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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鏡花緣》的引論

胡適書話 曹伯言 13137 2018-03-18
的引論 -------------------------------------------------------------------------------- 一李汝珍 刻本有海州許喬林石華的序,序中說“一書,乃北平李子鬆石以十數年之力成之”。其餘各序及題詞中,也都說是李松石所作,但很少人能說李松石是誰的。前幾年,錢玄同先生告訴我李松石是一個音韻學家,名叫李汝珍,是京兆大興縣人,著有一部《李氏音鑑》。後來我依他的指示,尋得了《李氏音鑑》,在那部書的本文和序裡,鉤出了一些事蹟。 李汝珍,字松石,大興人。 《順天府志》的《選舉表》裡,舉人進士隊裡都沒有他,可見他大概是一個秀才,科舉上不曾得志。 《順天府志》的《藝文志》裡沒有載他的著作,《人物誌》裡也沒有他的傳,《中國人名大辭典》(頁389)有下列的小傳:

李汝珍,(清)大興人,字松石。通聲韻之學,撰《李氏音鑑》。定“春滿堯天”等三十三母。徵引浩繁,淺學者多為所震,然實未窺等韻門徑。又有,及李刻《受子譜》。 此傳不知本於何書,但這種嚴酷的批評實在只足以表示批評者自身的武斷。 (關於李汝珍在音韻學上的成績,詳見下文) 乾隆四十七年壬寅(1782),李汝珍的哥哥汝璜(字佛云)到江蘇海州做官,他跟到任所。那時歙縣凌廷堪(生1757,死1809)家在海州,李汝珍從他受業。論文之暇,兼及音韻。 《音鑑》五,頁19)那時凌廷堪年僅二十六歲;以此推之,可知李汝珍那時也不過二十歲上下。他生年約當乾隆二十八年(1763)。凌廷堪是《燕樂考原》的作者,精通樂理,旁通音韻,故李汝珍自說“受益極多”。

自乾隆四十七年至嘉慶十年(1782—1805),凡二十三年。李汝珍只在江蘇省內,或在淮北,或在淮南(《音鑑》石文煃序)。他雖是北京人,而受江南北的學者的影響最大;他的音韻學能辨析南北方音之分,也全靠這長期的居住南方。嘉慶十年石文煃序中說:“今松石行將官中州矣。”但嘉慶十九年(1814)他仍在東海(《音鑑》題詞跋)似乎他不曾到河南做官。 乾隆五十八年(1793),凌廷堪補殿試後,自請改教職,選得寧國府教授;六十年(1795)赴任。此後,李汝珍便因道路遠隔,不常通問了。 (《音鑑》五,頁19)他的朋友同他往來切磋的,有:許喬林,字石華,海州人。 許桂林,字月南,海州人。嘉慶舉人。於諸經皆有發明;通古音,兼精算學。著有《許氏說音》,《音鵠》,《宣夜通》,《味無味齋集》。 (《人名大辭典》頁1034)許桂林是李汝珍的內弟。 (《音鑑》五,頁19)

徐銓,字藕船,順天人。著有《音繩》。 (《音鑑》書目) 徐鑑,字香垞,順天人。著有《韻略補遺》(同上)。 吳振勃,字容如,海州人。洪□□,字靜節。 這一班人都是精通韻學的人。 《華嚴字母譜》列聲母四十二,韻母十三。 李汝珍把聲母四十二之中,刪去與今音異者十九個,而添上未備的及南音聲母十個,共存三十三個聲母。他又把韻母十三之中,刪去與今音異者兩個,而添上今音十一個,共存韻母二十二個。他自己說新添的十一個韻母之中,一個(麻韻)是凌廷堪添的,徐鑑與許桂林各添了兩個,徐銓添了一個;他自己添的只有五個。 (《音鑑》五,頁19) 嘉慶十年(1805),《音鑑》成書。 (《音鑑·李汝璜序》)

嘉慶十五年(1810),《音鑑》付刻,是年刻成。 (吳振勃後序) 嘉慶十九年(1814),李汝珍在東海與許桂林同讀山陰俞杏林的《傳聲正宗》。俞氏書中附有《音鑑》題詞四首,其第四首雲:松石全書絕等倫,月南後序更精醇。 拊膺我愧無他技,開卷差為識字人。 此可見《音鑑》出版不久,已受讀者的推重。 嘉慶二十一年(1816),他把俞杏林的題詞附刻在《音鑑》之後,並作一跋。自此年以後,他的事蹟便無可考了。 自乾隆四十七年至此年,凡三十五年,他大概已是五十五歲左右的人了。 這四十七年中,他的踪跡似乎全在大江南北,他娶的夫人是海州人,或者他竟在海州住家了。 之著作,不知在於何年,孫吉昌的題詞說:……咄咄北平子,文采何陸離! ……而乃不得意,形骸將就衰,耕無負郭田,老大仍驅飢。

可憐十數載,筆硯空相隨,頻年甘兀兀,終日惟孳孳。心血用幾竭,此身忘困疲。聊以耗壯心,休言作者癡。窮愁始著書,其志良足悲。 ……古今小說家,應無過於斯。 ……傳抄紙已貴,今已付劂剞,不脛且萬里,堪作稗官師。從此堪自慰,已為世所推。 …… 從這上面,我們可得兩點:(1)是李汝珍晚年不得誌時作的。 (2)刻成時,李汝珍還活著。 最可惜的是此詩和許喬林的序都沒有年月可考,但坊刻本有道光九年(1829)麥大鵬序。他說:李子鬆石一書,耳其盡善,三載於茲矣。戊子(道光八年,1828)清和,偶過張子燮亭書塾,得窺全豹,不勝舞蹈。復聞芥子園新雕告竣,遂購一函,如獲異寶…… 麥氏在一八二九年已知道此書三年了;一八二八年他所見的“全豹”,不知是否刻本;但同年已有芥子園新雕本,次年麥氏又托謝葉梅摹繪一百八人之像,似另有繪像精雕本,為後來王韜序本的底本。我們暫時假定一八二八年的芥子園本為初刻本,而麥氏前三年聞名的為抄本,如此,我們可以說:

一八○五年,《音鑑》成書。 一八一○年,《音鑑》刻成。 (以上均考見上文) 約一八一○年——一八二五年,——“十數年之力”——為著作的時期。 約一八二五年,成書。 一八二八年,芥子園雕本刻成。 一八二九年,麥刻謝像本(廣東本)付刻。 假定芥子園本即是孫吉昌題詞裡說的“今已付劂剞”之本,那麼,李汝珍還不曾死,但已是很老的人了。依前面的推算,他的生年大約在乾隆中葉(約1763 年),他死時約當道光十年(約1830 年),已近七十歲了。 二李汝珍的音韻學 (略) 三李汝珍的人品 我們現在要知道李汝珍是怎樣的一個人。關於這一點,《音鑑》的幾篇序很可以給我們許多材料。餘集說:大興李子鬆石少而穎異,讀書不屑章句帖括之學;以其暇旁及雜流,如壬遁,星卜,象緯,篆隸之類,靡不日涉以博其趣。而於音韻之學,尤能窮源索隱,心領神悟。

石文煃說: 松石先生忼爽遇物,肝膽照人。平生工篆隸,獵圖史,旁及星卜、弈戲諸事,靡不觸手成趣。花間月下,對酒徵歌,興至則一飲百觥,揮霍如志。 這兩個同時人的見證,都能寫出的作者的多才多藝。許喬林在《〈鏡花緣〉序》裡說此書“枕經葄史,子秀集華,兼貫九流,旁涉百戲,聰明絕世,異境天開”。我們看了余集、石文煃的話,然後可以了解裡論卜(六十五回又七十五回)、談弈(七十三回)論琴(同)、論馬吊(同)、論雙陸(七十四回)、論射(七十九回)、論籌算(同)、以及種種燈謎,和那些雙聲疊韻的酒令,都只是這位多才多藝的名士的隨筆遊戲。我們現在讀這些東西,往往嫌他“掉書袋”,但我們應該記得這部書是清朝中葉的出產品,那個時代是一個博學的時代,故那時代的小說也不知不覺的掛上了博學的牌子。這是時代的影響,誰也逃不過的。

關於時代的影響,我們在裡可以得著無數的證據。如唐敖、多九公在黑齒國女學堂裡談經,論“鴻雁來賓”一句應從鄭玄注宜用古本校勘,“車馬衣輕裘”一句駁朱熹讀衣字為去聲之非。又論王弼注偏重義理,“既欠精詳,而又妄改古字”:這都是漢學時代的自然出產品。後來五十二回唐閨臣論注《禮》之家,以鄭玄注為最善,也是這個道理。至於全書說的那些海外國名,一一都有來歷;那些異獸奇花仙草的名稱,也都各有所本(參看錢靜方《小說叢考》卷上,頁68—72)。這種博覽古書而不很能評判古書之是否可信,也正是那個時代的特別現象。 四是一部討論婦女問題的書 現在我們要回到的本身了。 第四十九回,泣紅亭的碑記之後,有泣紅亭主人的總論一段,說:

以史幽探、哀萃芳冠首者,蓋主人自信窮探野史,嘗有所見,惜湮沒無聞,而哀群芳之不傳,因筆誌之。 ……結以花再芳、畢全貞者,蓋以群芳淪落,幾至澌滅無聞,今賴斯而得不朽,非若花之再芳乎?所列百人,莫非瓊林琪樹,合璧駢珠,故以金貞畢焉。 這是著者著書的宗旨。我們要問,著者自信“窮探野史,嘗有所見”,究竟他所見的是什麼? 我的答案是:李汝珍所見的是幾千年來忽略了的婦女問題。他是中國最早提出這個婦女問題的人,他的是一部討論婦女問題的小說。他對於這個問題的答案是:男女應該受平等的待遇,平等的教育,平等的選舉制度。 這是著作的宗旨。我是最痛恨穿鑿附會的人,但我研究的結果,不能不下這樣的一個結論。 我們先要指出,李汝珍是一個留心社會問題的人。這部的結構,很有點像司威夫特(Swift)的《海外軒渠錄》( Gulliver's Travels)是要想藉一些想像出來的“海外奇談”來譏評中國的不良社會習慣的。最明顯的是第十一、第十二回君子國的一大段。這里共提出了十二個社會問題:(1)商業貿易的倫理問題。 (第十一回)

(2)風水的迷信。 (以下均第十二回) (3)生子女後的慶賀筵宴。 (4)送子女入空門。 (5)爭訟。 (6)屠宰耕牛。 (7)宴客的餚饌過多。 (8)三姑六婆。 (9)後母。 (10)婦女纏足。 (11)用算命為合婚。 (12)奢侈。 這十二項之中,雖然也有迂腐之談,——如第一、第五諸項——但有幾條確然是很有見解的觀察。內中最精彩的是第十和第十一兩條。第十條說:吾聞尊處向有婦女纏足之說。始纏之時,其女百般痛苦,撫足哀號,甚至皮腐肉敗,鮮血淋漓。當此之際,夜不成寐,食不下嚥;種種疾病,由此而生。小子以為此女或有不肖,其母不忍置之於死,故以此法治之。誰知係為美觀而設!若不如此,即不為美!試問鼻大者削之使小,額高者削之使平,人必謂為殘廢之人。何以兩足殘缺,步履艱難,卻又為美?即如西子、王嬙皆絕世佳人,彼時又何嘗將其兩足削去一半?況細推其由,與造淫具何異?此聖人之所必誅,賢者之所不取。 第十一條說: 婚姻一事,關係男女終身,理宜慎重,豈可草草?既要聯姻,如果品行純正,年貌相當,門第相對,即屬絕好良姻,何必再去推算? ……尤可笑的,俗傳女命,北以屬羊為劣;南以屬虎為凶。其說不知何意?至今相沿,殊不可解。人值未年而生,何至比之於羊?寅年而生,又何至竟變為虎?且世間懼內之人,未必皆係屬虎之婦。況鼠好偷竊,蛇最陰毒,那屬鼠屬蛇的豈皆偷竊陰毒之輩?牛為負重之獸,自然莫苦於此,豈醜年所生都是苦命?此皆愚民無知,造此謬論,往往讀書人亦染此風,殊為可笑!總之,婚姻一事,若不論門第相對,不管年貌相當,惟以合婚為準,勢必將就勉強從事,雖有極美良姻,亦必當面錯過,以致日後兒女抱恨終身,追悔無及。為人父母的倘能洞察合婚之謬,惟以品行年貌門第為重,至於富貴壽考,亦惟聽之天命,即日後別有不虞,此心亦可對住兒女,兒女似亦無怨了。 這兩項都是婦女問題的重要部分,我們在這裡已可看出李汝珍對於婦女問題的熱心了。 大凡寫一個社會問題,有抽象的寫法,有具體的寫法。抽象的寫法,只是直截指出一種制度的弊病,和如何救濟的方法。君子國里的談話,便是這種寫法。正如牧師講道,又如教官講《聖諭廣訓》,扯長了面孔講道理,全沒有文學的趣味,所以不能深入人心。李汝珍對於女子問題,若單有君子國那樣乾燥枯寂的討論,就不能算是一個文學家了。裡最精彩的部分是女兒國一大段。這一大段的宗旨只是要用文學的技術,詼諧的風味,極力描寫女子所受的不平等的、慘酷的、不人道的待遇。這個女兒國是李汝珍理想中給世間女子出氣伸冤的烏托邦。在這國里,歷來本有男子;也是男女配合,與我們一樣。其所異於人的,男子反穿衣裙,作為婦人,以治內事;女子反穿靴帽,作為男人,以治外事。 唐敖看了那些男人,說道:九公,你看他們原是好婦人,卻要裝作男人,可謂矯揉造作了。 多九公笑道:唐兄,你是這等說,只怕他們看見我們,也說我們放著好婦人不做,卻矯揉造作、充作男人哩! 唐敖點頭道:九公此話不錯。俗語說的,習慣成自然。我們看他們雖覺異樣,無如他們自古如此,他們看見我們,自然也以我們為非。 這是李汝珍對於婦女問題的根本見解。今日男尊女卑的狀況,並沒有自然的根據,只不過是“自古如此”的“矯揉造作”,久久變成“自然”了。 請看女兒國里的婦人: 那邊有個小戶人家,門內坐著一個中年婦人,一頭青絲黑髮,油搽的雪亮,真可滑倒蒼蠅;頭上梳著一盤龍鬏兒,鬢旁許多珠翠,真是耀花人眼睛,耳墜八寶金環,身穿玫瑰紫的長衫,下穿蔥綠裙兒;裙下露著小小金蓮,穿一雙大紅繡鞋,剛剛只得三寸;伸著一雙玉手,十指尖尖,在那裡繡花;一雙盈盈秀目,兩道高高蛾眉,面上許多脂粉,再朝嘴上一看,原來一部鬍鬚,是個絡腮鬍子。 這位絡腮鬍子的美人,望見了唐敖、多九公,大聲喊道:你面上有須,明明是個婦人,你卻穿衣戴帽,混充男人。你也不管男女混雜。你明雖偷看婦女,你其實要偷看男人。你這臊貨,你去照照鏡子,你把本來面目都忘了。你這蹄子也不怕羞,你今日幸虧遇見老娘,你若遇見別人,把你當作男人偷看婦女,只怕打個半死哩! 以上寫“矯揉造作”的一條原理,雖近於具體的寫法,究竟還帶一點抽象性質。第三十三回寫林之洋選作王妃的一大段,方才是富於文學趣味的具體描寫法。那天早晨,林之洋說道:幸虧俺生中原。若生這裡,也教俺纏足,那才坑死人哩。 那天下午,果然就“請君入甕”!女兒國的國王看中了他,把他關在宮裡,封他為王妃。 早有宮娥預備香湯,替他洗浴,換了襖褲,穿了衫裙,把那一雙大金蓮暫且穿了綾襪,頭上梳了鬏兒,搽了許多頭油,戴上鳳釵,搽了一臉香粉,又把嘴唇染的通紅,手上戴了戒指,腕上戴了金鐲,把床帳安了,請林之洋上坐。 這是“矯揉造作”的第一步。第二步是穿耳:幾個中年宮娥走來,都是身高體壯,滿嘴鬍鬚。內中一個白須宮娥手拿針線,走到床前跪下道:“禀娘娘,奉命穿耳。”早有四個宮娥上來,緊緊扶住,那白須宮娥上前,先把右耳用指將那穿針之處捏了幾捏。登時一針穿過,林之洋大叫一聲“痛殺俺了!”望後一仰,幸虧宮娥扶住。又把左耳用手捏了幾捏,也是一針直過,林之洋只痛的喊叫連聲。兩耳穿過,用些鉛粉塗上,揉了幾揉,戴了一副八寶金環,白須宮娥把事辦畢退去。 第三步是纏足: 接著,有個黑須宮人,手拿一匹白綾,也向床前跪下道:“禀娘娘,奉命纏足。”又上來兩個宮娥,都跪在地下,扶住金蓮,把綾襪脫去。那黑須宮娥取了一個矮凳,坐在下面,將白綾從中撕開,先把林之洋右足放在自己膝蓋上,用些白礬灑在腳縫內,將五個腳指緊緊靠在一處,又將腳麵用力曲作彎弓一般,即用白綾纏裹。才纏了兩層,就有宮娥拿著針線上來密密縫口。一面狠纏,一面密縫。林之洋身旁既有四個宮娥緊緊靠定,又被兩個宮娥把腳扶住,絲毫不能轉動。及至纏完,只覺腳上如炭火燒的一般,陣陣疼痛。不覺一陣心酸,放聲大哭道:“坑死俺了!”兩足纏過,眾宮娥草草做了一雙軟底大紅鞋替他穿上。林之洋哭了多時。 林之洋——同一切女兒一樣——起初也想反抗,他就把裹腳解放了,爽快了一夜。次日,他可免不掉反抗的刑罰了。一個保母走上來,跪下道:“王妃不遵約束,奉命打肉。” 林之洋看了,原來是個長須婦人手捧一塊竹板,約有三寸寬,八尺長,不覺吃了一嚇道:“怎麼叫作打肉?”只見保母手下四個微須婦人,一個個膀闊腰粗,走上前來不由分說,輕輕拖翻,褪下中衣。保母手舉竹板,一起一落,竟向屁股大腿一路打去,林之洋喊叫連聲,痛不可忍,剛打五板,業已肉綻皮開,血濺茵褥。 “打肉”之後,林之洋兩隻金蓮被眾宮人今日也纏,明日也纏,並用藥水薰洗,未及半月,已將腳麵彎曲,折作凹段,十指俱已腐爛,日日鮮血淋漓。 他——她——實在忍不住了,又想反抗了,又把裹腳的白綾亂扯去了。這一回的懲罰是:“王妃不遵約束,不肯纏足,即將其足倒掛樑上。” 林之洋此時已將生死付之度外,即向眾宮娥道:“你們快些動手,越叫俺早死,俺越感激。 只求越快越好。 ”於是隨著眾人擺佈。 好一個反抗專制的革命黨!然而——誰知剛把兩足用繩纏緊,已是痛上加痛。及至將足吊起,身子懸空,只覺眼中金星亂冒,滿頭昏暈,登時疼的冷汗直流,兩腿酸麻。只得咬牙忍痛,閉口合眼,只等早早氣斷身亡,就可免了零碎吃苦。吊了片時,不但不死,並且越吊越覺明白,兩足就如刀割針刺一般,十分痛苦。咬定牙關,左忍右忍,那裡忍得住!不因不由殺豬一般喊叫起來,只求國王饒命。保母隨即啟奏,放了下來。從此只得耐心忍痛,隨著眾人,不敢違拗。眾宮娥知他畏懼,到了纏足時,只圖早見功效,好討國王歡喜,更是不顧死活,用力狠纏。屢次要尋自盡,無奈眾人日夜提防,真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不知不覺那足上腐爛的血肉都已變成膿水,業已流盡,只剩幾根枯骨,兩足甚覺瘦小。 一個平常中國女兒十幾年的苦痛,縮緊成幾十天的工夫,居然大功告成了! 林之洋在女兒國禦設的“矯揉造作速成科”畢業之後,到了吉期,眾宮娥都絕早起來,替他開臉梳裹,搽脂抹粉,更比往日加倍殷勤。那雙金蓮雖覺微長,但纏的彎彎,下面襯了高底,穿著一雙大紅鳳頭鞋,卻也不大不小。身上穿了蟒衫,頭上戴了鳳冠,渾身玉佩叮噹,滿面香氣撲人;雖非國色天香,卻是裊裊婷婷。 不多時,有幾個宮人手執珠燈,走來跪下道:“吉時已到,請娘娘先升正殿,伺候國王散朝,以便行禮進宮。就請升輿。”林之洋聽了,倒像頭頂上打了一個霹靂,只覺耳中嚶的一聲,早把魂靈嚇的飛出去了。眾宮娥不由分說,一齊攙扶下樓,上了鳳輿,無數宮人簇擁來到正殿。 國王業已散朝,裡面燈燭輝煌,眾宮人攙扶,林之洋顫顫巍巍,如鮮花一枝,走到國王面前,只得彎著腰兒,拉著袖兒,深深萬福叩拜。 幾十天的“矯揉造作”,居然使一個天朝上國的堂堂男子,向那女兒國的國王,顫顫巍巍地“彎著腰兒,拉著袖兒,深深萬福叩拜”了! 幾千年來,中國的婦女問題,沒有一人能寫的這樣深刻,這樣忠厚,這樣怨而不怒。裡的女兒國一段是永遠不朽的文學。 女兒國唐敖治河一大段,也是寓言,含有社會的、政治的意義。請看唐敖說那處河道的情形: 以彼處形勢而論,兩邊堤岸高如山陵,而河身既高且淺,形像如盤,受水無多,以至為患。 這總是水大之時,惟恐衝決漫溢,且顧目前之急,不是築堤,就是培岸。及至水小,並不預為設法挑挖疏通,到了水勢略大,又復培壅,以致年復一年,河身日見其高。若以目前形狀而論,就如以浴盆置於屋脊之上,一經漫溢,以高臨下,四處皆為受水之區,平地即成澤國。若要安穩,必須將這浴盆埋在地中,盆低地高,既不畏懼衝決,再加處處深挑,以盤形變成釜形。受水既多,自然可免漫溢之患了。 這裡句句都含有雙關的意義,都是暗指一個短見的社會或短見的國家,只會用“築堤”、“培岸”的方法來壓制人民的能力,全不曉得一個“疏”字的根本救濟法。李汝珍說的雖然很含蓄,但他有時也很明顯:多九公道:“治河既如此之易,難道他們國中就未想到麼?”唐敖道:“昨日九公上船安慰他們,我喚了兩個人役細細訪問,此地向來銅鐵甚少,兼且禁用利器,以杜謀為不軌。國中所用,大約竹刀居多,惟富家間用銀刀,亦甚稀罕,所有挑河器具一概不知。……” 這不是明明的一個秦始皇的國家嗎?他又怕我們輕輕放過這一點,所以又用詼諧的寫法,叫人不容易忘記:多九公道:“原來此地銅鐵甚少,禁用利器。怪不得此處藥店所掛招牌,俱寫“咬片”、“咀片”,“我想好好藥品,自應切片,怎麼倒用牙咬,骯髒姑且不論,豈非舍易求難麼?老夫正疑此字用的不解,今聽唐兄之言,無怪要用牙咬了。 請問讀者,如果著者沒有政治的意義,他為什麼要在女兒國里寫這種壓制的政策?女兒國的女子,把男子壓伏了,把他們的腳纏小了,又恐怕他們造反。 所以把一切利器都禁止使用,“以杜謀為不軌”。這是何等明顯的意義! 女兒國是李汝珍理想中女權伸張的一個烏托邦,那是無可疑的。但他又寫出一個黑齒國,那又是他理想中女子教育發達的一個烏托邦。 黑齒國的人是很醜陋的: 其人不但通身如墨,連牙齒也是黑的,再加一點朱唇,兩道紅眉,一身黑衣,其黑更覺無比。 然而黑齒國的教育制度,卻與眾不同。唐敖、多九公一上岸,便看見一所“女學塾”。據那裡的先生說:至敝鄉考試歷來雖無女科,向有舊例,每到十餘年,國母即有觀風盛典。凡有能文處女,俱準赴試,以文之優劣,定以等第,或賜才女匾額,或賜冠帶榮身,或封其父母或榮及翁姑,乃吾鄉勝事。因此,凡生女之家,到了四五歲,無論貧富,莫不送塾攻書,以備赴試。 再聽林之洋說: 俺因他們臉上比炭還黑,俺就帶了脂粉上來。那知這些女人因搽脂粉反覺醜陋,都不肯買,倒是要買書的甚多。俺因女人不買脂粉,倒要買書,不知甚意;細細打聽,才知這裡向來分別貴賤就在幾本書上。他們風俗,無論貧富,都以才學高的為貴,不讀書的為賤。就是女人也是這樣。到了年紀略大,有了才名,方有人求親。若無才學,就是生在大戶人家,也無人同他婚配。因此,他們國中不論男女,自幼都要讀書。 這是不是一個女學發達的烏托邦?李汝珍要我們特別注意這個烏托邦,所以特別描寫兩個黑齒國的女子,亭亭和紅紅,把天朝來的那位多九公考的“目瞪口呆”,“面上紅一陣,白一陣,頭上只管出汗”。那女學堂的老先生,是個聾子,不曾聽見他們的談論,只當多九公怕熱,拿出汗巾來替他揩汗,說道: 斗室屈尊,致令大賢受熱,殊抱不安。但汗為人之津液,也須忍耐少出才好。大約大賢素日喜吃麻黃,所以如此。今出這場痛汗,雖痢瘧之症,可以放心,以後如麻黃發汗之物,究以少吃為是。 後來,多九公們好容易逃出了這兩個女學生的重圍。唐敖說道:小弟約九公上來,原想看他國人生的怎樣醜陋,誰知只顧談文,他們面上好醜我們還未看明,今倒被他們先把我們腹中醜處看去了。 這樣恭維黑齒國的兩位女子,只是著者要我們注意那個提倡女子教育的烏托邦。 李汝珍又在一個很奇怪的背景裡,提出一個很重大的婦女問題:他在兩面國的強盜山寨裡,提出男女貞操的“兩面標準”(Double standard)的問題。兩面國的人,“個個頭戴浩然巾,都把腦後遮住,只露一張正面”;那浩然巾的底下卻另“藏著一張惡臉,鼠眼鷹鼻滿面橫肉”。 (第二十五回) 他們見了穿綢衫的人,也會“和顏悅色,滿面謙恭”;見了穿破布衫的人,便“陡然變了樣子,臉上的笑容也收了,謙恭也免了”。 (第二十五回)這就是一種“兩面標準”。然而最慘酷的“兩面標準”卻在男女貞操問題的里面。男子期望妻子守貞操,而自己卻可以納妾嫖娼;男子多妻是禮法許可的,而婦人多夫卻是絕大罪惡;婦人和別的男子有愛情,自己的丈夫若寬恕了他們,社會上便要給他“烏龜”的尊號,然而丈夫納妾,妻子卻“應該”寬恕不妒,妒是婦人的惡德,社會上便要給他“妒婦”、“母夜叉”等等尊號,這叫做“兩面標準的貞操”。在中國古史上,這個問題也曾有人提起,例如謝安的夫人說的“週婆制禮”。和李汝珍同時的大學者俞正燮,也曾指出“妒非婦人惡德”。但三千年的議禮的大家,沒有一個人能有李汝珍那樣明白爽快的。第五十一回裡,那兩面國的強盜想收唐閨臣等作妾,因此觸動了他的押寨夫人的大怒。這位夫人把她的丈夫打了四十大板,還數他的罪狀道: 既如此,為何一心只想討妾?假如我要討個男妾,日日把你冷淡,你可歡喜?你們做男子的,在貧賤時,原也講些倫常之道;一經轉到富貴場中,就生出許多炎涼樣子,把本來面目都忘了。不獨疏親慢友,種種驕傲,並將糟糠之情也置度外。這真是強盜行為,已該碎屍萬段。 你還只想置妾,哪裡有個忠恕之道?我不打你別的,我只打你只知有己,不知有人;把你打的驕傲全無,心裡冒出一個忠恕來,我才甘心。今日打過,嗣後我也不來管你,總而言之,你不討妾則已,若要討妾,必須替我先討男妾,我才依哩。我這男妾,古人叫作“面首”。面哩,取其貌美;首哩,取其髮美。這個典故,並非是我杜撰,自古就有了。 讀者應該記得,這一大段訓詞是對著那兩面國的強盜說的。在李汝珍的眼裡,凡一切“只知有己,不知有人”的男子,都是強盜,都是兩面國的強盜,都應該“碎屍萬段”,都應該被他們的夫人“打的驕傲全無,心裡冒出一個忠恕來”。 ——什麼叫做“忠恕之道”?推己及人用一個單純的貞操標準;男所不欲,勿施於女,所惡於妻,毋以取於夫。這叫做“忠恕之道”! 然而女學與女權,在我們這個“天朝上國”,實在不容易尋出歷史制度上的根據。李汝珍不得已,只得從三千年的歷史上挑出武則天的十五年(690—705)做他的歷史背景。三千年的歷史上,女後垂簾聽政的確然不少。然而婦人不假借兒子的名義,獨立做女皇帝的,卻只有呂后與武后兩個人。呂后本是一個沒有學識的婦人,她的政治也實在不足稱道;武則天卻不然,她是一個有文學天才並且有政治手腕的婦人。她的十幾年的政治,雖然受了許多腐儒的誣謗,究竟要算唐朝的治世。她能提倡文學,她能提倡美術,她能賞識人才,她能使一班文人政客拜倒在她的冕旒之下。李汝珍抓住了這一個正式的女皇帝,大膽地把正史和野史上一切污衊武則天人格的謠言都掃得乾乾淨淨。裡,對於武則天,只有褒詞,而無謗語,這是李汝珍的過人卓識。 李汝珍明明是藉武則天皇帝來替中國女子出氣的,所似他在第四十回,極力描寫他對於婦女的德政。他寫的那十二條恩旨是:(1)旌表賢孝的婦女。 (2)旌獎“悌”的婦女。 (3)旌表貞節。 (4)賞賜高壽的婦女。 (5)太后因大內宮娥,拋離父母,長處深宮,最為淒涼,今命查明:凡入宮五年者,概行釋放,聽其父母自行擇配。嗣後採選釋放均以五年為期。 其內外軍民人等,凡侍婢年二十以外尚未婚配者,令其父母領回,為之婚配。 如無父母親族,即令其主代為擇配。 (6)推廣“養老”之法。命天下郡縣設造養媼院。凡婦人四旬以外,衣食無出,或殘病衰頹,貧無所歸者,准其報名入院,官為養贍,以終其身。 (7)太后因貧家幼女,或因衣食缺乏,貧不能育,或因疾病纏綿,醫藥無出,非棄之道旁,即送入尼庵,或賣為女優,種種苦況,甚為可憐。今命郡縣設造育女堂。凡幼女自襁褓以至十數歲者,無論疾病殘廢,如貧不能育,准其送堂,派令乳母看養。有願領回撫養者,亦聽其便。其堂內所育各女,候年至二旬,每名酌給妝資,官為婚配。 (8)太后因婦人一生衣食莫不倚於其夫,其有夫死而孀居者,既無丈夫衣食可恃,形只影單,飢寒誰卹?今命查勘,凡嫠婦苦志守節、家道貧寒者,無論有無子女,按月酌給薪水之資,以養其身。 (9)太后因古禮女子二十而嫁,貧寒之家往往二旬以外尚未議婚,甚至父母因無力妝奩,貪圖微利,或售為侍妾,或賣為優娼,最為可憐。今命查勘,如女年二十,其家實係貧寒無力,妝奩不能婚配者,酌給妝奩之資,即行婚配。 (10)太后因婦人所患各症,如經癸帶下各疾,其症尚緩;至胎前產後,以及難產各症,不獨刻不容緩,並且兩命攸關。故孫真人著《千金方》,特以婦人為首,蓋即《易》基乾坤,《詩》首《關雎》之義,其事豈容忽略? 無如貧寒之家,一經患此,既無延醫之力,又乏買藥之資,稍為耽延,遂至不救。婦人由此而死者,不知凡幾。亟應廣沛殊恩,命天下郡縣延訪名醫,各按地界遠近,設立女科,並發御醫所進經驗各方,配合藥料,按症施捨。 (11)略。 (12)略。 這十二條之中,如(5)、(7)、(10)都是很重要的建議。第十條特別注重女科的醫藥,尤其是向來所未有的特識。 但李汝珍又要叫武則天創辦男女平等的選舉制度。注意,我說的是選舉制度,不單是一個兩個女扮男裝的女才子混入舉子隊裡考取一名科第。李汝珍的特識在於要求一種制度,使女子可以同男子一樣用文學考取科第。中國歷史上並不是沒有上官婉兒和李易安,只是缺乏一種正式的女子教育制度;並不是沒有木蘭和秦良玉,呂雉和武則天,只是缺乏一種正式的女子參政制度,一種女子選舉制度。一方面可提倡女子教育;一方面可引導女子參政。 所以李汝珍在黑齒國說的也是一種制度,在武則天治下說的也只是一種制度,這真是大膽而超卓的見解。 他擬的女子選舉制度,也有十二條。節抄於下:(1) 考試先由州縣考取,造冊送郡;郡考中式,始與部試;部試中式,始與殿試;…… (2)縣考取中,賜文學秀女匾額,准其郡考。郡考取中,賜文學淑女匾額,准其部試。部試取中,賜文學才女匾額,准其殿試。殿試名列一等,賞女學士之職;二等賞女博士之職;三等賞女儒士之職。俱赴鴻文宴,准其年支俸祿。其有情願內廷供奉者,俟試俸一年,量材擢用。 …… (3)殿試一等者,其父母翁姑及本夫如有官職在五品以上,各加品服一級;在五品以下,俱加四品服色;如無官職,賜五品服色榮身。二等者賜六品服色,三等者賜七品服色,餘照一等之例,各為區別,女悉如之。 (5)試題,自郡縣以至殿試,俱照士子之例,試以詩賦,以歸體制。 (因為唐朝試用詩賦) (6)凡郡考取中,女及夫家,均免徭役。其赴部試者,俱按程途遠近,賜以路費。 但最重要的宣言,還在那十二條規例前面的諭旨:大周金輪皇帝制曰:朕惟天地英華,原不擇人而畀;帝王輔翼,何妨破格而求?丈夫而擅詞章,固重圭璋之品;女子而嫻文藝,亦增蘋藻之光。我國家儲才為重,歷聖相符;朕受命維新,求賢若渴。闢門籲俊,桃李已屬春宮:“內則”遴才,科第尚遺閨秀。郎君既膺鶚薦,女史未遂鵬飛。奚見選舉之公,難語人才之盛。昔《帝典》將墜,伏生之女傳經;《漢書》未成,世叔之妻續史。講藝則紗幮綾帳,博雅稱名;吟詩則柳絮椒花,清新獨步。群推翹秀,古今歷重名媛;慎選賢能,閨閣宜彰曠典。況今日靈秀不鐘於男子,貞吉久屬於坤元。陰教咸仰敷文,才藻益徵競美。是用博諮群議,創立新科,於聖曆三年,命禮部諸臣特開女試。 ……從此珊瑚在綱,文博士本出宮中;玉尺量才,女相如豈遺苑外?不煥新猷,幸昭盛事。佈告中處,咸使聞知! 前面說“天地英華,原不擇人而界”,後面又說“況今日靈秀不鐘於男子”, (此是用陸象山的門人的話)這是很明顯的指出男女在天賦的本能上原沒有什麼不平等。所以又說:“郎君既膺鶚薦,女史未遂鵬飛。奚見選舉之公,難語人才之盛。”這種制度便是李汝珍對於婦女問題的總解決。 有人說:“這話未免太恭維李汝珍了,李汝珍主張開女科,也許是中了幾千年科舉的遺毒,也許仍是才子狀元的鄙陋見解。不過把舉人、進士的名稱改作淑女、才女罷了。用科舉虛榮心來鼓勵女子,算不得解決婦女問題。” 這話固也有幾分道理。但平心靜氣的讀者,如果細讀了黑齒國的兩回,便可以知道李汝珍要提倡的並不單是科第,乃是學問。李汝珍也深知科舉教育的流毒,所以他寫淑士國(第二十三、二十四回)極端崇拜科舉——“凡庶民素未考試的,謂之遊民”——而結果弄的酸氣遍於國中,酒保也戴著儒巾,戴著眼鏡,嘴裡哼著之乎者也!然而他也承認科舉的教育究竟比全無教育好的多多,所以他說淑士國的人:自幼莫不讀書,雖不能身穿藍衫,名列膠庠。只要博得一領青衫,戴個儒巾,得列名教之中,不在遊民之內。從此讀書上進固妙,如或不能,或農或工,亦可各安事業了。 人人“自幼莫不讀書”,即是普及教育,他的最低限度的效能是:讀書者甚多,書能變化氣質,遵著聖賢之教。那為非作歹的,究竟少了。 況且在李汝珍的眼裡,科舉不必限於詩賦,更不必限於八股。他在淑士國里曾指出: 試考之例,各有不同。或以通經,或以明史,或以詞賦,或以詩文,或以策論,或以書啟,或以樂律,或以音韻,或以刑法,或以曆算,或以書畫,或以醫卜。要精通其一,皆可取得一頂頭巾,一領青衫。若要上進,卻非能文不可。至於藍衫,亦非能文不可得。 這豈是熱中陋儒的見解! 況且我在上文曾指出,女子選舉的製度,一方面可以提倡女子教育,一方面可以引導女子參政。關於女子教育一層,有黑齒國作例,不消說了。關於參政一層,李汝珍在一百年前究竟還不敢作徹底的主張,所以武則天皇帝的女科規例裡,關於及第的才女的出身,偏重虛榮封贈,而不明言政權,至多只說“其有情願內廷供奉者,俟試俸一年,量材擢用”。內廷供奉究竟還只是文學侍從之官,不能算是徹底的女子參政。 然而我們也不能說李汝珍沒有女子參政的意思在他的心裡。何以見得呢?我們看他於一百個才女之中,特別提出陰若花、黎紅紅、盧亭亭、枝蘭音四個女子。他在後半部裡尤其處處優待陰若花,讓他回女兒國做國王,其餘三人都做他的大臣。最可注意的是他們臨行時亭亭的演說:亭亭正色道:“……愚姊志豈在此?我之所以歡喜者,有個緣故,我同他們三位,或居天朝,或回本國,無非庸庸碌碌虛度一生。今日忽奉太后敕旨,伴送若花姊姊回國正是千載難逢際遇。將來若花姊姊做了國王,我們同心協力,各矢忠誠,或定禮制樂,或興利剔弊,或除暴安良,或舉賢去佞,或敬慎刑名,或留心案牘,扶佐他做一國賢君,自己也落個女臣的美號。 日後史冊流芳,豈非千秋佳話! ……” 這是不是女子參政? 三千年的歷史上,沒有一個人曾大膽的提出婦女問題的各方面來作公平的討論。直到十九世紀的初年,才出了這個多才多藝的李汝珍,費了十幾年的精力來提出這個極重大的問題,他把這個問題的各方面都大膽的提出,虛心的討論,審慎的建議。他的女兒國一大段,將來一定要成為世界女權史上的一篇永垂不朽的大文。他對於女子貞操、女子教育、女子選舉等等問題的見解,將來一定要在中國女權史上佔一個很光榮的位置。這是我對於的預言,也許我和今日的讀者還可以看見這一日的實現。 一九二三年二月至五月 《胡適文存二集》卷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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