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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附錄一:周東封與殷遺民(傅斯年)

說儒 胡适 4810 2018-03-18
此我所著《古代中國與民族》一書中之一章也。是書經始於五年以前,至民國二十年夏, 寫成者將三分之二矣。日本侵遼東,·C亂如焚,中輟者數月。以後公私事紛至,繼以大病,至今三年,未能殺青,慚何如之!此章大約寫於十九年冬,或二十年春,與其他數章於二十年十二月持以求正於胡適之先生。適之先生謬為稱許,囑以送刊於北大《國學季刊八餘以此文所論多待充實,造巡未果。今春適之先生已於同一道路上作成豐偉之論文,此文更若燒火之宜息矣。而造之先生勉以同時刊行,傅讀者有所參考。今從其命,並志同聲之欣悅焉。 二十三年六月 南朝以一個六百年的朝代激千里的大國,在其亡國前不久帝乙時,猶是一個強有兵力的組織,而初亡之後,王子祿父等依然能一次一次的反抗週人,何以到周朝天下事大定後,封建者除區區二三百里之家,四圍以諸姬環之,以外,竟不聞商朝造民尚保存何部落,何以亡得那麼乾淨呢?那些殷商遺民,除以'頑'了遷推邑者外,運命是怎麼樣呢?據《逸同書·世停》篇,“武王遂徵四方,凡我國九十有九國,城磨億有十萬七千七百七十有九,俘人三億萬有二百三十,凡服國六百五十有二。”果然照這樣子“憨”下去,再加以局公、成王之“善繼人之志,善述人之事”,真可以把殷造民“憨'完。不過那時候的農業還不曾到鐵器深耕的時代,所以絕對沒有這麼許多人可“憨”,可以“鹼磨”,所以這話竟無辯探的價值,只是戰國人的一種幻想而已。且信屈騖牙的惆浩》上明明記載週人對殷遺是用一種相當的懷柔政策,而近發見之白俄父敦蓋(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藏器)記“王命伯校父以殷八目征東夷”。然則月初東征的部隊中當不少有範文虎、留夢炎、洪承疇、吳三掛一流的漢奸。週人以這樣一個“臣妾之”之政策,固速成其王業,而股民藉此亦可延其不尊榮之生存。《左傳》定四年記周以殷遺民作東封,其說如下:

昔武王克商,成王定之,選建明德,以藩屏週。故周公相王室,以尹天下,於週為睦。分魯公以大路大旗,夏后氏之磺,封父之繁弱,殷民六旅:條氏,徐氏,蕭氏,索民,長勺氏,尾勺民,使帥其宗氏,輯其分族,將其類醜,以法則周公,用即命於週。是使之職事於魯,以昭週父之明德。分之土田陪敦,祝宗卜史,備物典策,官司彝器。因商奄之民,命以伯禽,而封於少統之虛。分康叔以大路,少帛,精核,待旅,大呂,殷民七族:陶氏,施氏,繁氏,樹氏,樊氏,飢氏,終葵氏。封沙土略,自武父以南,及圃田之北競,取於有鬧之土,以共王職,取於相土之東都,以會王之東黨。脫季授上,陶叔授民。今以“康語”,而封於殷虛。皆啟以商政,疆以周索。分唐叔以大路,密須之鼓,闊鞏,沽洗,懷姓九宗,職官五正。命以“唐古',而封於夏虛。啟以夏政,疆以戎索。

可見魯衛之國為殷遺民之國,晉為夏遺民之國,這裡說得清清楚楚。所謂“啟以商政疆以周索”者,尤顯然是一種殖民地政策,雖取其統治權,而仍其!日來禮俗,放日“啟以商政疆以周索”。這話的絕對信實更有其他確證。現分述魯衛齊三國之情形如下。 魯井《春秋》及《左傳》有所謂“毫社”者,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毫社”屢見於《春秋經》。以那樣一個簡略的二百四十年間之“斷爛朝報”,所記皆是戎相會盟之大事,而“毫社”獨占一位置,則“毫社”在魯之重要可知。且《春秋》記“毫社(《公羊》作蒲社)災”在哀四年,去殷商之亡已六百餘年,已與現在去南宋之亡差不多。 (共和前無確切之紀年,姑據《通鑑外紀》,自武王元年至哀四年為六百三十一年。宋亡於祥興二年卜二七九],去中華民國二十年卜九三一]凡六百五十二年。相差甚微。)“是社”在股亡國後六百餘年猶有作用,是甚可注意之事實。且《左傳》所記“是社”中有兩事尤關重要。哀七,“以部子益來獻於毫社”,杜云, “以其亡國與殷同。 ”此真謬說。都予殷為東夷,此等獻俘,當與宋襄公“用部子於次礁之社,欲以屬東夷”一樣,週人館殷鬼而已。又定六年,“陽虎又盟公及三桓於週社,盟國人於毫社。”這真清清楚楚指示我們:魯之統治者是周人,而魯之國民是殷人。殷亡六七百年後之情形尚如此,則西周時周人在魯不過僅是少數的統治者,猶欽察汗金騎之於俄羅斯造部,當更無疑問。

說到這裡,有一件很重要的事當附帶著說。孔子所代表之儒家,其地理的及人眾的位置在何處,可以藉此推求。以儒家在中國文化進展上的重要,而早年儒教的史料僅僅。相弓民孟子風荷子》幾篇,使我們對於這個宗派的來源不明了,頗是一件可惜的事。孫星衍重修之好L子集語》,材料雖多,幾乎皆不可用。與《擅引在語言上有一件特徵,即“吾”'哦”“爾”“汝”之分別頗顯,此為胡適之先生之重要發見。以莊子·齊物》等篇亦然。)《擅引與優語低為一系上看《檀引中孔子自居殷人之說於有證否。 (《檀弓》)孔子蚤作,負手曳杖,消搖於門,歌日,“泰山其頹乎?樑木其壞判哲人其萎判”既歌而入,當戶而坐。子貢聞之,曰:“泰山其頑,則吾將安仰?樑木其壞,哲人其萎,則吾將安放?夫子殆將病也。”遂趨而入。天子曰:“賜,爾來何遲也?夏后氏殯於東階之上,則猶在昨也。殷人殯於兩攝之間,則與賓主夾之也。週人殯於西階之上,則猶賓之也。而丘也,殷人也。予疇昔之夜,夢坐奠於兩儉之間。夫明王不興,而天下其孰能宗予?予殆將死也戶蓋寢疾七日而沒。

這話在上雖不曾重見以擅引中有幾段與同的),然《擅引兩書所記孔子對於殷周兩代之一視同仁態度是全然一樣的。 ()行夏之時,乘殷之格,服週之冕,樂則韶舞。 殷因於夏利,所損益可知也;週因於殷禮,所損益可知也;其或繼周者,雖百世可知也。 週監於二代,鬱鬱平文哉!吾從周。 夏禮,吾能言之,把不足征也。殷禮,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獻不足故也。足,則吾能征之矣。 (《檀弓》)殷既封而吊,週反哭而吊。孔子曰:“殷已意,吾從周。” 殷練而樹,週卒哭而批。孔子善殷。 (《外相弓》篇中記三代異製而折衷之說甚多,不備錄。) 這些話都看出孔子對於殷周一視同仁,段為勝國,週為王朝,卻毫無宗周之意。所謂從周,正以其“後王燦然”之故,不曾有他意。再看孔子是否有矢忠於周室之心。

()公山弗擾以費畔,召,子欲往。子路不說,曰,“未之也已,何必公山氏之之也?”子曰:“夫召我者,而豈徒哉?如有用我者,吾其為東周手?” 以陽貨章》。又同章,佛勝召,子欲往。 ) 子畏於匡,曰,“文王既沒,文不在茲平?天之將喪斯文也,後死者不得與於斯文也。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 這話直然要繼衰周而造四代。雖許多事要以周為師,卻絕不以周為宗。公羊家義所謂“故宋”者,證以,當是儒家之本原主義。然則孔子之請討臧君,只是欲維持當時的社會秩序,孔子之稱管仲,只是稱他曾經救了文明,免其沉淪,所有“丕顯文武”一類精神的話語不曾說過一句,而明說“其或繼周者”(曾國藩一輩人傳檄討太平天國,只是護持儒教與傳統之文明,無一句護持滿洲,額與此類)。又孔子但是自比於老彭,老彭是殷人,又稱師摯,亦殷人,稱高宗不冠以殷商字樣,直日“書曰:“稱殷三六,尤有餘音繞樑之趣,頗可使人疑其有“故國舊墟”“王孫芳草”之感。此皆出於最可信的關於孔子之史料,而這些史料統計起來是這樣,則孔子儒家與殷商有一種密切之關係可以曉然。

尤有可以證成此說者, 即三年之喪之製。如謂此制為周之通制,則《左傳》《國語》所記周人之製毫無此痕跡。孟子鼓動勝文公行三年之喪,而騰國卿大夫說: “吾先君莫之行,吾宗國魯先君亦莫之行也。”這話清清楚楚證明三年之喪非周禮。然而上記孔子曰:“夫三年之喪,天下之通喪也。”這話怎講?孔子之天下,大約即是齊魯宋衛,不能甚大,可以“登太山而小天下'偽證。然若如“改制托古'諸之論,此話非刪之便須諱之,實在不是辦法。惟一可以解釋此困難者,即三年之喪,在東國,在民間,有相當之通行性,蓋殷之遺禮,而非週之製度。當時的“君子(即統治者),三年不為禮,禮必壞;三年不為樂,樂必崩”;而士及其相近之階級則淵源有自,齊以殷政者也。試看關於大孝,三年之喪,及喪後三年不做事之代表人物,如太甲,高宗,孝己,皆是股人。而“君幕,百官總己以聽於家宰者三年”,全不見於周久之記載。說到這裡,有一章,向來不得其解者,似可以解之:

子曰:“先進於禮樂,野人也;後進於禮樂,君子也。如用之,則吾從先進。” 此語作何解?漢宋治經家說皆迂曲不可通。今釋此語,須先辯其中名詞含義若何。 “野人”者,今俗用之以表不開化之人。此為甚後起之義。 《詩*我行其野,克尤其麥”,明野為農田。又與同時書之《左傳》記債二十三年“晉公子重耳……出於五度, 乞食於野人。野人與之塊。 ”然則野人即是農夫,孟子所謂“齊東野人”者亦當是指農夫。彼時齊東開闢已甚,已天荒野。且孟子歸之於齊東野人之堯與音文北面朝舜,舜有慚色之一件文雅傳說,亦只能是田畝間的故事,不能是深山大澤中的神話。孟子說到“與木石居,與鹿京遊”,便須加深山於野人之上方足以盡之。(《孟子·》,'其所以異於深山之野人者幾希。”)可見彼時所謂野人,非如後人用之以對“斯文”而言。批語》中君子有二義:一謂卿大夫階級,即統治階級;二謂合於此階級之禮度者。此處所謂君子者,自當是本義。先進後進自是先到後到之義。禮樂自是泛指文化,不專就玉帛鐘鼓而言。名詞既定,試翻做現在的話如下:

那些先到了開化的程度的,是鄉下人;那些後到了開化程度的,是“上等人”。如問我何所取,則我是站在先開化的鄉下人一邊的。 先開化的鄉下人自然是殷遺,後開化的上等人自然是周宗姓婚姻了。 宋井衛井來為商之轉聲,衛之名衛由於承書。來為商之宗邑,韋自場以來為商屬。宋之立國始於微子,固是商之於遺。衛以帝乙、帝辛之王都,康叔以殷民七族而立國。此兩處人民之為殷遺,本不待論。 齊井齊民之為殷遺有二證。一,《書序》,“成王既踐奄,將遷其君於蒲姑。周公告召公,作'將蒲姑。”'《左傳》昭九,“王使詹桓伯辭於晉日,'薄姑、商奄,吾東上也。”'又昭二十,曼子對景公曰:“昔爽鳩氏始居此地,季利因之,有逢伯陵因之,蒲姑氏因之,而後太公因之。”《漢書·地理志》雲:“齊地殷末有薄姑氏,至周成王時,薄姑與四國共作亂,成王滅之,以封師尚父。”二,請再以齊宗教為證。王靜安日:“日'貞方帝卯一牛之南D',曰“'貞奼資於東',曰'己已卜王貴於東',日'更於西',曰'貞資於西',曰'癸酉卜中貞三牛'。曰'方帝',曰'東',曰'西',曰'中',疑即五萬帝之把矣。 ”(增訂《殷墟書契考釋好六十頁。)然則苟子所謂“按往舊造說謂之五行”者,其所由來久遠,雖是戰國人之推衍,並非戰國人之創作,此一端也。週人逐紂將飛廉於海隅而戮之。飛廉在民間故事中日黃飛虎,黃飛虎之把,至今在山東與玄武之把同樣普遍。太公之相不過偶然有之,並且是文土所提倡,不與民間信仰有關係。我們可說至今山東人仍祭商朝的文信國。鄭延平,此二端也。至於毫之在山東,泰山之有湯跡,前章中已詳論,今不更述。

然則商之宗教,其祖先崇拜在魯獨發展,而為儒學,其自然崇拜在齊獨發展,而為五行方士,各得一體,派衍有自。試以西洋史為比:西羅馬之亡席國舊土分為若干蠻族封建之國。然遺民之數遠多於新來之人,放經千餘年之紊亂,各地人民以方言之別而成分化,其居意大利,法蘭西,西班牙半島,意大利西南部二大島,以及多腦河北岸,今羅馬尼亞國者,仍成拉丁民族,未嘗為日耳曼人改其文化的,語言的,民族的系統。地中海南岸,若非因亞拉伯人努力其宗教之故,恐至今仍在拉丁範圍中。造民之不以封建改其民族性也如是。商朝本在東方,西周時東方或以被征服而暫衰,人春秋後文物富庶又在東方,而魯宋之德墨,燕齊之神仙,惟孝之論,五行之說,又起兩主宰中國思想者二千餘年。然則謂殷商為中國文化之正統,殷遺民為中國文化之重心,或非孟浪之言。戰國學者將一切神話故事充分的倫理化,理智化,於是不同時代不同地方之宗神,合為一個人文的“全神堂”,遂有“皋陶漠” 一類君臣度歌的文學。在此全神堂中,居“敬敷五教”之任者,偏偏不是他人,而是商之先祖契,則商人為禮教宗信之寄象,或者不是沒有根據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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