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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三俠五義》序

胡適書話 曹伯言 15585 2018-03-18
序 -------------------------------------------------------------------------------- 一包公的傳說 歷史上有許多有福之人,一個是黃帝,一個是周公,一個是包龍圖。上古有許多重要的發明,後人不知道是誰發明的,只好都歸到黃帝的身上,於是黃帝成了上古的大聖人。中古有許多製作,後人也不知道究竟是誰創始的,也就都歸到周公的身上,於是周公成了中古的大聖人,忙的不得了,忙的他“一沐三握發,一飯三吐哺”! 這種有福氣的人物,我曾替他們取個名字,叫做“箭垛式的人物”。就同小說上說的諸葛亮借箭時用的草人一樣,本來只是一扎乾草,身上刺猬也似的插著許多箭,不但不傷皮肉,反可以立大功,得大名。

包龍圖——包拯——也是一個箭垛式的人物。古來有許多精巧的折獄故事,或載在史書,或流傳民間,一般人不知道他們的來歷,這些故事遂容易堆在一兩個人的身上。在這些偵探式的清官之中,民間的傳說不知怎樣選出了宋朝的包拯來做一個箭垛,把許多折獄的奇案都射在他身上。包龍圖遂成了中國的歇洛克、福爾摩斯了。 包拯在《宋史》裡止有一篇短傳(卷三一六),說他“立朝剛毅,貴戚宦官為之斂手,聞者皆憚之。人以包拯笑比黃河清。童稚婦女亦知其名,呼曰包待制。京師為之語曰,'關節不到,有閻羅包老'。舊制,凡訟訴不得徑造庭下。拯開正門,使得至前陳曲直,吏不敢欺”。這是包拯故事的根源。 他在當日很得民眾的敬愛,故史稱“童稚婦女皆知其名”。後來民間傳說,遂把他提出來代表民眾理想中的清官。他卻也有這種代表資格,如上文引的《宋史》所說“笑比黃河清”,“關節不到”等事,都可見他的為人。 《宋史》又說他:性峭直,惡吏苛刻,務敦厚;雖甚嫉惡,而未嘗不推以忠恕也。與人不苟合,不偽辭色悅人。平居無私事,故人親黨皆絕之。雖貴,衣服器用飲食如布衣時。嘗曰:“後世子孫仕宦有犯贓者,不得放歸本家;死,不得葬大塋中。不從吾志,非吾子若孫也。”

他的長處在於峭直而“務敦厚”,嫉惡而“未嘗不推以忠恕”。 《宋史》本傳紀載他的愛民善政很多,大概他當日所以深得民心,也正是因為這個原故。 不過後世傳說,注重他的剛毅峭直處,遂埋沒了他的敦厚處了。 關於包拯斷獄的精明,《宋史》只記他:知天長縣,有盜割人牛舌者。主來訴,拯曰:“第歸,殺而鬻之。”尋復有來告私殺牛者。 拯曰:“何為割牛舌而又告之?”盜驚服。 他大概頗有斷獄的偵探手段。民間傳說,愈傳愈神奇,不但把許多奇案都送給他,而且造出“日斷陽事,夜斷陰事”的神話。後世佛道混合的宗教遂請他做了第五殿的閻王。這種神話的源流是很可供社會史家研究的。大概包公斷獄的種種故事,起於北宋,傳於南宋;初盛於元人的雜劇,再盛於明清人的小說。

《元曲選》一百種之中,有十種是包拯斷獄的故事,其目如下: (1)包待制陳州糶米(無名氏) (2)包龍圖智賺合同文字(無名氏) (3)包龍圖單見黑旋風神奴兒大鬧開封府(無名氏) (4)包待制三勘蝴蝶夢(關漢卿) (5)包待制智斬魯齋郎(關漢卿) (以上兩本《錄鬼簿》記關氏所著雜劇目中不載,疑是無名氏之作,《元曲選》誤收為關氏之作) (6)包龍圖智勘後庭花(鄭庭玉) (7)包待制智賺灰闌記(李行道) (8)王月英元夜留鞋記(曾瑞卿) (9)丁丁噹噹盆兒鬼(無名氏) (10)包待制智賺生金閣(武漢臣) 這都是保存至今的。此外還有不傳的雜劇: (11)糊突包待制(江澤民)(見《錄鬼簿》)(12)包待制判斷煙花鬼(張鳴善)(同上)

(13)風雪包待制(無名氏)(見《太和正音譜》)(14)包待制雙勘丁(無名氏)(同上) 我們看《元曲選》中保存的包公雜劇,可以知道宋元之間包公的傳說不但很盛行,並且已有了一個大同小異的中心。例如各劇都說:老夫姓包,名拯,字希文,乃廬州金斗郡四望鄉老兒村人氏。 《宋史》說他字希仁,王銍《默記》也稱包希仁;而傳說改稱字希文。 《宋史》只說他是廬州合肥人,而傳說捏造出“金斗郡四望鄉老兒村”來。這些小節都可證當日必有一種很風行的包公故事作一種底本。又如《灰闌記》雲:敕賜勢劍金牌,體察濫官污吏。 《留鞋記》雲: 因為老夫廉能清正,奉公守法,聖人敕賜勢劍金牌,著老夫先斬後奏。 《盆兒鬼》雲:

敕賜勢劍金牌,容老夫先斬後奏,專一體察濫官污吏,與百姓伸冤理枉。 《陳州糶米》雲: [範學士云]待制再也不必過慮。聖人的命敕賜與你勢劍金牌,先斬後聞。 這就是後來“賜禦鍘三刀”的傳說的來源。元人雜劇裡已有“銅■”的名稱,如《後庭花》雲: [趙廉訪雲]與你勢劍銅■,限三日便與我問成這樁事。 ……[正末云]是好一口劍也呵! [唱]這劍冷颼颼,取次不離匣,這惡頭兒揣與咱家。我若出公門,小民把我胡撲搭,莫不是這老子賣弄這勢劍銅■? 在“音釋”裡,■字注“音查”,即是鍘字。又《灰闌記》也說:若不是呵,就把銅■來切了這個驢頭。 這都可見“敕賜勢劍銅鍘”已成了那時的包公故事的公認的部分了。又如《盆兒鬼》雲:

上告待制老爺聽端的:人人說你白日斷陽間,到得晚時又把陰司理。 可見“日斷陽事,夜斷陰事”在那時已成了公認的中心部分了。 以上所說,都可見當時必有一種通行的底本。最可注意的是《盆兒鬼》中張■古列舉包公的奇案雲: 也曾三勘王家蝴蝶夢;也曾獨糶陳州老倉米;也曾智賺灰闌年少兒;也曾詐斬齋郎衙內職;也曾斷開雙賦《後庭花》;也曾追還兩紙合同筆。 這裡面舉的六件事即是《元曲選》裡六本雜劇的故事。這事可有兩種解釋:也許這些故事在當日早已成了包公故事的一部分,雜劇家不過取傳說中的材料,加上結構,演為雜劇;也許是雜劇家彼此爭奇鬥巧,你出一本《魯齋郎》,他出一本《陳州糶米》;你出一本《智賺灰闌記》,他又出一本《智賺合同文字》。正如英國伊里莎白女王時代的各戲園爭奇鬥巧,莎士比亞出一本《丹麥王子》悲劇,吉德(Kyd)就出一本《西班牙悲劇》(Spanish Tragedy),馬羅(Marlowe)出一本《福司特博士》(Doctor Faustus),格林(Greene)

就出一本《倍根教士與彭該教士》(Friar Bacon and Friar Bungay)。這兩說之中,似後說為較近情理。大概元代雜劇家的爭奇鬥巧是包公故事發展擴大的一個重要原因;《盆兒鬼》似最晚出,故列舉當日已出的包公雜劇中的故事,而後來《盆兒鬼》的故事——即《烏盆記》——卻成了包公故事中最通行的部分。 元朝的包公故事,略如上述。坊間現有一部《包公案》,又名《龍圖公案》,乃是一部雜記體的小說。這書是晚出的書,大概是明清的惡劣文人雜湊成的,文筆很壞,其中的地理,歷史,制度,都是信口開河,鄙陋可笑。 書中地名有南直隸,可證其為明朝的書。但我們細看此書,似乎也有一小部分,來歷稍古。如《烏盆子》一條,即是元曲《盆兒鬼》的故事,但人物姓名不同罷了。又如《桑林鎮》一條,記包公斷太后的事,與元朝雜劇《抱妝盒》(說見下)雖不同,卻可見民間的傳說已將李宸妃一案也堆到包拯身上去了。又如《玉面貓》一條,記五鼠鬧東京的神話,五鼠先化兩個施俊,又化兩個王丞相,又化兩個宋仁宗,又化兩個太后,又化兩個包公;後來包公奏明玉帝,向西方雷音寺借得玉面貓,方才收服了五鼠。這五鼠的故事大概是受了裡六耳獼猴故事的影響;五鼠鬧東京的故事又見於《西洋記》(即《三保太監下西洋》),比《包公案》詳細的多;大概《包公案》作於明末,在《西遊》、《西洋》之後。五鼠後來成為五個義士,玉貓後來成為御貓展昭,這又可見傳說的變遷與神話的人化了。

雜記體的《包公案》後來又演為章回體的《龍圖公案》,那大概是清朝的事。即是從這裡面演化出來。但《龍圖公案》仍是用包公為主體,而卻用幾位俠士作主體,包公的故事不過做個線索,做個背景,這又可見傳說的變遷。而從《包公案》演進到,真不能不算是一大進步了。 二李宸妃的故事 宋仁宗生母李宸妃的故事,在當日是一件大案,在後世遂成為一大傳說,元人演為雜劇,明人演為小說,至而這個故事變的更完備了。 《狸貓換太子》在前清已成了通行的戲劇,(包括《斷後》,《審郭槐》等出)到近年竟演成了連台幾十本的長劇了。這個故事的演變也頗有研究的價值。 《宋史》卷二四二雲: 李宸妃,杭州人也。 ……初入宮,為章獻太后(劉后)侍兒。莊重寡言,真宗以為司寢。

既有娠,從帝臨砌台。玉釵墜。妃惡之。帝心卜:“釵完,當為男子。”左右取以進,釵果不毀。帝甚喜。已而生仁宗。 ……仁宗即位,為順容,從守永定陵。 …… 初仁宗在襁褓,章獻(劉后)以為己子,使楊淑妃保視之。仁宗即位,妃嘿處先朝嬪御中,未嘗自異。人畏太后,亦無敢言者。終太后世,仁宗不自知為妃所出也。 明道元年,疾革,進位宸妃。薨,年四十六。初章獻太后欲以宮人禮治喪於外。丞相呂夷簡奏禮宜從厚。太后遽引帝起。有頃,獨坐簾下,召夷簡問曰:“一宮人死,相公云云,何歟?” 夷簡曰:“臣待罪宰相,事無內外,無不當預。”太后怒曰:“相公欲離間吾母子耶?”夷簡從容對曰:“陛下不以劉氏為念,臣不敢言。尚念劉氏,則喪禮宜從厚。”太后悟,遽曰:“宮人,李宸妃也。且奈何?”夷簡乃請治喪用一品禮,殯洪福院。夷簡又謂入內都知羅崇勳曰:“宸妃當以後服殮,用水銀實棺。異時勿謂夷簡未嘗道及。”崇勳如其言。

後章獻太后崩,燕王為仁宗言,“陛下乃李宸妃所生,妃死以非命”。仁宗號慟,頓毀,不視朝累日,下哀痛之詔自責,尊宸妃為皇太后,諡慶懿(後改章懿)。幸洪福寺祭告,易梓宮,親哭視之。妃玉色如生,冠服如皇太后;以水銀養之,故不壞。仁宗歎曰:“人言其可信哉?”遇劉氏加厚…… 這傳裡記李宸妃一案,可算是很直率的了。章獻劉后乃是宋史上一個很有才幹的婦人:真宗晚年,她已預聞政事了;真宗死後,仁宗幼弱,劉氏臨朝專政,前後當國至十一年之久。李宸妃本是她的侍兒,如何敢和她抵抗?所以宸妃終身不敢認仁宗是她生的,別人也不敢替她說話。宸妃死於明道元年,劉后死於明道二年。劉后死後,方有人說明此事。當時有人疑宸妃死於非命,但開棺驗看已可證宸妃不曾遭謀害;況且劉后如要謀害她,何必等到仁宗即位十年之後?但當時仁宗下哀痛之詔自責,又開棺改葬,追諡陪葬,這些大舉動都可以引起全國的注意,喚起全國的同情,於是種種傳說也就紛紛發生,曆八九百年而不衰。宋人王銍作《默記》,也曾記此事,可與《宋史》所記相參證: 章懿李太后生昭陵(仁宗),而終章獻之世,不知章懿為母也。章懿卒,先殯奉先寺。昭陵以章獻之崩,號泣過度。章惠太后(即楊淑妃)勸帝曰,“此非帝母;帝自有母宸妃李氏,已卒,在奉先寺殯之”。仁宗即以犢車亟走奉先寺,撤殯觀之。在一大井上,四鐵索維之。既啟棺,而形容如生,略不壞也。時已遣兵圍章獻之第矣;既啟棺,知非鴆死,乃罷遣之。 (涵芬樓本,上,頁7) 王銍生當哲宗徽宗時,見聞較確,他的記載很可代表當時的傳說。然而他的記載已有幾點和《宋史》不同: (1)宸妃死後,殯於洪福院,《默記》作奉先寺。 (《仁宗本紀》作法福院) (2)《宋史》記告仁宗者為燕王,而《默記》說是楊淑妃。 (3)《默記》記仁宗“即以犢車亟走奉先寺”,這種具體的寫法便已是民間傳說的風味了。 (據《仁宗本紀》,追尊宸妃在三月,幸法福寺在九月) 《默記》又記有兩件事,和宸妃的故事都有點關係。其一為張茂實的歷史: 張茂實太尉,章聖(真宗)之子,尚宮朱氏所生。章聖畏懼劉后,凡后宮生皇子公主,俱不留。以與內侍張景宗,令養視,遂冒姓張。既長,景宗奏授三班奉職;入謝日,章聖曰,“孩兒早許大也”。 昭陵(仁宗)出閣,以為春坊謁者,後擢用副富鄭公使虜,作殿前步帥。 …… 厚陵(英宗)為皇太子,茂實入朝,至東華門外,居民繁用者迎馬首連呼曰:“虧你太尉!” 茂實惶恐,執詣有司,以為狂人而黥配之。其實非狂也。 茂實緣此求外郡。至厚陵即位,……自知蔡州坐事移曹州,憂恐以卒,諡勤惠。滕元發言,嘗因其病問之,至臥內。茂實岸幘起坐,其頭角巉然,真龍種也,全類奇表。蓋本朝內臣養子未有大用至節帥者。於此可驗矣。 (上,頁12)為記冷青之獄: 皇祐二年有狂人冷青言母王氏,本宮人,因禁中火,出外。已嘗得幸有娠,嫁冷緒而後生青。 ……詣府自陳,並妄以英宗(涵芬樓本誤作神宗)與其母繡抱肚為驗。知府錢明逸……以狂人,置不問,止送汝州編管。 推官韓絳上言,“青留外非便,宜按正其罪,以絕群疑”。翰林學士趙概亦言,“青果然,豈宜出外?若其妄言,則匹夫而希天子之位,法所當誅”。 遂命概並包拯按得姦狀,……處死。錢明逸落翰林學士,以大龍圖知蔡州;府推張式李舜元皆補外。世妄以宰相陳執中希溫成(仁宗的張貴妃,死後追冊為溫仁皇后)旨為此,故誅青時,京師昏霧四塞。殊不知執中已罷,是時宰相乃文富二賢相,處大事豈有誤哉? (下,頁4) 這兩件事都很可注意。前條說民人繁用迎著張茂實的馬首喊叫,後條說民間傳說誅冷青時京師昏霧四塞。這都可見當時民間對於劉后的不滿意,對於被她冤屈的人的不平。這種心理的反感便是李宸妃故事一類的傳說所以流行而傳播久遠的原因。張茂實和冷青的兩冤究竟在可信可疑之間,故不能成為動聽的故事。李宸妃的一案,事實分明,沉冤至二十年之久,宸妃終身不敢認兒子,仁宗二十三年不知生母為誰(仁宗生於1010,劉后死於1033),及至昭雪之時,皇帝下詔自責,鬧到開棺改葬,震動全國的耳目:——這樣的大案子自然最容易流傳,最容易變成街談巷議的資料,最容易添枝添葉,以訛傳訛,漸漸地失掉本來的面目,漸漸地神話化。 《宋史》記宸妃有娠時玉釵的卜卦,已是一種神話了。墜釵時的“心卜”,誰人聽見?誰人傳出?可見李宸妃的傳記已採有神話化的材料了。元朝有無名氏做的“李美人御苑拾彈丸,金水橋陳琳抱妝盒”雜劇,可以表見宋元之間這個故事已變到什麼樣子,此劇情節如下:楔子:真宗依太史官王弘之奏,打造金彈丸一枚,向東南方打去,令六宮妃嬪各自尋覓;拾得金丸者,必生賢嗣。 第一折:李美人拾得金丸,真宗遂到西宮遊幸。 第二折:李美人生下一子,劉皇后命寇承禦去把孩子騙出來弄死。寇承禦騙出了太子,只見“紅光紫霧罩定太子身上”;遂和陳琳定計,把太子放在黃封妝盒裡,偷送出宮,交與八大王撫養。恰巧劉皇后走過金水橋,撞見陳琳,盤問妝盒中裝的何物,幾乎揭開盒蓋。幸得真宗請劉后回宮,陳琳才得脫身。 楔子:陳琳把太子送到南清宮,交與八大王。 第三折:八大王領太子去見真宗,劉后見他面似李美人,遂生疑心,回宮拷問寇承禦,寇承禦熬刑不過,撞階而死。 第四折:真宗病重時,命取楚王(即八大王)第十二子承繼大統,即是陳琳抱出的太子。太子即位後,細問陳琳,才知李美人為生母。那時劉后與李美人都活著,仁宗不忍追究,只“將西宮改為合德宮,奉李美人為純聖皇太后,寡人每日問安視膳”。 這裡的李宸妃故事有可注意的幾點:(1)玉釵之卜已變成金彈之卜,神話的意味更重了。 (2)“紅光紫霧”的神話。 (3)寫劉皇后要害死太子,與《宋史》說劉后養為己子大不同。這可見民間傳說不知不覺地加重了劉后的罪過,與古史上隨時加重桀紂的罪過一樣。 (4)造出了一個寇承禦和一個陳琳,但此時還沒有郭槐。 (5)李美人生子,由陳琳送與八大王撫養,後來入繼大統;這也可見民間傳說不願意讓劉后有愛護仁宗之功,所以不知不覺地把這件功勞讓與八大王了。 (6)仁宗問出這案始末時,劉后與李妃都還不曾死,這也可見民間心理希望李妃享點後福,故把一件悲劇改成一件喜劇了。 (7)沒有狸貓換太子的話,只說“詐傳萬歲爺爺要看,誆出宮來”。 (8) 沒有包公的故事。這時期裡,這個故事還很簡單;用不著郭槐,也用不著包龍圖的偵探術。 我們再看《包公案》裡的李宸妃故事,便不同了。 《包公案》的《桑林鎮》一條說包公自陳州賑濟回來,到桑林鎮歇馬放告。有一個住破窯的婆子來告狀,那婆子兩目昏眊,衣服垢污,放聲大哭,訴說前事。其情節如下:(1)李妃生下一子,劉妃也生下一女。六宮大使郭槐作弊,把女兒換了兒子。 (2)李妃一時氣悶,誤死女兒,被困冷宮。有張園子知此事冤屈,見天子遊苑,略說情由;被郭槐報知劉后,絞死張園子,殺他一十八口。 (3)真宗死後,仁宗登極,大赦冷宮罪人,李妃方得出宮,來到桑林鎮乞食度日。 (4)有何證據呢?婆子說,生下太子時,兩手不開;挽開看時,左手有“山河”二字,右手有“社稷”二字。 (5)後來審問郭槐,郭槐抵死不招。包公用計,請仁宗假扮閻羅天子,包公自扮判官,郭槐說出真情,罪案方定。 (6)李後入宮,“母子二人悲喜交集,文武慶賀”。仁宗要令劉后受油熬之刑,包公勸止,只“著人將丈二白絲帕絞死”。郭槐受鼎鑊之刑。 這是這故事在明清之間的大概模樣。這裡面有幾點可注意:(1)造出了一個壞人郭槐和一個好人張園子,卻沒有寇承禦和陳琳。 (2)包公成了此案的承審官與偵探家。 (3)八大王撫養的話拋棄了,變為男女對換的法子,但還沒有狸貓之計。 (4)李妃受冷宮與破窯之苦,是元曲裡沒有的。先寫她很痛苦,方可反襯出她晚年的福氣。 (5)破案後,李後享福,劉后受絞死之刑。 這也可見民眾的心理。 我們可以把宋元明三個時期的李宸妃故事的主要分子列為一個比較表: 主文壞人好人破案人結局 宋 劉后養李氏子 為己子。 燕王(《宋史》) 楊淑妃(《默記》) 追尊李妃為太 後,與劉后平等。 元 劉后要殺李氏 子,遇救而免,養於八大王家。 劉后 寇承禦,陳琳,八 大王 陳琳兩後並奉養。 明 劉后生女,換了李氏所生子。 劉后, 郭槐 張園子包公 李後尊榮,劉后絞死。 裡的“狸貓換太子”故事是把元明兩種故事參合起來,調和折衷,組成一種新傳說,遂成為李宸妃故事的定本(看本書第一回及第十五回至十九回)。我們看上面的表,可以知道這個故事有兩種很不同的傳說;這兩種傳說不像是同出一源逐漸變成的,乃是兩種獨立的傳說。前一種——元曲《抱妝盒》——和《宋史》還相去不很遠,大概是宋元之間民間演變的傳說。後一種——《包公案》——是一個不懂得歷史掌故的人編造出來的,他只曉得宋朝有這件事,他也不曾讀過《宋史》,也不曾讀過元曲,所以憑空造出一條包公斷後的故事來。這兩種不同的傳說,一種靠戲本的流傳,一種靠小說的風行,都佔有相當的勢力。後來的李宸妃故事遂不得不選擇調和,演為一種折衷的定本。 裡的李宸妃故事的情節如下: (1)欽天監文彥博奏道:“夜觀天象,見天狗星犯闕,恐於儲君不利。” 時李劉二妃俱各有娠,真宗因各賜玉璽龍袱一個,鎮壓天狗星;又各賜金丸一枚,內藏九曲珠子一顆,將二妃姓名宮名刻在上面,隨身佩帶。 (2)李妃生下一子;劉妃與郭槐定計,將狸貓剝去皮毛,換出太子,叫寇珠送到銷金亭用裙帶勒死。 (3)寇珠與陳琳定計,把太子放在妝盒裡,偷送出宮。路上碰見郭槐與劉妃,幾乎被他們查出。 (4)八大王收藏太子,養為己子。 (5)李妃因產生妖孽,貶入冷宮。劉妃生下一子,立為太子。 (6)劉妃所生子六歲時得病死了,真宗因立八大王之第三世子為太子,即是李妃所生。太子無意中路過冷宮,見著李妃,憐她受苦,回去替她求情。 劉后生疑,拷問寇珠,寇珠撞階而死。 (7)劉后對真宗說李妃怨恨咒詛,真宗大怒,賜白續七尺,令她自盡。 幸得小太監余忠替死,李妃扮作余忠,逃至陳州安身。 (8)包公自陳州回來,在草州橋歇馬放告。有住破窯的瞎婆子來告狀,訴說前事,始知為李宸妃,有龍袱金丸為證。 (9)包公之妻李夫人用“古今盆”醫好李妃的雙目。李妃先見八大王的狄後,說明來歷;狄後引她見仁宗,母子相認。 (10)包公承審郭槐,郭槐熬刑不招。包公灌醉郭槐,假裝森羅殿開審,套出郭槐的口供,方能定案。 (11)劉后正在病危的時候,聞知此事,病遂不起。 這個故事把元明兩朝不同的傳說的重要分子都容納在裡面了。 《抱妝盒》 雜劇裡的分子是: (1)金彈丸變成了藏珠的金丸了。 (2)寇承禦得一個新名字,名寇珠。 (3)陳琳不曾變。 (4)抱妝盒的故事仍保存了。 (5)八大王仍舊。 (6)寇承禦騙太子,元劇不曾詳說;此處改為郭槐與產婆尤氏用狸貓換出太子。 (7)陳琳捧妝盒出宮之時,路上遇劉妃查問。此一節全用元劇的結構。 但《包公案》的說法也被採取了不少部分: (1)郭槐成了重要腳色。 (2)包公成了重要腳色。 (3)用女換男,改為用狸貓換太子。 (4)冷宮與破窯的話都被採取了。 (5)瞎婆子告狀的部分。 (6)審郭槐,假扮閻羅王的部分。 此外便是新添的部分了: (1)狸貓換太子是新添的。 (2)劉后也生一子,六歲而死,是新添的。 (3)產婆尤氏,冷宮總管秦鳳,替死太監余忠是新添的。張園子太寒傖了,所以他和他的一十八口都被淘汰了。 (4)李夫人醫治李妃雙目復明,是新添的。 (5)狄後的轉達,是新添的。 我們看這一個故事在九百年中變遷沿革的歷史,可以得一個很好的教訓。傳說的生長,就同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最初只有一個簡單的故事作個中心的“母題”(Motif),你添一枝,他添一葉,便像個樣子了。後來經過眾口的傳說,經過平話家的敷演,經過戲曲家的剪裁結構,經過小說家的修飾,這個故事便一天一天的改變面目:內容更豐富了,情節更精細圓滿了,曲折更多了,人物更有生氣了。 《宋史》后妃傳的六百個字在八九百年內竟演成了一部大書,竟演成了幾十本的連台長戲。這件事的本身不值得多大的研究,但這個故事的生長變遷,來歷分明,最容易研究,最容易使我們了解一個傳說怎樣變遷沿革的步驟。這個故事不過是傳說生長史的一個有趣味的實例。此事雖小,可以喻大。包公身上堆著許多有主名或無主名的奇案,正如黃帝、周公身上堆著許多大發明大製作一樣。李宸妃故事的變遷沿革也就同堯舜桀紂等等古史傳說的變遷沿革一樣,也就同井田禪讓等等古史傳說的變遷沿革一樣。就拿井田來說罷:孟子只說了幾句不明不白的井田論;後來的漢儒,你加一點,他加一點,三四百年後便成了一種詳密的井田制度,就像古代真有過這樣的一種制度了。 (看《胡適文存》初排本卷二,頁264—281)堯舜桀紂的傳說也是如此的。古人說的好,“愛人若將加諸膝,惡人若將墜諸淵”。人情大抵如此。古人又說,“紂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惡居下流,天下之惡皆歸之”。古人把一切罪惡都堆到桀紂身上,就同古人把一切美德都堆到堯舜身上一樣。這多是一點一點地加添起來的,同李宸妃的故事的生長一樣。堯舜就是李宸妃,桀紂就是劉皇后。稷契、皋陶就是寇珠、陳琳、余忠、張園子;飛廉、惡來、妲己、妹喜就是郭槐、尤氏。 許由、巢父、伯夷、叔齊也不過像玉釵金彈,紅光紫霧,隨人的心理隨時添的枝葉罷了。我曾說:其實古史上的故事沒有一件不曾經過這樣的演進,也沒有一件不可用這個歷史演進的方法去研究,堯舜禹的故事,黃帝、神農、庖犧的故事,湯的故事,伊尹的故事,后稷的故事,文王的故事,太公的故事,周公的故事,都可以做這個方法的實驗品。 (《胡適文存二集》卷一,頁135—157) 三與 原名《忠烈俠義傳》,是從《龍圖公案》變出來的。我藏的一部(即亞東此本的底本),光緒八年壬午(1882)活字排本,有三篇短序。問竹主人(著者自號)序說:是書本名《龍圖公案》,又曰《包公案》,說部中演了三十餘回,從此書內又續成六十多回;雖是傳奇誌異,難免怪力亂神。茲將此書翻舊出新,添長補短,刪去邪說之事,改出正大之文,極贊忠烈之臣,俠義之事,……故取傳名曰“忠烈俠義”四字,集成一百二十回。 …… 又有退思主人序說: 原夫《龍圖》一傳,舊有新編;貂續千言,新成其帙。補就天衣無縫,獨具匠心;裁來雲錦缺痕,別開生面。百二回之通絡貫脈,三五人之義膽俠腸,…… 這可見當時作者和他的朋友都承認這書是用《龍圖公案》作底本的。但《龍圖公案》“雖是傳奇誌異,難免怪力亂神”,所以改作的人“將此書翻舊出新,添長補短,刪去邪說之事,改出正大之文”,遂成了一部完全不同的新書。 《龍圖公案》裡鬧東京的五鼠是五個妖怪,玉貓是一隻神貓;改作之後,五鼠變成了五個俠士,玉貓變成了“御貓”展昭,神話變成了人話,志怪之書變成了寫俠義之書了。這樣的改變真是“翻舊出新”,可算是一種極大的進步。 可惜我們現在還不能知道這部書的作者究竟是什麼樣的人。依壬午活字本的三篇序看來,這書的原作者自號“問竹主人”。但壬午本還有兩篇序,一篇是入迷道人做的,他說:辛未春(1871),由友人問竹主人處得是書而卒讀之。 ……草錄一部而珍藏之。乙亥(1875)司榷淮安,公餘時重新校閱,另錄成編,訂為四函,年餘始獲告成。去冬(1878)有世好友人退思主人者,……攜去,……付刻於聚珍板。 …… 退思主人序也說: 戊寅冬(1878)於友人入迷道人處得是書寫本,知為友人問竹主人互相參合刪定,匯而成捲。 是此書曾經入迷道人的校閱刪定。 壬午本首頁題“忠烈俠義傳,石玉昆述”。我們因此知道問竹主人即是石玉昆。石玉昆的事蹟,現在還無從考起。後來光緒庚寅(1890)北京文光樓續刻及,序中說有“友人與石玉昆門徒素相往來,…… 將石先生原稿攜來”。這話大概不可相信。的末尾有續集的要目,其中不提及徐良;而以下,徐良為最重要的人。這是一可疑。 已寫到軍山的聚義,而仍從顏按院上任敘起,重述至四十一回之多;情節多與前書不同,文章又很壞,遠不如前集。這是二可疑。中,沈仲元架走顏按院一件事是最重的關鍵,然而前集百零六回敘鄧車行刺的事並無氣走沈仲元的話;末尾的要目預告裡也沒有沈仲元架跑按院的話。這是三可疑。末尾預告續集“也有不足百回”,而與共有二百幾十回。這是四可疑。從文章上看來,與決不是一個人做的。所以序裡的話是不可靠的。然而《小五義序》卻使我們得一個消息:大概石玉昆此時(1890)已死了。他若不曾死,文光樓主人決不敢扯這個大謊。 [附記]我從前曾疑心石玉昆的原本也許是很幼稚的,文字略如。如果《小五義序》所說可信,那麼,入迷道人修改年餘的功勞真不小了。 成書在一八七一年以前,至一八七九年始出版。十年後(1889),俞曲園先生(樾)重行改訂一次,把第一回改撰過,改顏查散為顏昚敏,改書名為。本盛行於南方,近年來舊排本已不易得,南方改本的已漸漸侵入京津的書坊,將來怕連北方的人也會不知道這部書了。其實原本確有勝於曲園先生改本之處。就是曲園先生最不滿意的第一回也遠勝於改本。近年上海戲園裡編《狸貓換太子》新戲,第一本用第一回作底本,這可見京班的戲子還忘不了的影響,又可見改本的第一回刪去了那有聲有色的描寫部分便沒有文學的趣味,便不合戲劇的演做了。這回亞東圖書館請俞平伯先生標點此書,全用作底本,將來定可以使這個本子重新流行於國中,使許多讀者知道這部小說的原本是個什麼樣子。平伯是曲園先生的曾孫。因曲園先生的表章而盛行於南方,現在的原本又要靠平伯的標點而保存流傳,這不但是俞家的佳話,也可說是文學史上的一段佳話了。 曲園先生對於此書曾有很熱烈的賞贊。他的序裡說:……及閱至終篇,見其事蹟新奇,筆意酣恣,描寫既細入毫芒,點染又曲中筋節,正如柳麻子說“武松打店”,初到店內無人,驀地一吼,店中空缸空甏皆甕甕有聲:閒中著色,精神百倍。如此筆墨方許作平話小說;如此平話小說方算得天地間另是一種筆墨! 這篇序雖沒有收入《春在堂集》裡去,然而曲園先生的序跋很少有這樣好的文章,也沒有第二篇流傳這樣廣遠的。曲園先生在學術史上自有位置,正不必靠此序傳後;然而他以一代經學大師的資格來這樣讚賞一部平話小說,他的眼力總算是很可欽佩的了。 有因襲的部分,有創造的部分。大概寫包公的部分是因襲的居多,寫各位俠客義士的部分差不多全是創造的。 第一回狸貓換太子的故事,其中各部分大抵是因襲元朝以來的各種傳說,我們在上章已分析過了。這一回裡最有精彩的部分是寫陳琳抱妝盒出宮,路遇劉皇后盤詰的一段。這一段是沿用元曲《抱妝盒》第二折的。我摘抄幾段來做例: [劉皇后引宮女衝上雲]休將我語同他語,未必他心似我心。那寇承禦這小妮子,我差他乾一件心腹事去,他去了大半日才來回話,說已停當了。我心中還信不過他。如今自往金水橋河邊看去,有甚麼動靜,便見分曉。 [做見科,雲]兀的垂柳那壁不是陳琳?待我叫他一聲。陳琳! [正末慌科,雲]是劉娘娘叫,我死也。 [唱]……(曲刪)……[做放盒兒科][劉皇后雲]陳琳,你那裡去? [正末云]奴婢往後花園採辦時新果品來。 [劉皇后雲]別無甚公事麼? [正末云]別無甚公事。 [劉皇后雲]這等,你去罷。 [正末做捧盒急走科][劉皇后雲]你且轉來。 [正末回,放盒,跪科,雲]娘娘有甚分付? [劉皇后雲]這廝,我放你去,就如弩箭離弦,腳步兒可走的快。我叫你轉來,就如氈上拖毛,腳兒可這等慢,必定有些蹊蹺。我問你,……待我揭開盒兒看個明白。 果然沒有夾帶,我才放你出去。 ……取盒兒過來,待我揭開看波。 [正末用手按盒科,雲]娘娘,這盒蓋開不的。上有黃封御筆,須和娘娘同到萬歲爺爺跟前面說過時,方才敢開這盒蓋你看。 [劉皇后雲]我管甚麼黃封御筆!則等我揭開看看。 [正末按住科]……[劉皇后做怒科,雲]陳琳,你不揭開盒兒我看,要我自動手麼? [正末唱]呀!見娘娘走向前,唉!可不我陳琳呵,這死罪應該? [劉皇后雲]我只要辨個虛實,觀個真假,審個明白。 [正末唱]他待要辨個虛實,觀個真假,審個明白! [寇承禦慌上科,雲]請娘娘回去,聖駕幸中宮要排筵宴哩。 [劉皇后雲]陳琳,恰好了你。若不是駕幸中宮,我肯就放了你出去? ……[並下]我們拿這幾段來比較第一回寫抱妝盒的一段,可以看出石玉昆沿用元曲,只加上小小的改動,刪去了“駕幸中宮”的話,改成這樣更近情理的寫法: ……劉妃聽了,瞧瞧妝盒,又看看陳琳,復又說道:“裡面可有夾帶?……”陳琳當此之際,把死付於度外,將心一橫,不但不怕,反倒從容答道:“並無夾帶,娘娘若是不信,請去皇封,當面開看。”說著話,就要去揭皇封。劉妃一見,連忙攔住道:“既是皇封封定,誰敢私行開看?難道你不知規矩麼?”陳琳叩頭說:“不敢!不敢!”劉妃沉吟半晌;因明日果是八千歲壽辰,便說:“既是如此,去罷!”陳琳起身,手提盒子,才待轉身;忽聽劉妃說:“轉來!”陳琳只得轉身。劉妃又將陳琳上下打量一番,見他面上顏色絲毫不漏,方緩緩的說道:“去罷。” 讀者不要小看了這一點小小的改動。須知道從“劉皇后匆匆而去”改到“劉妃緩緩地說道,去罷”,這便是六百年文學技術進化的成績。 這書中寫包公斷案的各段大都是沿襲古來的傳說,稍加上穿插與描寫的功夫。最有名的烏盆鬼一案便是一個明顯的例。我們試拿本書第五回來比較元曲《盆兒鬼》,便可以知道這一段故事大都是沿用元朝以來的傳說,而描寫和敘述的技術都進步多了。在元曲裡,盆兒鬼的自述是:孩兒叫做楊國用,就是汴梁人,販些南貨做買賣去,賺得五六兩銀子。前日回來,不期天色晚了,投到瓦窯村“盆罐趙”家宵宿。他夫妻兩個圖了我財,致了我命,又將我燒灰搗骨,捏成盆兒。 在裡,他的自述是:我姓劉名世昌,在蘇州閶門外八寶鄉居住。家有老母周氏,妻子王氏,還有三歲的孩子乳名百歲。本是緞行生理。只因乘驢回家,行李沉重,那日天晚,在趙大家借宿;不料他夫妻好狠,將我殺害,謀了資財,將我血肉和泥焚化。 張■古只改了一個“別”字,盆罐趙仍姓趙,只是楊國用改成了劉世昌。此外,別的部分也是因襲的多,創造的少。例如張別古告狀之後,叫盆兒不答應,被包公攆出兩次,這都是抄襲元曲的。元曲裡,盆兒兩次不應:一次是鬼“恰才口渴的慌,去尋一鍾兒茶吃”;一次是鬼“害飢,去吃個燒餅兒”;直到張別古不肯告狀了,盆兒才說是“被門神戶尉擋住不放過去”。這種地方未免太輕薄了,不是悲劇裡應有的情節。所以及後來京戲里便改為第一次是門神攔阻,第二次是赤身裸體不敢見“星主”。 元曲《盆兒鬼》很多故意滑稽的話,要博取台下看戲的人的一笑,所以此劇情節雖慘酷,而寫的像一本詼諧的喜劇。石玉昆認定這個故事應該著力描寫張別古的任俠心腸,應該寫的嚴肅鄭重,不可輕薄遊戲,所以他雖沿用元曲的故事,而寫法大不相同。他一開口便說張三為人鯁直,好行俠義,因此人都稱他為“別古”。 “與眾不同謂之別,不合時宜謂之古”。同一故事,見解不同,寫法便不同了。書中寫告狀一段雲:老頭兒為人心熱。一夜不曾合眼,不等天明,爬起來,挾了烏盆,拄起竹杖,鎖了屋門,竟奔定遠縣而來。出得門時,冷風透體,寒氣逼人,又在天亮之時;若非張三好心之人,誰肯衝寒冒冷,替人鳴冤?及至到了定遠縣,天氣過早,尚未開門;只凍[的]他哆哆嗦嗦,找了個避風的所在,席地而坐,喘息多時,身上覺得和暖。老頭子又高興起來了,將盆子扣在地下,用竹杖敲著盆底兒,唱起《什不閒》來了。剛唱句“八月中秋月照台”,只聽的一聲響,門分兩扇,太爺升堂。 …… 這種寫法正是曲園先生所謂“閒中著色,精神百倍”。 寫包公的部分,雖然沿襲舊說的地方居多,然而作者往往“閒中著色”添出不少的文學趣味。如烏盆案中的張別古,如陰錯陽差案中的屈申,如先月樓上吃河豚的一段,都是隨筆寫來,自有風趣。 本是一部新的《龍圖公案》,但是作者做到了小半部之後,便放開手做去,不肯僅僅做一部《新龍圖公案》了。所以這書後面的大半部完全是創作的,丟開了包公的故事,專力去寫那班俠義。在這創作的部分裡,作者的最成功的作品共有四件:一是白玉堂;二是蔣平;三是智化;四是艾虎。作者雖有意描寫南俠與北俠,但都不很出色。只有那四個人真可算是石玉昆的傑作了。 白玉堂的為人很多短處。驕傲,狠毒,好勝,輕舉妄動——這都是很大的毛病。但這正是石玉昆的特別長處。向來小說家描寫英雄,總要說的他像全德的天神一樣,所以讀者不能相信這種人材是真有的。白玉堂的許多短處,倒能叫讀者覺得這樣的一個人也許是可能的;因為他有這些近理近情的短處,我們卻格外愛惜他的長處。向來小說家最愛教他的英雄福壽全歸;石玉昆卻把白玉堂送到銅網陣裡去被亂刀砍死,被亂箭射的“猶如刺猬一般,…… 血漬淋漓,漫說面目,連四肢俱各不分了”。這樣的慘酷的下場便是作者極力描寫白玉堂的短處,同時又是作者有意教人愛惜這個少年英雄,憐念他的短處,想念他的許多好處。 這書中寫白玉堂最用力氣的地方是三十二回至三十四回裡他和顏查散的訂交。這裡突然寫一個金生,“頭戴一頂開花儒巾,身上穿一件零碎藍衫,足下穿一雙無根底破皂靴頭兒,滿臉塵土”;直到三十七回裡方才表出他就是白玉堂。這種突兀的文章,是向來舊小說中沒有的,只有同時出世的寫十三妹的出場用這種筆法。但寫白玉堂結交顏查散的一節,在詼諧的風趣之中帶著嚴肅的意味,不但寫白玉堂出色,還寫一個可愛的小廝雨墨;有雨墨在裡面活動,讀者便覺得全篇生動新鮮,近情近理。雨墨說的好:這金相公也真真的奇怪。若說他是誆嘴巴吃的,怎的要了那些菜來,他連筷子也不動呢? 就是愛喝好酒,也不犯上要一壇來;卻又酒量不很大,一壇子喝了一零兒,就全剩下了,白便宜了店家。就是愛吃活魚,何不竟要活魚呢?說他有意要冤咱們,卻又素不相識,無仇無恨。 饒白吃白喝,還要冤人,更無此理。小人測不出他是甚麼意思來。 倘使書中不寫這一件交結顏生的事,徑寫白玉堂上京尋展昭,大鬧開封府,那就減色多多了。大鬧東京只可寫白玉堂的短處,而客店訂交一大段卻真能寫出一個從容整暇的任俠少年。這又是曲園先生說的“閒中著色,精神百倍”了。 蔣平與智化有點相像,都是深沉有謀略的人才。舊小說中常有這一類的人物,如諸葛亮、吳用之流,但都是穿八卦衣、拿鵝毛扇的軍師一類,很少把謀略和武藝合在一個人身上的。石玉昆的長處在於能寫機警的英雄,智略能補救武力的不足,而武力能使智謀得實現。法國小說家大仲馬著《俠隱記》(Three Musketeers),寫達特安與阿拉密,正是這一類。智化似達特安,蔣平似阿拉密。 《俠隱記》寫英雄,往往詼諧可喜;這種詼諧的意味,舊小說家最缺乏。諸葛亮與吳用所以成為可怕的陰謀家,只是因為那副拉長的軍師面孔,毫無詼諧的趣味。寫蔣平與智化都富有滑稽的風趣;機詐而以詼諧出之,故讀者只覺得他們聰明可喜,而不覺得陰險可怕了。 本書寫蔣平最好的地方,如一百十四五回偷簪還簪一段,是讀者容易賞識的。九十四回寫他偷聽得翁大、翁二的話,卻偏要去搭那隻強盜船;他本意要救李平山,後來反有意捉弄他,破了他的奸情,送了他的性命。這種小地方都可以寫出他的機變與遊戲。書中寫智化,比蔣平格外出色。智化綽號黑妖狐,他的機警過人,卻處處嫵媚可愛。一百十二回寫他與丁兆蕙假扮漁夫偷進軍山水寨,出來之後,丁二爺笑他“妝甚麼,像甚麼,真真嘔人”。 智化說: 賢弟不知,凡事到了身臨其境,就得搜索枯腸,費些心思。稍一疏神,馬腳畢露。假如平日原是你為你,我為我。若到今日,你我之外又有王二李四。他二人原不是你我;既不是你我,必須將你之為你,我之為我,俱各撇開,應是他之為他。既是他之為他,他之中決不可有你,亦不可有我。能夠如此設身處地的做去,斷無不像之理。 這豈但是智化自己說法?竟可說是一切平話家,小說家,戲劇家的技術論了。 寫一個鄉下老太婆的說《史》、《漢》古文,這固是可笑;寫一個叫化子滿口歐化的白話文,這也是可笑。這種毛病都只是因為作者不知道“他之中決不可有你,亦不可有我”。一切有志作文學的人都應該拜智化為師,努力“設身處地的”去學那“他之為他”。 智化扮乞丐進皇城偷盜珠冠的一長段是這書裡的得意文字。挖御河的工頭王大帶他去做工。 到了御河,大家按檔兒做活。智爺拿了一把鐵鍬,撮的比人多,擲的比人遠,而且又快。 旁邊做活的道:“王第二的!”(智化的假名)智爺道:“什麼?”旁邊人道:“你這活計不是這麼做。”智爺道:“怎麼?挖的淺咧?做的慢咧?”旁邊人道:“這還淺!你一鍬,我兩鍬也不能那樣深。你瞧,你挖了多大一片,我才挖了這一點兒。俗話說的,'皇上家的工,慢慢兒的蹭'。你要這們做,還能吃的長麼?”智爺道:“做的慢了,他們給飯吃嗎?”旁邊人道:“都是一樣慢了,他能不給誰吃呢?”智爺道:“既是這樣,俺就慢慢的。”(八十回) 這樣的描寫,並不說智化裝的怎樣像,只描寫一堆做工人的空氣,真可算是上等的技術了。這一段談話裡還含有很深刻的譏諷:“都是一樣慢了,他能不給誰吃呢?”這一句話可抵一部。然而這句話說的多麼溫和敦厚呵! 這書中寫一個小孩子艾虎,粗疏中帶著機警,爛漫的天真裡帶著活潑的聰明,也很有趣味。 本是一部新的《龍圖公案》,後來才放手做去,撇開了包公,專講各位俠義。我們在上文已說過,包公的部分是因襲的居多,俠義的部分是創作的居多。我們現在再舉出一個區別。包公的部分,因為是因襲的,還有許多“超於自然”的迷信分子:如狐狸報恩,烏盆訴冤,紅衣菩薩現化,木頭人魔魔,古今盤醫瞎子,遊仙枕示夢,陰陽鏡治陰錯陽差,等等事都在前二十七回裡。二十八回以後,全無一句超於自然的神話(第三十七回柳小姐還魂,只是說死而復蘇,與屈申白氏的還魂不同)。在傳說裡,大鬧東京的五鼠本是五個鼠怪,玉貓也本是一隻神貓。石玉昆“翻舊出新”,把一篇志怪之書變成了一部寫俠義行為的傳奇,而近百回的大文章裡竟沒有一點神話的踪跡,這真可算是完全的“人話化”,這也是很值得表彰的一點了。 一九二五年三月十五日,北京 《胡適文存三集》卷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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