始行走;其中的弱者只會握筆,強者才能舞劍。 究竟法里德貝克妄自尊大、目空一切、誇誇其談、自鳴得意、趾高氣揚的原因何在呢? 那是鍍銀糞團的秘密之一,天使曾向我們揭示過,我們將之講給你們: 19世紀的頭三分之一年代裡,當白什爾·舍哈比國王帶著一幫人走過黎巴嫩山谷時,曾路經法里德祖父曼蘇爾居住的村子附近。那天,天氣很熱,太陽朝大地射來火辣辣的光箭,幾乎將地上的一切燒焦。國王下馬對大家說:"大家來呀,我們在那棵冬青柳樹蔭下歇息一下吧!" 曼蘇爾得知此事,喚來四鄰農夫,告訴他們說,國王就在他們的村子附近休息。農夫們帶著無花果、葡萄、牛奶、醇酒和蜂蜜,跟著曼蘇爾,向那棵樹走去。來到國王休息的地方,曼蘇爾走向前去,親吻國王的衣角,然後宰了一隻羊,並且高聲喊道: "這就是我們的國王,是主的恩賜!" 國王見曼蘇爾如此慷慨,心中高興異常,當即賤之衣抱一件,並說: "自現在開始,我特別任命你為該村長老,你村村民今年免納錢糧。" 那天夜裡,國王走後,全體村民聚集在曼蘇爾長老家中,異口同聲稱呼曼蘇爾為頭領,決心與之同呼吸共命運。 鍍銀糞團,金玉其外,但有數不清的秘密,每日每夜都有妖魔鬼怪向我們揭示,我們將在時代將我們送人藍色晚霞里之前告訴你們。現在已是午夜,我們的眼簾已對熬夜感到厭倦,請允許我們安歇。 夢幻 夜闌人靜,大地上萬物都進入了夢鄉。我下了床,走向大海,心想:"大海是徹夜不寐的,醒著的大海會讓一個失眠的靈魂得到慰藉。" 我走到海濱時,霧露已從峰巒山巔上消退下來,籠罩著四處,好似灰色的紗巾蒙在妙齡少女俊秀的臉上。我站在那裡,凝視著海浪峰湧,傾聽著海濤轟鳴,思考著,是一種什麼力量蘊藏在這大海後面,將它推動,那力量有時同風暴一起奔馳,與火山一道沸騰;有時又似百花喜笑顏開,同溪流合唱歌詠。 一會兒,我回眸一望,只見三個人影坐在附近的一塊礁石上。霧似青紗,遮著他們,時隱時現。我緩步朝他們走去,彷彿他們身上有什麼吸引力,使我身不由己地傾向於他們。 離他們只有幾步遠了,我停了下來,注視著他們,彷彿那地方有一種魔力,使我的意志凝固了,喚醒我靈魂中的幻想。 正當此時,三個影子中的一個站起身來,用一種似乎發自海底的深沉的聲音說道: "生活沒有愛情,就像一株沒有花果的樹;愛情沒有美,好似沒有芳香的花,沒有種子的果……生活、愛情和美,這是絕對獨立的,不能變更也無法分離的三位一體。"說完,他坐了下來。 第二個影子站了起來,用一種彷彿海濤咆哮的聲音說: "生活沒有反叛,好似四季缺了春天;反叛而無真理,則像春天降臨在乾旱不毛的沙漠裡……生活、反叛與真理,這是不可分離,也不能更變的三位一體。" 隨後,第三個影子挺身而起,用雷鳴般的聲音說道: "生活沒有自由,就像軀體沒有靈魂;自由沒有思想,則似飄零的遊魂……生活、自由和思想,這是千秋萬代永不會滅亡,絕不會消失的三位一體。" 接著,三個影子站在一起,用驚天動地的聲音齊聲說道:"愛情及其結晶,反叛與其成果,自由同其產物,這是生顯示的現象,而主則是理智世界的良知。" 當時,寂靜中隱約能聽到一些無形翅膀的輕輕拍擊聲,感到空中有些看不見的軀體在瑟瑟戰栗。我閉上兩眼,諦聽著剛才聽到的那些話語的回音。等我睜開兩眼,再一瞧時,卻只見大海上濃霧瀰漫,我走近剛才那三個影子坐過的礁石,只見一條氣柱蒸騰升上雲霄。 一黑夜裡 寫在飢懂的日子裡 黑夜裡,我們相互呼喚。 黑夜裡,死神的影子矗立在我們中間。我們呼救,我們吶喊。死神的翅膀將我們遮掩,死神的巨手把我們的靈魂推向深淵,死神極目凝視著遙遠的曙光,猶如火炬一般。 死神在黑夜裡行走。我們恐懼,我們哭泣,跟在死神背後,誰也不能停下腳步,誰也不敢不跟著死神朝前走。 死神在黑夜裡行走,我們跟在後頭。每當死神回頭一望,我們當中便有千人倒在路旁。倒下的人長眠不醒;末倒下者,屈從死神的意志,繼續走向前方,而且知道自己也要倒下去,將與那沉睡的人一道久限路旁。至於死神,則一直走下去,極目凝視著遙遠的曙光。 黑夜裡,哥哥呼喚弟弟,父親呼喚兒子,母親呼喚孩兒。我們人人飢餓難耐,筋疲力盡,苦苦掙扎。至於死神,則既不餓,也不渴,因為它吞食著我們的靈魂和肌體,吮吸著我們的鮮血和眼淚,但總也吃不飽,喝不足。 頭更裡,孩兒呼叫母親說:"媽媽,我餓。"母親回答:"孩子,忍耐一會兒吧!" 二更天,孩子又喊媽媽:"媽媽,我餓了,給我塊麵包吧!"母親回答道:"孩子,我們沒有麵包。" 三更裡,死神走過母親和孩子的身邊,拍翅抽擊母子倆,母子倒在了路旁。至於死神,則朝前走去,極目凝視著遙遠的曙光。 清晨,男子走向田間尋找食物,發現那裡只有石頭和泥土。 正午,男子回到妻兒身邊,精疲力竭,空手而還。 夜裡,死神經過夫妻兒女身旁,發現他們都已躺在地上,進入夢鄉。死神笑著走去,極目凝視著遙遠的曙光。 清早,農夫離開茅屋向城裡走去,口袋裡裝著母親和姐妹的首飾。打算賣掉首飾,換取麵粉。傍晚,農夫回到村里,手中既沒食物,亦無首飾,發現母親和姐妹都已躺在地上。她們的眼睛仍然望著遠方。於是,農夫張開雙臂,飛向天空,然後落到窪地,就像獵手射中的鳥兒一樣。晚間,死神經過農夫及其母親和姐妹的身旁,發現他們均已倒在地上,便微笑而去,極目凝視著遙遠的曙光。 黑夜裡,黑夜沒有止境,我們呼喚行走在白日光明中的人們,你們可聽得到我們的聲音? 我們將死者的靈魂派遣到你們那里當使者,你們可聽得懂他們的言語? 東風帶走了我們的魂靈,是否已到達你們那遙遠的岸邊,將重載卸到了你們的肩上?當你們知道了我們的處境,是前來搭救我們,還是無動於衷,說:"處在光明之中的人能為身陷黑暗者做點什麼?承蒙天意,就讓死者掩埋死者。" 正可謂無意如此。 但是,難道你們就不能使你們的靈魂高尚,更高尚?上帝使你們順從天意,成為我們的助手。 黑夜裡,我們相互呼喚。 黑夜裡,哥哥呼喚弟弟,母親呼喚兒子,丈夫呼喚妻子,情哥呼喚情妹。我們的聲音彼此交融,直升太蒼;死神暫停腳步,譏笑我們,蔑視我們,然後走去,極目凝視著遙遠的曙光。 齲齒 我口裡有一顆齲齒,千萬百計折磨我的神誌:白日里,它靜靜伏兵以待;黑夜裡,牙科醫生安歇,藥房閉門,它便猖極一時。 一天,我終於忍無可忍,於是走訪醫生。我對醫生說:"請拔除我這顆齲齒吧!它使我嘗不到睡夢的香甜,將寧靜的夜晚化成了呻吟和籲嘆。" 醫生搖頭說:"倘若能夠醫治,千萬不要拔掉齲齒。" 說罷,醫生動手鑽磨、清洗,除掉齲齒上的病跡;直到再無蟲蛀部分,便在牙洞間填充以真金。之後,醫生誇口說:"病牙已經變得堅固結實,勝過了你那健康的牙齒。"我相信他的話,遞上一把第納爾,高興地和牙醫告辭。 一周未過,這顆倒霉的牙齒又來折磨我,它驅散了我心中的歌,代之注人以臨死者發出的喉鳴和深淵中傳來的啼哭聲。 我走訪另一位牙醫。我堅決地說:精拔除這顆填金的壞牙吧!不要猶豫,不要遲疑!挨棍子打的人不同於數很數的人。 " 醫生動手拔牙。那是劇烈痛疼的時刻,然而也是吉祥欣喜之時。 醫生拔下那顆病齒,仔細檢查。之後,對我說:"對,應該拔除!病在牙根,已經沒有希望治愈。" 那天晚上,我安然人睡,睡得恬恬酣暢,因此,我深深感激這拔除之功。 在人類社會的口中,有許多齲齒,蟲疾蔓延,直蛀其頜。但是,人類社會卻不拔除這些病齒,以求擺脫痛苦,而是滿足於治療調理,清潔表面,用閃光的金子鎮充牙洞。 有多少醫生,只用華麗的塗料、光亮的金屬來裝飾人的牙齒!有多少患者,屈從於好心醫生的意願,呻吟著接受調治,受騙而死! 然而,病死的民族不能複生,無法向公眾闡述精神病因,也不能講明置請民族於死地的社會疾病的癥結。 在敘利亞民族的口中,生著骯髒發黑的齲齒,散發著惡嗅。醫生們對這些齲齒進行清洗,填充磁粉,外裹上金殼,均無濟於事;要想治愈,除非連根拔掉。生著齲齒的民族,其腸胃甚弱。世界上因消化不良而衰亡的民族,數不勝數。 誰想看看敘利亞的齲齒,請到學校裡去。在那裡,未來的人們可以弄清艾河洁士的那些話來自西伯維;而西伯維則是從駕駝轎的人那裡聽來的。 或者到法庭去,在那時,雜技式的才智戲弄訴訟案件,就像貓戲逗捉來的老鼠一般。 或者到窮人家裡去,那裡充滿恐懼、怯懦和愚昧。 此後,再去訪問牙醫。牙醫手指輕柔,機械精密,麻藥齊備。他們天天都在填補齲齒的窟窿,清潔有病部位。如果想和他們談談,吸收他們的才智,就會知道他是才子和雄辯家。他們組織協會,舉行會議。他們在俱樂部、廣場發表演說。他們談話的聲調和諧,比石磨的聲音悅耳,較七月夜下的蛙鳴高亢。 但是,倘若有人對他們說,敘利亞民族正用齲齒吃著賴以生存的食物,口口食物都混雜著有毒的唾液,會引起腸胃病,牙醫們就會回答說:"是的,我們正在研究最新藥品和最新麻醉劑。" 有人對牙醫們說:"你們何不連根拔除齲齒?"他們會取笑他,說他沒有對深奧的牙醫術進行研究。 假如再要問下去,牙醫們便會遠遠離去,並且厭煩地自言自語:"在這個世界上,幻想家何其多!他們的夢想又是多麼美妙啊!" 節日的夜 夜幕降臨,黑暗籠罩了城市,公館和民宅亮光閃爍。人們湧向大街,個個身著節日新衣,人人面帶欣喜自足神采,呼出的氣中也散發著飯菜和酒的香味…… 我獨自漫步,遠避擁擠與嘈雜,思念著節日的主人。 我想著那位若干代人的聖賢,生於貧困,畢生生活清苦,最後被釘在十字架上…… 我想到,在敘利亞的一個小村子裡,一個完美靈魂燃點起的那柄火炬,超越飛鳥,穿過一個又一個文明時代…… 我來到公園,坐在一條木椅上,透過光禿禿的枝條,向擁擠的大街望去,遠遠地聽貨行進在值戲、閒逛隊列中慶祝節日的人們唱的歌聲…… 一個時辰的思考與夢幻之後,我回頭一看,只見一男子坐在我的旁邊,手裡拿著一根棍子,正用棍端在地上畫著模模糊糊的線條……我心想:他像我一樣是個孤獨漢。我仔細打量他的外貌,但見他衣衫襤樓,頭髮蓬亂;雖然如此,卻不乏莊重、嚴肅氣質……似乎他已覺察到我在打量他的外表和容貌,於是轉過臉來,用深沉穩重的聲音說:"晚安/我隨後還禮:"晚上好。 " 之後,他又用棍子在地面上畫了起來。我很喜歡他的聲調。片刻過後,我又問他:"你不是本城人吧?" 他回答:"在本城,我是個異鄉客;在每座城市裡,我都是異鄉人。" 我說:"在這樣的時節裡,人們之間親熱、和氣、關心、同情,就連外鄉人也會忘卻寄居他鄉的壓抑與寂寞。" 他說:"在這樣的日子裡,我感到比平日更加寂寞苦悶。" 說完,他目光轉向灰暗天空,雙眼圓瞪,雙唇顫動,彷彿從天幕上看到了遙遠故鄉的影子。 我說:"這時節,人們相互關心,富人念窮漢,強者憐弱夫。" 他說:"是啊。富人對窮人的憐憫,只不過是一種自愛;強者對弱夫的同情,不過是一種炫耀優越感的形式罷了。" "也許你說得對。"我說,"可是,強大的客人心中的願望和愛好,與柔弱的窮人有何相干呢?可憐的餓漢夢想得到的是麵包,而不會去想做麵包時如何揉麵。" 他說:"受贈者不考慮什麼,而施主則應該三思。" 他的話令我驚異。我再次端詳他那奇異外貌和破爛衣衫……。 一陣沉默之後,我望著他,說:"看來你很是飢道,何不去要一兩個迪爾汗呢?" 他的雙唇間綻出苦澀的微笑。他回答道:"是的,我確實正遭受飢懂之苦,但我需要的不是錢。" "你需要什麼?"我問。 "我需要一個棲身之地…··德要一個頭靠一靠的地方。"他回答。 "從我這裡拿兩個迪爾汗,到客棧開間房子去。"我說。 "我去過本城的每一個客棧,沒找到一間空房;我敲過每家的門,沒看到我的一位朋友;我進過每個飯堂,沒人給我一個麵包。"他說。 我心想:好怪的年青人,說起話來,時而像個哲學家,時而又像個瘋子! 可是,"瘋子"一詞剛剛敲擊我的靈魂的耳膜,他便凝目注視著我,提高聲音說:"是的,我是瘋子。像我這樣棲身無地、飢而無食的異鄉人都是瘋子。" 我更正想法,乞求寬恕道:"請原諒我的猜測。我不曉得你究竟是何許人,只覺得你的話新奇。能否接受我的邀請,和我一起到我家過夜呢?" "你家的門,我敲過千百次,沒人給我開呀!"他說。 我確信他是瘋子,於是說: "現在去吧,到我家過夜去吧!" 他抬起頭來,說:"假若你知道我是何許人,你是不會邀請我的。" "你是何許人?"我問。 他聲如洪水咆哮回答:"我是革命,今興各民族之所滅;我是暴風,專摧歷代所立之偶像;我來到大地上,是為了拋劍,而不是為了丟棄和平。" 他站起來,但見他身材修長,面放光芒,伸展雙臂,雙掌上顯現出針痕。我立即跪在他的面前,高聲呼喚:"耶穌基督……" 當時,我聽他說:"世界都把我的名字及歲月圍繞著我的名字敘說的傳統作為節日來慶祝。而我呢,卻是個異鄉客,遊蕩在大地的西方和東方,百姓們無人知道我的真情實況。" 狐狸有穴,天鳥有巢,人類之子卻無一枕之席。 其時,我翹首遠望,眼前只有一往香,傳人耳際的只有發自永恆世界深處的夜的聲音。 巨人 用墨水書寫與用心血書寫大不相同。 煩惱造成的沉默不同於痛苦釀就的無聲。 至於我,我已沉默無語,因為世界的耳朵已避開弱者的輕聲細語、低沉呻吟,轉而傾聽深谷的痛哭、嚎陶、吶喊、喧囂。當隱藏在天良中的那種醉心於以大砲當口舌、彈藥當詞語的力量講話時,弱者理當緘默。 我們正處於這麼一個時代:其最小的微不足道之事也比你們幹的大事大;擾亂我們的思想、意向、情感的事情,已隱沒在暗影之中; 嘲弄我們的見解和原則的疑難問題,已隱匿在疏忽面紗之後。至於那美妙的幻夢和蟎珊在我們直覺舞台上的清麗的身影,也已雲消霧散,代之而來的是行走如風、起伏若海、呼吸似火山的巨人。 巨人們之間的爭鬥結束之後,世界會走向何方? 村夫能回到田間,在死神種下骷髏的地方撒播種子嗎? 牧人會將牲畜趕到地面被劍矛刺破、水源混合著血漿的草原去嗎? 信徒會在群魔亂舞的寺廟裡頂禮膜拜嗎?詩人會在煙霧掩映的晨光中吟詩作賦嗎?歌手能在陰森靜夜裡放開歌喉嗎? 母親能安坐嬰兒床邊,不再為明天擔驚受怕,從容不迫哼吟搖籃曲嗎? 情侶能在敵對雙方搏鬥廝殺過的地方擁抱接吻嗎? 四月還會重返大地,用它那絢麗的衣衫來遮掩大地那掛彩的肢體嗎? 你們的祖國和我的祖國會走向何方?哪位巨人將佔領使我們在陽光下長大成人的丘陵、高原呢? 敘利亞將被拋入狼窩、豬圈,還是被暴風捲進獅穴名巢呢? 黎明的曙光還會升上黎巴嫩的山巔嗎? 每當我孤獨幽居時,總是向自己提出這些問題。但是,靈魂如同天命,它能看而不能說話,只顧向前走而不回頭;它雖然眼明腿快,卻笨嘴拙舌。 眾人啊,在你們中間,誰不日夜自問:巨人戴上用孤兒寡母的眼淚織成的面罩之後,地球及人類的命運將會怎樣? 我素來歡喜探索發展和進化的規律。據我所知,發展、進化規律不僅適用於抽象存在,而且也適用於具體存在;無論是宗教還是政府,都依此規律漸臻完善,猶如萬物之適應性日益增強。至於倒退則只見外貌,衰敗則僅在外表。 進化規律這棵大樹,其技權繁多,互不交織,然而僅生自同根。但是,此規律的外觀顯得殘酷、暴虐,為狹隘的思想所不承認,為軟弱的心所棄絕。此規律的內部,卻是正大光明之至:它堅持比眾人的權力更加高尚的權力,它嚮往比眾人的目標更加崇高的目標,它傾聽被淹沒在恐懼和甜言中的難民的嘆息和呻吟。 在我的周圍,到處都是誅儒,他們從遠處爭相觀看巨人的身影。他們在睡夢中聽到巨人的喝彩迴聲,便青蛙似地鼓譟道:"世界已回到了原始時代。數代人用知識和藝術建造起來的大廈,已被野蠻人的貪婪、自私所毀壞。如今,我們像山頂洞人一樣,不同的只是創造了用於毀壞的機器和用於製造死亡的陰謀詭計。" 保儒們將科學家的良心同自己的良心進行了比較,並且用保護個人生存的思想對生存的目的進行了一番分析之後,才說出了這幾句話:彷彿太陽只是為了供他們取暖而存在,似乎大海的存在也只是為了供他們洗腳。 巨人像風,從生活內部、視野之後、造化深處,從一切保存宇宙秘密的地方衝出來,烏雲似地上升,與大山交會。如今,巨人們相互爭鬥,來解決地球上的難題。 至於人類和人類腦海中的一切知識、學問以及他們心中的愛與憎、忍耐與苦衷,則都是巨人們順手取來玩耍的東西,藉以達到自己的神秘目的。 淌出的鮮血,將流成天堂裡的多福河;灑落的淚水,將生出芳香四溢的花朵;逝去的靈魂,將成群結隊升上遙遠的天際,化成新的曙光。人們終於懂得了自己從苦難市集買到了真理;為真理而不惜錢財的人,是不會虧本的。 四月必將重返人間;但是,誰不從冬翁掌中索求四月,必定一無所獲。 親人之死 我的親人死了。我還活著,孤獨地哀悼我的親人。 我的友伴死了。在他們之後,我的生活也面臨著他們經歷過的種種災難。 我的親人死了,我的友伴死了。眼淚和鮮血浸透了祖國的高原。在這裡,我像親人、友伴活著的時候那樣生活;當時,祖國的高原沐浴著太陽的光焰。 我的親人死了,不是餓死,便是亡於刀劍。在這個遙遠的國度裡,我生活在自由、歡快的人們中間。他們吃食香美,飲料可口,床鋪光滑柔軟。他們望著歲月笑意盎然;歲月望著他們,春風滿面。 我的親人死得真慘,而我卻在這里活得舒適安然。這是一幕永恆的悲劇,常在我心靈的舞台上重演。 倘若我也在飢餓的親人中間忍飢挨餓,在苦難同胞中飽受摧殘,那麼,白晝的腳也會輕踏我的前胸,黑夜在我眼裡也不至於如此黯淡。因為與親人共患難,會讓人感到欣慰;與無辜者同遭災,會令人引以自豪。 但是,我沒有能夠與親人一道同受飢寒之苦,沒有跟隨著他們的隊伍共赴災難,而是幽居重洋外,生活寬裕悠閒。在這裡,我遠離禍殃和災民,毫無引以自豪、炫耀之處,只得淚垂胸前。 遠方避難的人能為飢懂的親人做些什麼? 但願我能知道,詩人的痛哭哀號究竟有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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