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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與錢穆先生論《老子》問題書

胡適書話 曹伯言 1382 2018-03-18
與錢穆先生論《老子》問題書 賓四先生: 去年讀先生的《向歆父子年譜》,十分佩服。今年在《燕京學報》第七期上讀先生的舊作《關於〈老子〉成書年代之一種考察》,我覺得遠不如《向敬父子年譜》的謹嚴。其中根本立場甚難成立。我想略貢獻一點意見,請先生指教。 此文的根本立場是“思想上的線索”。但思想線索實不易言。希臘思想已發達到很“深遠”的境界了,而歐洲中古時代忽然陷入很粗淺的神學,至近千年之久。後世學者豈可據此便說希臘之深遠思想不當在中古之前嗎?又如佛教的哲學已到很“深遠”的境界,而大乘末流淪為最下流之密宗,此又是最明顯之例。試即先生所舉各例,略說一二事。如雲:《說卦》“帝出於震”之說,……其思想之規模、條理及組織,盛大精密,皆遜《老子》,故謂其書出《老子》後,襲《老子》也。以下推斷率倣此。

然先生已明明承認《大宗師》已有道先天地而生的主張了。 “倣此推斷”,何不可說“其書出《老子》後,襲《老子》語也”呢? 又如先生說: 以思想發展之進程言,則孔、墨當在前,老、莊當在後。否則老已發道為帝先之論,孔、墨不應重為天命天誌之說。何者?思想上之線索不如此也。 依此推斷,老、莊出世之後,便不應有人重為天命天誌之說了嗎?難道二千年中之天命天誌之說,自董仲舒、班彪以下,都應該排在老、莊以前嗎? 這樣的推斷,何異於說“幾千年來,人皆說老在莊前,錢穆先生不應說老在莊後,何者?思想上之線索不如此也?” 先生對於古代思想的幾個重要觀念,不曾弄明白,故此文頗多牽強之論。 如天命與天志當分別而論。天志是墨教的信條,故墨家非命;命是自然主義的說法,與尊天明鬼的宗教不能並存(後世始有“司命”之說,把“命”也做了天鬼可支配的東西)。

當時思想的分野:老子倡出道為天地先之論,建立自然的宇宙觀,動搖一切傳統的宗教信仰,故當列為左派。孔子是左傾的宗派,一面信“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的自然無為的宇宙論,又主“存疑”的態度,“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未能事人,焉能事鬼”,皆是左傾的表示;一面又要“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則仍是中派。孔、孟的“天”與“命”,皆近於自然主義:“莫之為而為,莫之致而致”,皆近於老、莊。此孔、孟、老、莊所同,而為尊天事鬼的宗教所不容。墨家起來擁護那已動搖的民間宗教,稍稍加以刷新,輸入一點新的意義,以天志為兼愛,明天鬼為實有,而對於左派中派所共信的命定論極力攻擊,這是極右的一派。 思想的線索必不可離開思想的分野,凡後世的思想線索的交互錯綜,都由於這左、中、右三線的互為影響。荀卿號為儒家,而其《天論》乃是最健全的自然主義。莊子蔽於天而不知人,其《大宗師》一篇已是純粹宗教家的哀音,已走到極右的路上去了。

《老子》書中論“道”,尚有“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的話,是其書早出最強有力之證,這明明說他得著這個偉大的見解,而沒有相當的名字,只好勉強叫他做一種歷程——道——或形容他叫做“大”。 這個觀念本不易為多數人的了解,故直到戰國晚期才成為思想界一部分人的中心見解。但到此時期,——如書中,——這種見解已成為一個武斷的原則,不是那“強為之名”的假設了。 我並不否認“《老子》晚出”之論的可能性。但我始終覺得梁任公、馮芝生與先生諸人之論證無一可使我心服。若有充分的證據使我心服,我決不堅持《老子》早出之說。 匆匆草此,深盼指教。 一九三一年三月十七日 《胡適論學近著》第一集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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